公元1968年陽曆9月

怎樣評價都不會過高的調防,我們連得到的隻是一個最落後連隊的全部貧窮和領導機關的一紙光榮。還有,比別連提前發展的兩名新兵預備黨員,我以為,毫無疑問,我是其中一個,可是……不是。我的心又一次浸了煤油似的不是滋味。那幅瘋**人狂吻楊燁舅舅的畫麵再度刺激了我。

秋天的山不是戰士的青春了,像洗白了洗破了的黃軍裝而又感情豐富的老軍人,渾身的秋黃色裏點染著些淡紅,那淡紅就像洗遍數太多了的領章和磨去光澤的帽徽或用舊了的語錄本皮。

我急匆匆抄近道翻山走。三十裏路,阡陌縱橫,成熟了的稻子黃燦燦豐滿多姿。再過一座山就是我們連新駐地了。調防後在支農點第一次接通知回連,什麽事兒還不知道。

爬上山頭看見教我練精化氣的小老兵在采摘紅紅的小山果。“後勤兵就是稀拉,正課時間你在這兒玩!”我冷丁嚇他一跳。

他甩一顆小山果打中我的頭。“尋思你咋也得明天回來。吭,一個班呆過,老人來了先幫照顧點唄,沒啥吃的采點這玩藝。”

“誰來啦?”

“你還不知道哇?你父親!你表哥陪他來的,吭,要犯病。”

“犯什麽病?”

“精神病。我看也是精神病,吭,你說話注意點別刺激他。”

“瘋病?!”我心一折個,很希望是聽錯了。

小老兵沒再吱聲,他眼神告訴我就是瘋病無疑。家裏肯定怕我牽腸掛肚才沒告訴我。媽媽也是這病,爸爸咋也得了這病呢?媽媽咋得的我也不清楚,但肯定與我無關。爸爸……不會因為我吧?會不會是因為他的曆史問題而瘋的?

我呆站了一會兒忽然坐在地上:“知道這樣就不回來了。”

小老兵圓眼一瞪:“什麽?你父親千裏迢迢看你,你說不回來?!”

我怔一會兒說:“我不回連了,你跟連長指導員說一聲,叫我爸爸回去吧,就說我執行重要任務脫不開身!”

“你說什麽?吭!”小老兵不拿好眼光看我。

我心焦嘴燥,把我當兵的經過和首長的囑托,以及指導員讓我嚴格要求自己的談話都和小老兵說了,請它理解我。

“說一千道一萬,吭,你是你父親兒子不?”

“我的情況……這不是我個人的事!”

“吭,你是人嗎?親爹都不見!是人嗎?”

我也生氣了,他個老兵、黨員竟這樣不理解我,對劃清界限這樣的政治問題不當回事。“你罵我我不在乎,可你是黨員?”我說。

“黨員我才罵你,吭,你看你被私字迷了心竅,怕影響自己入黨。不就因為第一批沒入上嗎?”

被他說中了,但我不服:“入黨是為公,你咋能說是私字?”

“多少大首長還是地主資本家出身呢,吭,不也得把父母養著?你個新兵蛋子算啥?還想不見親爹!”

“不是我不想見!”

“吭,什麽他媽為公?中央有個副主席,兩老婆,先頭那個農村的不要了,他可以借口出身不好,劃清界限,實際都是私心!”

我嚇得突然從地上坐起來,張口結舌問他:“你……說誰?”

“說誰?吭,他的女兒寫過聲明,跟他脫離關係,那才夠一說。吭,你爹一個小老百姓,帶病遠道來看你,你跟他劃清界限,算了不起還算私心你自己不知道?”

我長征串聯時確實在哈爾濱看過一張大彪女兒與父親斷絕關係的聲明傳單。她的行為固然勇敢,但林副主席是毛主席的親密戰友,她同父親劃清界限當然就是反動的了,而我是要同有嚴重政治曆史問題的父親劃清界限。我說:“你咋說我都行,可我不能回連。幫我解釋解釋,別讓我爸生氣犯病就行!”說完我就要走,已經轉過身邁開腳步了。

沒等我邁出第二步,也沒等我明白是怎麽回事,撲通一聲頭朝下撲倒在山坡上,跌得心口窩像挨了一拳頭好個疼啊。等我反應過來是小老兵一個腿絆把我絆倒時,我的手被什麽東西觸電似的咬了一口。是隻黃蜂,我把一個蜂窩給撞壞了。一群蜂子在我們身邊盤旋。我甩掉黃蜂剛站起來,小老兵上前一把揪住的我脖領。

“你這號的想入黨?支部可是分工我培養你,走不走?吭,不走老子不當屌培養人啦!”

