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968年陽曆5月

八五加農炮連,卻拉了一六〇迫擊炮。兩種炮的樣式、性能、戰鬥作用都不一樣,不過因為一六〇迫擊炮口徑大,樣子特殊嚇人,炮管後麵有個直徑一米多的圓盤底座,外行人會以為是什麽新式武器。聽說有次野外訓練老百姓問這是不是原子炮,回答說不是,老百姓非說是軍事秘密沒告訴他們。

八五加農炮六連的汽車拖著三營九連的一六〇迫擊炮到軍械修理所,從車到炮全部漆飾一新。我們全連又人人著上新軍裝,老百姓無不以為這是支最新式的部隊。殊不知那一六〇迫擊炮已經老掉了牙,落後無比了,據說有年實彈射擊炮彈剛一出膛便垂直落在炮陣地上,全連臥倒約有半個小時,幸好炮彈沒有爆炸。就連這種破炮我們連還不會使用。有人說這種狀況敵人通過各種手段了如指掌,可我們自己的老百姓卻被唬弄得以為他們的子弟兵無論從武器裝備到素質都舉世無雙。當時我也是這樣自我感覺良好的,因為我無從知道敵人使用什麽武器,這樣的裝備比我從電影上看到的都好。

一個連隊去參加遊行,師裏卻指示必須由團長帶隊,顯見任務有多麽光榮多麽重要。出發時動員說要在旅順住一個月。那時實在無知,竟不懂遊一天行怎麽會住一個月。我想去看看楊燁,但隻是一閃念並沒去,就在夜裏匆匆忙忙隨連隊出發了。為什麽在夜裏出發,團長說,“還用問嗎這樣子,軍隊任何行動對於外界都是軍事秘密這樣子,你們以後記住就是這樣子。”