“放開我!”我吼起來,並且用力一掙。

小老兵的手鐵枷樣抓著我的衣領絲毫也沒放開,我倆同時倒在山坡上,我被他壓在身下。使勁一滾,我又把他壓在身下。他畢竟是老兵又練什麽道家氣功紅光滿麵的,我沒壓住他,又被翻在底下。這回他雙手卡住我脖子,圓睜的眼睛豹子似的嚇人,說話的音調和習慣也變了:“你媽的,越培養越沒良心啦!”他實在太氣憤了,臉上落兩隻蜂子蜇他竟沒顧得打。“說,回不回去?”

我也被惹憤怒了。“回不回去你管不著。放開我,不放我告你去,你誣蔑毛主席親密戰友……”

啪!啪!兩記耳光迅雷不及掩耳落在我的左右臉上。練道家氣功的小老兵的耳光太有勁了,比楊燁打那個疼得多,肯定兩邊臉上都是五指山下一片紅了。

“你媽的,出賣父親還想出賣戰支,野心家!”小老兵不再卡我的脖子,但他這句罵比兩手卡脖子還讓我難受。野心這是我認為非常卑鄙可恥不能原諒的錯誤。我蒙頭轉向,膽怯的眼光不敢直視他,我知道是被他擊敗了,但怎麽也不承認自己有野心。

他牛樣喘著,兩肩不停地聳動,冒火的眼睛伸出根釘子似的盯住我。

“起來吧,我回連。”我閉了會眼終於說。

我像鬥敗的雞站起來,我看他額頭已腫了。又一隻蜂子往他臉上落,他啪地給了自己一掌,那蜂子變成一張流油的肉餅貼在臉上。他一腳向蜂窩踹去,整個蜂窩被葬進深深的泥土,滿腔憤怒隨這一腳都出淨了。他拿手絹讓我擦擦臉,自己揀起丟在地上裝山果的大信封,悶不作聲往連隊走。我帶著滿臉火熱默默跟上他。

走了一會作他說:“你不能怪我動手,吭,你太不像樣子啦!”

“行了,別說啦,我還不知見麵咋辦呢!”

“有啥咋辦的?有飯吃,有床睡,你陪幾天就是了!”他隻管走,好像根本就不存在咋辦的事。我想起司務長說我的那句話,不養孩子不知肚子疼。

我像個俘虜被他押回連隊。我想先向連長指導員打個招呼,再去見爸爸。小老兵又一瞪眼,“想讓領導給承擔責任是吧?先看你父親!等你一夜了!”

爸爸正在連裏招待來隊家屬那間屋裏踱步,嘴裏叨著煙,不住地吐煙圈,眼光機警而呈藍色,嘴不時下意識做出吃力的咽東西的動作。爸爸變得可怕了,我入伍前他不是這樣的。那時他眼光安詳而平靜,嘴也不是這樣吞活人肉似的動的。爸爸瘦了,也憔悴啦!

“你回來了?”爸爸生硬地問,藍色的眼光逼得我不敢正視他。

“嗯……咋沒來個電報?”我想怪他又不敢說怪。

“電報?”爸爸吐出這兩個字,然後就用森人的藍眼盯我。

陪爸爸來的表哥向我使使眼色:“叔出院後就說想你,這幾天又睡不著覺,說來就一會兒也等不了。”

小老兵把一信封山果子遞給爸爸:“大叔,柳班長給你采的。”

“哪個柳班長?”爸爸的藍眼光像又添了股火苗。

“你兒子當班長還不知道哇,大叔?”小老兵很驚疑。

“你當上官兒啦?”爸爸眼中的藍火苗又跳了一下,不知是驚是喜,反正他使用的士官二字使我不安,這是“**”前的詞,屬於四舊了,而且尤其讓我不安的是聽說他的曆史問題中有一條就是在敵占區上過士官學校。我說:“是班長,不是士官!”