遼南溫暖的夜色裏,團長的吉普車在前,後邊六門怪模樣的大炮跟著七輛卡車(帶了一輛運輸保障車)悄悄向旅順進發。懷裏抱著的槍也不是原來自己使的衝鋒槍了,全換成帶刺刀的半自動步槍。抱著槍坐在車上搖來晃去的怪想唱歌,又不讓唱,如果讓唱的話就不用夜裏出發了,目的不是不讓老百姓知道各種部隊都是從哪裏來的嘛,如果都以為就駐紮在城市裏更好,新生政權有各種部隊就地保護不更有權威性嘛。我們就不唱歌兒,隨心所欲地想事情。那天晚上我才發現,想什麽和不想什麽也是有條件的。看見天上的星星,我就想起了那支歌兒。“抬頭望見,北鬥星,心中想念毛澤東,想念毛澤東。黑夜裏想您有方向……”徒步長征去北京路上,累了,遇到困難了,尤其夜間行走風雪彌漫時我們就看見毛主席坐在深夜的窯洞前伏案工作。不知怎的一想就是在延安窯洞而不是在中南海,好像毛主席一直就在延安而從未在中南海的古皇宮裏辦公過,毛主席怎麽會在皇宮裏呢?那是毛主席第七次接見紅衛兵,接見頭天晚上我們徹夜未眠,演練編隊,準備服裝和毛主席語錄本,練習口號。第二天剛放亮就起來了,一直等到上午十點才輪到我們的隊伍通過天安門廣場。一到檢閱台下練了好幾天的隊伍轟地亂了,都停下來不肯走,蹦著跳著狂喊,想讓毛主席聽見自己的聲音。盡管毛主席是站在天安門上揮手,我仍覺得是站在寶塔山下窯洞裏打手勢講課。無論是舞台、銀幕、書本、畫麵打給我的烙印都是這樣,以至使我的審美情趣離不開苦難感,以為詩意和美都在艱苦中,和平中不會有感人至深的壯美。所以我才最崇拜苦難的紅軍長征,所以我們才自討苦吃冒著五十多天的風雪嚴寒搞到幾千裏的徒步長征串聯。炮車路過村莊驚起幾聲狗叫。我想到長征的一個夜晚,我們走進一個村子。後半夜了,一盞燈光也沒有,我們想學紅軍或抗日聯軍不打擾老百姓,就在誰家院外躺半宿算了。躺一會兒就受不了啦,天太冷。我們又往前走在村西頭發現了燈光,我們走近燈光時狗叫起來,狗一叫燈滅了。我們就神話般地把狗叫和燈光都同神聖的苦難戰爭年代聯係起來。像遊擊隊叫老鄉家門似的,我們輕輕地叫:“老鄉,我們找點水喝!”隻聽狗叫,沒有人應聲。我們又叫:“老鄉,別怕,我們是紅衛兵!串聯路過這兒,餓了!”完全像電影裏的八路軍遊擊隊。燈戰戰兢兢地亮了,門戰戰兢兢地開了,一個歲數不太老的老頭戰戰兢兢叫住狗,問我們:“進屋嗎?”“打擾您了,老大爺,我們想吃點飯,不行就喝點水。”我說。“吃喝都行,就是沒啥好東西吃,你們不嫌棄就進來吧!”他把我們領進屋。他老伴和兩個大閨女都穿著衣服在做鞋,說是村裏派給的任務,第二天要交上三雙擁軍鞋,正在趕做。我們怕影響人家完成任務,說有剩飯吃一口就行。全家人卻客氣謙卑得不行,非要蒸一鍋豆包,燉一鍋放肉的菜不可。兩個閨女更是讓我們好感的不行。怕耽誤人家更多時間我們吃了飯就要走,他們也不挽留,隻是我們交飯錢時全家人都不肯收,我們說紅衛兵跟解放軍一樣,不拿人民群眾一針一線。老頭戰戰兢兢說他家是地主成份,跟一般群眾不一樣。我們手中的錢和糧票便停在手裏不知所措了。我們吃了地主的飯啊!一時連胃裏也似乎有些惡心。紅衛兵怎麽吃了地主的飯?後來一想戰爭年代遊擊隊還搶地主家的錢糧呢,我們吃頓飯算啥,還省一頓飯錢。想把錢揣加兜裏一走了事,可看一家人戰戰兢兢又善良的樣子又不忍心。有人說,“那就走吧,不要拉倒。”我們就往外走。可兩個女同學心軟,尤其看那家兩個閨女又俊又熱情,便伸手把錢和糧票從男同學手中抓過去塞給她們:“買本書看吧,就算我倆送給你們的書!”兩個很俊的地主女兒看著錢激動得眼圈紅得可憐,大概她們從未受過這麽客氣的對待吧。我至今還能記起她們的眼神,現在或許也成了什麽專業戶萬元戶吧。那件事究竟作得對不對,我們後來爭論一路也沒個結果。炮車就那麽單調地在夜中走,我就順著這個事想起那個說“不要拉倒”的同學來。他和另一幫同學當海軍去了,通過幾次信,地址正是旅順。這次遊行要在旅順訓練近一個月,可以見到那幫海軍同學啦!穿上軍裝離家時,一般人心裏都認為海軍比陸軍好。海軍在海上,行軍乘艦艇,海魂衫也迷人。而陸軍走路,吃的穿的都不稀奇。我也這樣想過,再深一想又覺得這都是庸人之見了。我認為還是當陸軍最好。陸軍多重要,人多,遍及全國各縣,不然全軍的最高統帥怎麽著陸軍軍裝呢,國防部長、總參謀長、總政總後首長怎麽全都穿陸軍服裝呢!何況我們又是陸軍裏的特種兵——炮兵。雖然我當時還不知道最天才的軍事家拿破侖是炮兵出身而且直到最後他最擅長和最重視的都是炮兵,卻聽說過“炮兵是戰爭之神”這句話。至於炮兵怎麽是戰爭之神,神到什麽程度卻全然不知了。因為這句話是外國人說的,與中國最流行的“人民是戰爭勝利之本”抵觸,所以沒人宣講。但拉著大炮在街上一走,老百姓對大炮的興奮情緒不能不使我感到炮兵肯定比步兵神氣。海軍同學們,我們帶著大炮來看你們啦。我們將坐在炮車上參加盛大遊行,你們能乘著軍艦遊行嗎?十幾萬遊行者的眼光將證明,神氣的是我們。

想得最神氣時,尿憋不住了。出發時吃的烙餅和炒菜,口渴。聽農村入伍的戰士說,“老莊吃頓餅,三天不離井”,真不假。盡管夜裏行軍沒有烈日當空曬,我們還是一會擰開行軍壺蓋喝一陣。同時吃飯,又吃同樣的飯,再一同乘車一同口渴一同喝水,大概就同時產生排解的感覺吧,正當我憋急無奈想叫人敲駕駛室停車時,前邊的車都停下了。黑影裏聽見團長的聲音:“通知各車都下來解手這樣子。”不待通知傳過來,已聽見首車一股股飛流擊水聲了。路邊的溝裏有水,溝邊是樹,路的一麵是山,另一麵是水蘿卜地。不知是誰發現的水蘿卜地。剛尿完又覺得渴了,壺裏的水大部分喝淨,大家嗓子都被水蘿卜饞得癢癢的。我們找司務長,司務長找連長,連長找團長。團長說:“到窩棚去看看這樣子,抓到人就說說買點這樣子,抓不到人……還是盡量抓到人這樣子!”我們都明白團長說的抓到就是找到。可司務長帶兩個戰士剛走進地裏,忽然躥出兩個人來撒腿就跑,也不知什麽人,但一致斷定,好人能跑嗎?肯定是壞人。連長一聲令下:“追!”大家呼地追過去。兩人分開朝兩個方向跑開了。

“指揮排向左!一排向右!其餘的回來!”連長指揮抓特務樣喊道。

兩個跑得更快了。我們長途坐炮車腿腳麻木一時不如那兩人跑得快。追了好一陣竟追不上。我不免火起,抻抻腿加快速度,堂堂一個當過長征紅衛兵的戰士追不上你?我快他也拚命地快,我倆漸漸把多數人甩在後麵。我都漸漸不支了,這廝仍死命地逃,快得像兔子,仿佛一旦被抓住什麽都完蛋似的。愈這樣愈引起我的重視,我想一定是個跟蹤我們多時的特務或是潛入國境的特務,若是偷蘿卜或幹別的什麽壞事至於這樣拚命逃嗎?這樣一想我愈加有了勁,腳下生風,稀哩嘩啦不知踩壞多少水蘿卜。可是怪了,就是追不上這家夥。已經跑出水蘿卜地好遠,進到一片河邊的柳條叢裏。這邊追上來的隻我一個人,陰森森的不免害怕,那人已踏上河邊,再追就要下水了,我急中生智突然停住大喊:“站住!再跑開槍啦!”不知這家夥真以為我帶槍了還是不會水沒敢過河,真的站住了,並且主動朝我走來說:“別追了,我也是當兵的!”他也許是實在跑不動了,沒有再跑。我上前一看,果然是當兵的。不待我問他便哀求著說了實話。原來這小子在內蒙當兵回來探家,定了門親事,明天要返回部隊了,臨行前兩人想親熱一番,家裏不方便來到這裏,不想遇了我們。“這事鬧的,你跑什麽呀!”我哭笑不得說。“這你還不理解嘛,見不得人唄,讓部隊知道了,還不受處分!事到如今,也沒辦法了,你想把我交給你們首長就交吧!”他無可奈何說。“你們發生事啦?”我問。“沒有沒有,真的沒有,你想想,一個當兵的剛定婚就發生事兒那還叫人嗎?”他說得很肯定,聽那口氣我相信是真的,便愈加埋怨說:“你這個同誌真夠戧,沒發生事你跑什麽嗎?”他說:“自己說沒事誰信哪,我們村前幾天剛抓了一對,說搞破鞋,遊街了……”我理解這種情況,在學校掃四舊那階段就見過掛破鞋遊街的,我同情他說:“真沒事你就溜走算了,我就說沒抓住!”他握住我的手感謝說:“謝謝你戰友,我肯定沒事!”

我放走他回到路邊,一排那幫小子卻把女的抓住了,正問不出什麽來。我跟團長說:“咱們去執行任務,管人家這些事幹啥!”團長馬上跟連長說:“快把她放了這樣子,放了放了,當兵的少沾女的邊兒這樣子!”