“班長算不算幹部?”爸爸停止了抽煙,問得極嚴肅。

“就是戰士。”我對爸爸問這個很不高興。

“戰士怎麽支農?支得了嗎?”爸爸眼裏的藍火苗又閃動起來。

“有幹部帶著。”我不願他再問工作方麵的事,故意把話岔開:“車上擠嗎?”

爸爸對這類話題不關心,又一口口抽開了他的煙。表哥答說:“擠得厲害,過長春不遠還軋死個人,聽說是臥軌!”

“這麽擠多餘來。”我說。

小老兵:“來看看部隊挺好的,吭,就放心了,父母嘛,兒行千裏父母憂!”

戰友們陸續過來看我和爸爸。部隊有這個傳統,誰家裏來人了,都要坐一會。關係好的坐時間長些,來的次數也多些,而且來的要早。誰人緣好威信高來看望的人就多。看來我威信還可以,來看爸爸的人很多,這個沒走那個就來。可是叫我臉上非常掛不住,一般家裏來人都事先聯係好,叫帶些炒瓜子了煙了糖了水果了。爸爸兩手空空啥也沒帶,他抽的卷旱煙沒法讓別人抽。我既難堪又覺得也好,叫大家看看我和爸爸並沒感情,感情深的話能空手來嗎?其實爸爸精神若不失常肯定會帶東西來的。

我當眾吩咐我班的一個兵去替我買些煙糖來。大家都攔那兵,說柳大叔有病,沒給他買點啥就挺不好意思了,還去買什麽煙糖。

這一說我心反倒滋生出一般苦味。別人家裏來人,或父母或哥姐,帶許多吃的還帶錢,我這樣的爸爸還是表哥陪著來的。如果媽媽沒病她陪著來也會帶些東西讓戰友們吃的,我還是把我吩咐過那兵推去買了,我讓他先替我借點錢,我兜裏一分錢沒有,津貼費又給社員買主席像章了。

我陪戰友們幹坐著說話,擔心著爸爸又惦記著買煙糖那兵快點回來,因此話也說不愉快。

吳勇來了。他還領來分在師部的其它幾個同學。這並沒使我高興,我不希望來這麽多人搞得熱熱鬧鬧像為爸爸開歡迎會似的。他們不知爸爸患了精神病,我也沒法當著爸爸的麵告訴同學們他得了精神病。我精神狀態也四分五裂的,想著爸爸的病因,想著他來這幾天怎麽辦,想著楊燁此時什麽心情,想著黨支部會怎麽想,想著買煙糖那兵怎麽還不回來,想著爸爸的病會不會犯,想著爸爸在想什麽……爸爸什麽也不說,破案人似的抽煙凝視,同學們和戰友們像不是來看爸爸而是開聯歡會的,隻顧說說笑笑。一會兒又議論起新發展的兩名預備黨員,說絕對應該有我,沒有我是不公道的。還有的安慰我,說家庭有問題的哪兒都不能是第一批。他們忘了爸爸在場,我急得一邊扭轉話題一邊使眼色。爸爸突然冷笑一聲,賊藍賊藍的眼光向大家掃了一圈,莫名其妙問:“小爬蟲還是變色龍?先有雞蛋先有小雞?”他伸手從懷裏掏出一疊錢來:“穿軍裝就是我兒子,給線,一人一張錢!”他挨個往來人手裏塞錢:“不會是孫悟空,石頭縫蹦出來的!”

滿屋子鴉雀無聲。大家麵麵相視,見我不住使眼色叫大家收下方悟出爸爸出了問題,都接了錢尷尬在那裏。吳勇機靈,從褲兜裏摸出張軍區報紙來,想用上邊一則消息扭轉一下氣氛。不想爸爸一見報頭幾個字忽然又掏出一把錢全塞給吳勇:“我都買我都買我都買!”然後搶過報紙每版匆匆掃一眼,劃根火柴點著了。火苗映著他眼裏的藍光,他又問:“先有小雞先有雞蛋?”幸虧這時指導員來了,見狀說:“大家少坐會行了,叫他們好好休息!”大家沒吃到糖沒抽著煙悄悄扔下爸爸發的錢走了。我像看救星似的看著指導員:“剛回來一會兒,正想向你匯報!”