水蘿卜沒買成,卻又遇到了一起男女**的事。年輕人最受不了這種刺激了。真倒黴。惹得我上車後體內又不安地**,亂七八糟六神無主地**。他們真的沒發生什麽事嗎?沒有,為什麽躺在蘿卜地裏,而且跑?也許沒有,因為司務長往裏一走他們就跑起來了。也許發生了,我們的炮車一停在地頭他們就有了準備,一聽說抓人便以為抓他們才開跑的。難道他們也像結巴老兵和花棉襖那樣脫了褲子?一想到花棉襖那情景我便騷亂得更厲害,又想到床單上的地圖,加上坐在車廂的顛動我感到那個部位騷亂得最厲害了,那部位緊張激動得結實而微微地跳。方才抓住又放了那女的也穿紅花衣服。怎麽這種人都穿花衣服而且花色鮮豔?紅色粉色都熱烈,是因為這樣的人熱情如烈火才喜歡這類顏色還是偶然?我想到楊燁。她喜歡穿藍色衣物。我呢?男人當然不能穿紅戴花,但我喜歡什麽顏色呢?楊燁穿戴的藍色我喜歡,紅色我也喜歡。也許我們性格或血型都不熱烈所以許多次單獨在一起才沒發生那類事?他們為什麽發生了,我們為什麽沒發生?我不願意嗎?不是不願意,是不敢是怕醜害羞。要是世界上誰也沒有,隻我們兩人大概就會了吧?那天夜裏,在禮堂的花圈旁若是一夜沒人去打擾會怎麽樣呢?不,也絕不會怎麽樣,在烈士的花圈旁,我剛戴上領章帽徽,絕對不會的。結巴老兵花棉襖還有水蘿卜地裏這一對兒,她們是低級下流的人。我……我是高尚的……起碼我要做高尚的人,我絕不會。楊燁也是高尚的人,她……更不會更不會。一直到旅順我都在想楊燁。她怎麽樣了?她會常想到我嗎?她會以什麽樣的心情想到我?她會想到吳勇嗎?她還會想到誰?

黎明前我們按時駐進旅順某部教導隊營房。給我們的房子一共四間,團長一間,連部一間,司務長和炊事班一間,其餘三排人共住一間小禮堂似的大筒子屋。夜間行軍黎明時分就寢,這種違反常規的生活現象我已習慣。軍人嘛,就該這樣。

躺下還沒熄燈,遠處傳來急驟的槍聲,有步槍,有衝鋒槍,有機關槍,有點射有連發有齊射,像一支交響曲怪激動人心的。團長和連長指導員馬上來到大筒子屋安穩我們,說群眾組織受壞人挑動,武鬥還沒完全杜絕,階級敵人很可能在革委會成立之前搞一次大規模的武鬥,務必要提高警惕。我們紛紛爬出被窩將槍機卸下藏好。炮班比我們更麻煩,還要把炮栓卸掉,以免壞人搶去。這樣,我們從到旅順第一天黎明的夢中就開始了具有火藥味的訓練生活。我喜歡這種味道的生活。沒有火藥味穿軍裝還有什麽意思。

不時放爆竹似的幾聲槍響的旅順真叫我喜歡。營房的民宅及其它樓房都是日式俄式和中國式混雜的,這些混雜的建築掩在茂盛的槐樹鬆樹柏樹和巨大的梧桐樹叢中,那多姿多彩生機勃勃的樹又都長在起起伏伏如丘陵的街區上。尤其那不多卻異常振奮人心的火焰鬆就是電影、畫報、報紙上也很難看到。世界上竟然還有這種樹,像一支支綠色的火炬在奇異地燃燒。夥食從第一天就明顯改善了,每頓都有魚,早晨小幹魚,中午炸帶魚,晚上燉壩魚,第二天又有海螺海虹海礪子什麽的,我這才感到旅順是既美麗又富饒並且有名的軍事要城。無論在營區在街道經常可以遇見或穿陸軍服裝或穿海軍服裝的首長,我們團長在這兒算不了什麽了,據說不少騎自行車的海軍比我們團長官都大。

我特別想見識見識海軍是什麽氣派,所以安頓之後第一件事就和吳勇還有那位剛當通訊員就因打電話向楊燁泄密而被貶到炊事班的同學去看海軍那幫同學們。

初到旅順哪兒也不熟,幾乎走幾步就得問一次。我們三個幾乎碰見人就問,可是都冷冷淡淡的,我們以為大城市的人都這樣,在我們營房附近,老百姓可是相當熱愛解放軍的。又不能不問。過了星海公園,在一個僻靜的拐彎處我們遇到五六個比我們年齡稍大的小夥子。我很客氣地問:“打擾同誌們了,請問去海軍×××部隊怎麽走?”

那幾個工人模樣的小夥子並沒什麽事兒,可看看我們卻沒人吱聲。我再次問道:“請問去海軍×××部隊怎麽走?”

一個臉色最不友好的小夥子反問我:“你們是哪個部隊的?”

“還用問嗎,穿綠軍裝還能是空軍部隊的?”吳勇說。

那小子眨眨眼,用手向左一指:“那邊!”就不再同我們說話了,其它幾個隻是陰陽怪氣地笑。

我們按他指的方向走,邊走邊議論大城市的人不好鬥。走了一陣我們又遇見個婦女,她卻告訴在相反方向。那婦女相貌和善又有文化修養的樣子,我們相信她不會騙我們,一定是那工人小夥子戲弄了我們。我不禁心頭火起,又往回走。

幾個陰陽怪氣的小子還在那裏,我壓住火氣又問方才指路那個:“請問海軍×××部隊到底在哪兒?”

那小子見我問得嚴肅了,也板起臉:“最高指示:‘沒有一個人民的軍隊便沒有人民的一切。’最高指示:‘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請問你們是哪個部隊的?”

“方才不是說了嗎,陸軍部隊的!”我說。

“陸軍部隊的會不知海軍×××部隊在哪兒?海軍比陸軍更重要,我們不了解你們是不是真解放軍,不可亂告訴!”

聽他這話也有道理,我便緩和口氣說:“我們是新來執行任務的,哪都不知道!”

“你們住哪,執行什麽任務?”

“這是軍事秘密,哪能隨便告訴人。”

“我們不相信你們是解放軍才這樣問問,要是壞人去海軍部隊搞破壞咋辦?”

我們畢竟是新兵,以為自己真的不像解放軍所以人家才這樣提高警惕的,便說了從哪兒來,住在哪兒,執行什麽任務,為什麽去海軍。他們聽了都站起來了,熱情道歉,說辛苦了,對不起等,然後詳細告訴我們怎麽走。臨走我跟他們一一握手再三道謝。

我們按這幫小子指點的路線真找到了海軍。

那是個艦艇部隊,營房就建在海灣邊上。我們看見了海軍和海軍的營房,真有點土八路進城那份勁兒,眼睛不夠使了。首先那座樓房的樣式就叫我們看了好半天,是一艘大軍艦形的,窗子也類似軍艦的艙窗。類似軍艦的桅杆上掛著飄動的八一軍旗,院子裏是芙蓉樹和火炬柏,比我們山溝陸軍營房氣派多了,相比之下簡直像貴族和平民。

我們正眼睛不夠使著的時候,挎衝鋒槍的哨兵向我們敬禮,問幹什麽。哨兵穿水兵服,帶飄帶的水兵帽稍向前斜戴著,這是我除電影上第一次看見真海軍。

我們遞上信封,說明來意,哨兵又盤問一陣才讓我們到收發室等。

我一看海軍幹部服裝,心裏的壓迫感少些了,除了灰巴塗的顏色外跟我們陸軍的一模一樣,可比我們的草綠遜色多了。

一個同學出來接我們,他在校時也是個頭兒,外號叫大膽兒。我們高興得遠遠就相互往一塊跑起來。我們不習慣電影裏的抱肩膀啊,跳高啊,可我們高興的程度要是放到電影裏,就該互相抱著肩膀捶呀跳的。當兵半年多了,我們學會了軍人的禮節,快跑到一起時停下來,互相敬了軍禮然後緊緊握手。我們不約而同地這樣做了,我想,海軍跟陸軍的禮節是一樣的啊。

大膽兒還是那樣,不拘小節,但穿衣走路比原來利索多了。吳勇開他的玩笑說:“是不是有對象了,怎麽利索起來?”

“副班長管的比對象都緊,誰敢邋遢!”

我問:“你們海軍也是副班長管內務衛生?”