指導員把他的煙拿給爸爸一支:“你兒子幹得不錯,當班長了,放心吧!”指導員怕引出爸爸莫名其妙的話來,又說兩句好好休息就走了。指導員不讓妻子隨軍,一心撲在連隊建設上了,還同情人理解人,不像連長隻知呼喊著叫大家幹。連長指導員對爸爸來隊看法能一致嗎?聽說第一批入黨沒我主要是連長的意見。

煙霧繚繞又沒有一點愉快話題可談的屋子憋死我了,我想跟表哥出去走走,問問爸的病,可是表哥木訥得很,幾次跟他說又使眼神他都不明白,還說叫我帶上爸爸一塊到鎮上去玩玩。爸爸又用那森人的眼光看我,我隻好陪他和表哥出去散步。

連隊到鎮上幾裏遠的路我竟沒跟爸爸說句話,不知說什麽好。表哥偶爾問幾句也都是部隊裏他感新奇的事兒。

一到鎮上爸爸顯得非常不安。他的眼睛就更藍更亮,而且每看到一條大標語或聽廣播喇叭說句什麽新詞眼裏的藍火就跳一下。

忽然他沒頭沒腦問:“……支不支派?你們支農!”

“解放軍支什麽派!”我不耐煩說。

“不支派?”爸爸那藍眼光開始讓我討厭了。“支農就是支農!”我沒好氣說。

“支農?不就是支農民左派?左派右派不都是派嗎?支哪派不都是支派嗎?派派派,派派派……”他開始胡言亂語了。我看看表哥,他把我和爸爸拉開距離小聲說:“他一要犯病就這樣,不能跟他強!”

走到一家飯店門口爸爸非進去要兩碗水,服務員見是軍屬大叔就給他端來兩碗。爸爸一手接一碗,側身跨在門坎上將兩隻胳膊伸平,一碗門裏一碗門外說:“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一碗水端平!”忽然嘩啦摔了一碗:“不支派!不支派!”然後把剩下的一碗三兩口喝了,眼睛盯著我問:“支派?”

“不支派。爸,支派不對!”我連忙附和他說。

他於是恢複了常態繼續走。走一陣忽然又往回走,說請我和表哥到飯店吃飯,我拗他不過,表哥也隻好說隨他去吧。

我知他錢不會多,到飯店坐下後借口找鋼筆水進裏屋跟服務員交待,說他精神不正常,要貴菜時就說沒有得了。

吃飯時爸爸又像好人一樣了,不時往我碗裏夾菜,他還要了幾兩白酒,我怕他喝酒出事,就推說入伍後一次酒沒喝過,不會喝。爸爸說不會抽煙喝酒最好以後也千萬別學。我感受到父親關懷的溫暖,心裏一陣發熱,反而要過酒碗自己喝了兩口,但是沒說話,默默體會爸爸的體貼和酒相混合的火辣辣滋味。我茫然地瞅著牆上想,我太對不起爸爸啦。都快二十歲啦,還沒有錢請爸爸吃頓飯。瞅著瞅著我發現我瞅的是一條標語,上邊寫的是階級鬥爭要天天講月月講年年講,廣播喇叭剛好說要狠批地主資產階級人性論,我便心裏忽然一震,覺得自己心情不對。突然之間我暗自決定當晚就趕回支農點去。

爸爸循著我的眼光也盯住牆上那條標語,眼睛裏又跳出藍火苗來。“百分之九十五以上是好的!我同毛主席聯係了,毛主席同意,同意!”他氣不知從何而來,憤怒地拍了一下桌子。

我和表哥慌忙又附和他。“對,同意。爸爸你喝酒!”

爸爸突然換成笑臉,把思路從另一種意境收回到現實中來。“喝酒喝酒,你們也喝!”他已忘了他才囑咐我不會喝酒以後也千萬別學的話啦。

“爸,我們明天要開大會,落實毛主席團結百分之九十五的指示,今晚我必須趕回去,社員都等著我呢!”我順嘴就縷著爸爸的話編了個謊,編得迅速而圓滿。說完我擔心爸爸是否會同意。

“這誤不得,吃了飯就走吧!”爸竟如此痛快。

我說:“我不一定能回來送你們了,住兩天你們就走吧,都看見了,挺好的!”