“那說明陸軍也是啦!”他說。

“你到底有沒有對象哪?”吳勇問。

“無產階級對什麽象啊!”他大大咧咧說。

“那你說副班長管的比對象都緊,這麽有體會好像真有似的!”

“哪像你們有魅力,女同學主動往部隊追,追去就不回來啦!”大膽兒看著我說。

我說:“你們說的什麽黑話呀,我怎麽聽不明白?”

大膽兒:“人都追你去啦,還說不明白,這不是裝糊塗嗎?你說呢吳勇?”

吳勇:“楊燁是跑到我們部隊去了,不過是要當兵,不是去追我們!”

大膽兒:“我又沒說去追你,你辨護個六!當兵咋不上我們這兒當,偏跑你們那兒?”

我說:“她舅舅在那兒,奔她舅舅去的!”

吳勇:“也不能說全奔她舅舅去的,也有奔我們的意思。”吳勇扳了扳了大膽兒的肩膀,“柳直這小子不夠意思,才是個副班長,班長還是代理的,就不見老同學了,楊燁過生日叫他去,他充起正經來了,指導員同意他去他都不去。啥事都找我,都以為楊燁奔我去的!”

大膽兒:“那你也得客氣點,別把咱頭兒的人給撬了,適當幫照顧照顧那是應該的!”

我忙分辨:“大膽兒,別瞎說!”

吳勇:“柳直這小子對楊燁不夠意思,想不理人家。”

大膽兒:“男女的事哪有公開的,你小子別想美事撬行!”

我趕忙製止他們:“快別說了,別說了,見麵就說這些不三不四的事,讓你們海軍聽見多笑話!”

大膽兒:“什麽海軍陸軍的,腸子肚子都一樣,就皮不一個色兒是了!”他真還是學校時那個大膽樣,啥也不避諱,一路吵吵嚷嚷的。路過一棟樓時,忽然仰脖朝樓上喊:“喂!長頸!和尚和智多星他們來了,快下來!”

我知道他喊的是高二的一個同學,脖子長,便被起了個長頸鹿的外號,常了大家就簡稱長頸,有時還叫他楊長頸,他姓楊。

長頸很快就在三層一個窗子將他的長脖探出來,一見我們,呼地把軍帽扔了下來,喊著說:“你們咋來了?!”說著就縮回頭去,往樓下跑來。

長頸見了我們隻敬禮也不握手,掄個拳頭光砸我們肩膀推我們胸脯。

大膽兒說:“先到部隊見見我們隊長教導員去,再把就近那幫同學叫到我們艦上聚聚!”

大膽兒把我們幾個領到隊部,正正經經喊報告又衝我們做鬼臉。裏邊喊請進了,他把我們領了進去。

“隊長,我的陸軍同學來了,從幾百裏遠來的!”他把幾百裏遠說的很重要,那意思我們都明白,遠道來的戰友,一是領導得跟食堂打打招呼,吃飯時給加個菜,二是得給假一塊出去玩玩,照個像什麽的。

隊長就像一個家的家長對孩子帶來的朋友得給個麵子像表示歡迎那樣,熱情讓我們坐,然後會抽煙的給煙,不會抽煙的給倒水。隊長很懂我們的心理,簡單問了問我們部隊情況就對大膽兒說:“好吧,你們玩去吧,把你們攢的罐頭拿出來給同學吃吃,不夠找司務長打欠條借點兒。他們陸軍都想看看艦艇,遊遊泳照張像什麽的,悄悄的別讓大隊長知道就行。知道了我可不替你寫檢討!”

“放心隊長,我們這位陸軍同學都任命為副班長了,現在代理班長,學毛著標兵,上過報紙!”大膽兒向隊長吹捧著我,好像這能給他帶來榮耀。

隊長:“那好嘛,你們好好向人家陸軍學習,有好經驗可以給咱們全隊講講!”

我連忙不好意思地謙虛:“別聽大膽兒瞎吹,陸軍可沒海軍先進。我們請假說上你們這來時團長還說想上海軍來看看呢!”