真想象不出當時我怎麽會那麽堅決地狠下心來,沒陪爸爸住一宿就能返回支農點去。我連營房也沒回。一回去當天肯定就走不了了,小老兵不會讓我走的。

我走了。走時我問:“爸,回去的車票錢有嗎?沒有我回去借點。”

“有!有!都有,你走吧!”爸一疊聲說著又從內衣兜裏掏出二十元錢給我。

我怎麽有臉接這錢呢,但任我怎樣說不缺錢花,爸爸也不容我還給他。我忍受不了這刺激,拿上錢往西走了。

爸爸和表哥一直把我送到鎮子西頭的路口,看著我拐上大路邊的田埂小路。

夕陽血紅血紅正要落下去,我腳下的稻田埂小路是那麽難走,當時對於我不亞於紅軍過草地那般艱難。我不時掉進水裏,水裏有二寸長的小白魚兒遊來遊去,我不敢低頭細看那魚,一看淚珠就落進水裏擊出一朵小花。稻田裏的魚遊得多不自由啊。

我迎著那充了血的夕陽往前走,盈滿淚水的眼睛把夕陽放得老大老大,不時晃乎成好幾個太陽。眼淚嘩嘩一流出去,那夕陽又變成一個了。

夕陽已有半邊落下地平線,我想爸爸該轉回營房了,便把臉從夕陽那邊扭過來看。啊,爸爸咋還站在那兒不走哇,雙手抄在一起,一動不動浴著夕輝仿佛一尊紫紅的望兒石立在大路口。長征出發時爸爸一直把我們送出縣界還站在那裏瞧。我心底慢慢升起了一聲呼喊,爸爸在城門下向我扔毛襪子時那聲呼喊——柳——直——

我心突然被劃破了,淚囊也刺出一個更大的窟窿,淚水滔滔而出。我喊了一聲爸爸,可嗓子疼得隻傳出一點點聲音,爸爸不可能聽見,一股不可抑製的衝動激使我想奔向爸爸,我要陪他住一夜明天再走。

剛跑一步就滑倒在稻田裏,魚兒被我砸得在身邊亂蹦,我幾乎全身濕透,頭上也滿是泥水了。等我從泥水裏爬起來,一陣陣冷顫已把我剛才還不可抑製的衝動抖掉。我忽然又冷靜下來。一走了之吧,他有問題,他有病,他……

我又慢慢轉回身,沿著窄窄的田埂,一步一步朝即將落盡的夕陽走,走得好似粉身碎骨了。當時我還想,新長征的路怎麽這樣難走。

(十年後一個神誌清醒的日子爸爸向我講了一個瘋人找自己兒子長征的故事)爸爸在我扔下他一步一步朝即將落盡的夕陽走回支農點那個晚上,就一刻也無法在部隊呆下去了。他和表哥當夜乘上返家的火車,一路不停自言自語著一句話。先有小雞先有雞蛋?先有小雞先有雞蛋?他徹夜不合眼睛,自言自語聲隨著賊藍的眼光忽明忽暗而時高時低,有時眼中藍火苗一竄,先有小雞先有雞蛋的自語就突然變成一聲喊,那憤怒的莫名其妙的喊聲在深夜的車廂裏恐怖地流竄,誰也拿他無可奈何,爸爸因何精神分裂不僅表哥說不清,家裏人、親戚甚至爸爸自己也說不清。我陪著他徹夜回憶,他隻記得有回看見一張不知誰寄往家鄉的軍區報紙,那上邊有介紹我事跡的文章,其中很大一段寫我怎樣同他劃清界限。看完這篇通訊接著是一篇標題“先有小雞先有雞蛋”的文章,他腦中隻留下“先有小雞先有雞蛋”的問號其它便記不清了。大概他就從那一刻精神分裂的?他突然的喊聲越來越可怕,滿車廂的乘客都不得安寧了,乘警不得不把他關進廁所。我哪裏會想到,爸爸為了見我而被關一夜廁所啊。爸爸像一頭困獸,高喊著先有小雞先有雞蛋瘋狂地撞著廁所,直撞得有氣無力到站為止。回到家可憐的爸爸已經不像人樣了,到處吼著先有小雞先有雞蛋。家裏不得不商量找人抓他去住精神病院。他聽到消息連夜逃走了。到家才半個夜晚,他就又返往部隊去找我,他的兒子。他說他當時鬼迷心竅了一心就想見到我。