“那好哇,歡迎你們團長來指導,團長帶隊來的嗎?”隊長問。

“團長是戰鬥英雄,立過四次大功五次小功,身上有六處傷疤,師裏特意讓他帶隊參加遊行!”吳勇吹開了。

隊長:“哪天我們去拜訪你們團長,請他給全隊講講傳統。”

我怕他們真去請團長講課。團長那幾乎一分鍾六十遍的口頭語豈不讓人家海軍笑話,大膽兒要是知道他就是楊燁舅舅更得當笑柄了。我忙打岔說:“團長可忙了,又嚴格,輕易不肯講自己過五關斬六將的事!”

吳勇不懂我的心情,卻說:“我們團長很謙遜,你們親自去請他肯定能來。”

隊長一邊說好好,一邊給大膽兒他們艇長打電話叫好好招待我們。

大膽兒、長頸把在這個艇隊的十來個同學都找到大膽的宿舍,我以為能到艦艇去聚呢,有規定不讓上。他們每人都帶了好幾個罐頭。海軍夥食費比陸軍高幾倍,經常發罐頭,他們就把好的攢起來招待客人用。大膽又跟司務長要了幾個肉罐頭,長頸到軍人服務社買了兩瓶白酒。他們海軍也不讓戰士喝酒,大膽兒出主意,說遊泳訓練場那兒沒人,又肅靜又寬敞,到那兒喝酒還可以遊泳。

我們就在遊泳場的水邊上擺開了罐頭。長頸還借來台照相機,大膽兒問他借誰的,他吱吱唔唔不肯說,一個勁叫大家先合影,說照完了馬上得把相機還人家。我就想以軍艦和海水為背景照。照每張都是我在中間,不光我在學校是個頭兒,更因為我是副班長並且代理班長了。所以我們三個陸軍成了核心人物,他們分別輪著和我們三個合影。合了半天就是沒法有一張一人不漏的合影,長頸臉憋得通紅說他去找個人來。他找來的竟是我們看來相當漂亮的姑娘,年紀跟我們差不多。長頸光把她的名字介紹了一下,也沒把我們一一介紹給她。她為我們合了影,長頸把照相機交給她,她跟我們大家說了聲再見就走了。

大家噓唏驚歎長頸老實巴交竟能認識他們大隊長的女兒,還能把她的相機借來,還能把好請來,都開玩笑向他祝賀。

“這祝賀個屁呀,我給大隊長當過幾天通訊員,後來摔耙子啦,借她家照相機還不借呀?”長頸甜滋滋地分辨,一點不氣惱。

“就衝照相機祝賀的,要不我們哪能合成影啊。祝賀長頸,也感謝大隊長女兒!”大家七嘴八舌說著,祝賀的方式竟是讓長頸負責啟罐頭瓶子。那可不是好幹的活,長頸啟了幾個就叫累了,大家都不饒他,我便接替他啟。

這下大家的祝賀都衝我來了。“副班長,代理班長,革委會副主任,團支部副書記,標兵,還有楊燁,這麽多好事不祝賀他祝賀誰呀!罐頭都得他啟!”大膽兒帶頭向我起哄。

我最怕大家把我和楊燁在一起瞎說了,不是不願意是怕,這種矛盾的虛偽心理使我總要辯解一番:“你們瞎說我倒沒啥,對楊燁太不負責任了,一個姑娘還在那兒喂豬,瞎說傳到我們那邊去,她更別想當兵了!”

“那好,那好,我們大家都應向柳直學習,看柳直替楊燁想的多周到,要是因為瞎說楊燁當不上兵被攆回去,我們可負不起責任!”大膽兒搶過罐頭刀子,“那就罰我啟瓶子吧,誰讓我造謠說楊燁奔柳直他們去了呢,楊燁不是奔柳直去的,她大概記錯人了,以為我在那兒呢,興許過幾天會到我們海軍來的!”大膽兒唰唰一陣兒就把罐頭開完了,看來他們海軍常吃罐頭,個個啟罐頭技術要比我們強。他們每人都有一把多用的吃罐頭刀叉,我們三個陸軍輪著用他們的。

沒有酒杯,就用酒瓶子輪著傳,誰都得喝。果真輪到誰沒有推賴的,喝多喝少都喝了。記得在學校時誰都沒喝過白酒,誰也沒抽過煙,現在不但都能喝白酒而且不少同學會抽煙了。喝了幾口酒有幾個人開始從兜裏掏煙,你一根我一根互相扔著。煙我是絕對不抽,一是沒想過要抽二是也沒錢抽。陸海軍同學在一起抽煙喝酒的情形使我感到我們確實不是學生了,半年的軍旅生活已使我們的習慣發生了變化。