他身上沒有一分錢而且隻穿一套又髒又舊的單衣。似乎這都不是問題,他連想都沒想隻是往前走,一心就想見到兒子。四分五裂的精神狀態已使他記不得剛剛見過兒子了,隻有神經錯亂前留下的一個願望支配著他趕路。他沒有錢坐車就那麽一步一步風快地走。他覺得身後有人追他,前邊有人堵他,似乎每個村莊都知道他想要往哪裏去而截他,他便沿著路邊的莊稼地穿行。第一頓飯他在野地掰了一穗苞米拔了一個蘿卜生吃了,喝的就是地溝裏的水。走了一夜,第二天早飯又扒一帽兜土豆生吃了,喝的還是地溝裏的水。

一肚子生土豆支持他走了一天橫壟地,午飯沒遇著可吃的,又走到傍晚。他坐在五大片黃豆地裏,怕人看見,就躺在壟溝裏扒黃豆粒一顆一顆嚼。地溝裏的水也沒找到,嘴幹幹的兩腳卻被踩破的血泡染得濕濕的。躺在地溝裏爸爸並沒覺累,可是一個盹就睡過去了。夜裏野地潮濕的涼氣把爸爸冰醒,他聽見烏鴉和狼的叫聲,爬起來喊了幾聲先有小雞先有雞蛋又急急朝前走。

爸爸覺出了血濕的鞋不跟腳,在地裏找兩根濕麻杆綁了綁鞋。鞋跟腳了走起來卻硌得疼痛難忍,爸爸又把穿的背心脫下撕成兩片重新包紮了腳和鞋,再走。

走。急走。先有小雞先有雞蛋?!走。慢走。先有小雞先有雞蛋?!走。走。走。走。

走進了城市。沒有野外那些生東西可吃了。餓得直喘。爸爸走進飯店,等人家的殘菜剩飯吃。又髒又可怕的爸爸遭了幾度白眼終於等得一對幸福得吃不下飯的戀人丟下飯菜走了,剛一伸手,卻被警惕性極高的服務員叫來的民警把爸爸推走。爸爸神秘而恐怖的藍眼光盯了民警一陣問聲先有小雞先有雞蛋匆匆忙忙慌慌張張走了。比服務員警惕性更高的民警認為爸爸不是賊就是其它什麽壞人,跟蹤著爸爸,越跟蹤越覺爸爸是壞人,大喝一聲站住就抓爸爸。爸爸撒腿就跑,跑掉了鞋子還跑,但爸爸餓得上氣不接下氣怎能跑過吃得飽飽的年輕民警?爸爸理所當然被抓住了。問爸爸是幹什麽的,爸爸竟認真說起瘋話來,說毛主席派他到部隊去處理一個秘密問題,民警搜遍爸爸全身,除了一盒火柴和裝旱煙的口袋外什麽也沒有,越發可疑,把爸爸抓到派出所一陣毒打叫爸爸從實招來,爸爸不管怎麽打還是那句話。民警不得不把爸爸關起來等候上級審查。夜裏爸爸從三樓跳窗子跑了,他什麽功沒練過,就憑著精神分裂後大腦頑強的意誌跳下去的,竟沒摔斷腿。

爸爸不敢再進飯店,不敢偷,不敢搶也不敢要,隻好到垃圾箱裏揀東西吃。

垃圾箱是百寶箱,不但有爛蘿卜餿饅頭變質了的罐頭過期了的藥物,還有破提兜舊水瓶等等,爸爸靠垃圾箱裝備起自己,背上應有盡有的破提兜又開始長途跋涉。從爸爸一個精神病人身上我認識到無產階級思想家們所說的精神原子彈威力有多麽巨大了。一旦有了不正常的精神,什麽奇跡創造不出來啊。

為了解決沒有垃圾箱的兩個城市之間漫長鄉間路上吃飯問題,爸爸還在垃圾箱裏揀能賣錢的廢品到收購站去賣。

路上不會水的爸爸救了一個落進深水險些淹死的少年,還救了一個企圖臥軌自殺的婦女,確切的說那婦女是被爸爸嚇跑開的。

爸爸曆盡千辛苦曆時月餘終於找到了我們部隊駐地。他欣喜萬分跑進了營房。

精神的力量萬歲!

可是營房空空如也。

他的兒子隨著整個大部隊剛剛調往內蒙古了。

爸爸又著魔一樣向遙遠的內蒙古跋涉,他非要看看他的兒子是否真在支農點上跟貧下中農一起開大會落實毛主席“團結百分之九十五”的指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