邊喝酒邊講起了自己部隊值得炫耀的事。大膽兒他們先炫耀海軍夥食好,這我們比不了,隻好任他炫耀。我隻能講我們團長帶頭艱苦奮鬥的事,立過多少功受過多少傷。大膽兒則說他們大隊政委是紅軍,參加過長征。吳勇便吹我們團政委去北京受過毛主席接見。長頸說:“嘁,那還值得一說,海軍學毛著積極分子會全體代表都受接見了,我們大隊就有三個!”

吳勇吹開了武器。“我們炮兵團四種炮,八五加農炮,打坦克。一二二榴彈炮,打照明彈的。一六〇迫擊炮,摳死角轟重型目標的。一三〇加農炮,射程五十多華裏,一開炮結結實實的樹葉直往下掉。火箭炮,二十四管,一發射唰唰唰滿天火光驚天動地,山直搖晃,履帶裝甲車牽引的。演習一拉出去,浩浩****幾十裏,老百姓以為社會帝國主義打進來了呢!”

大膽兒吹的更暴:“我們基地什麽艦都有,驅逐艦,導彈驅逐艦,巡洋艦,航空母艦,魚雷快艇,潛水艇,艇長就是連級,艦長是團長,一條軍艦就相當於你們一個團。我們驅逐艦一出海,飛一樣,比你們坦克車炮車快遠去了!”

吳勇還不甘示弱說:“我們陸軍精神原子彈多,思想先進,個人進步也快,柳直一連幾天就登報紙,幾個月就當副班長,現在代理班長,馬上要正式的了。我沒當上長,可是……立了三等功!”

“怎麽立的呀?”長頸問。

“保衛毛主席石膏像!”我說。

“哦操,我以為保衛毛主席呢,你們陸軍真夠嗆,一個毛主席石膏像也就幾塊錢唄,也夠立功!”大膽兒說。

吳勇嘴總是硬的:“別管咋說,功是團黨委批的,你怎麽樣,受過連嘉獎沒有?”

大膽:“你們土八路叫連,我們海軍叫艇或艦,再不叫大隊,沒說一條軍艦就相當於你們一個團嗎?”

吳勇:“你受沒受過嘉獎吧?”

“那玩藝沒用,又沒打仗,立功嘉獎都是鬧著玩得的。咱沒得過。咱參加過製止武鬥,動手繳過造反派的槍,沒立功那可是真格的,不叫繳槍時打了兔崽子們幾下,可能他媽的立二等功呢!”大膽兒唾沫星兒直冒。

我很驚訝:“大膽兒,你真見過武鬥?”

“你以為吹那?兔崽子們以為海軍好欺負來搶槍,老同誌說什麽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老子剛摘了紅袖標,憑啥他媽讓小兔崽子們打罵?一伸手就讓我把他們揍了。我他媽還朝地開槍,把他們嚇毀了,再不敢搶海軍的槍了!”

我總不信真有這事。紅衛兵怎麽會搶解放軍槍呢,這還叫什麽紅衛兵?

海軍同學又講了一些造反派怕海軍不怕陸軍的事,叫我們加小心。還說在支左問題上海軍和陸軍有矛盾,造反派常利用陸海軍的矛盾鑽空子。

長頸不耐煩說:“管那些亂七八糟的幹什麽,我們是同學,吃我們的罐頭喝我們的酒得了,說我們自己的事!”

我們就又扔下海陸軍的大事說個人的小事。不知怎的,喝了酒的原因嗎?說來問去都是某某女同學跟誰通信,誰和某某女同學好,再不就是某某女的給誰來信郵了親手織的脖領或毛背心什麽的。我以為是不是我的這些同學變得無聊或低級趣味了。不少年後我懂得了,男人成堆沒有女人的地方,無論如何話題慢慢總會集中到女人問題上的。當時同學們那種談論法算是高雅的,結了婚的成年人談論起來沒有不是葷的。

大膽兒說:“事兒就是怪,偏偏有女朋友的不願談女的,張口閉口談的卻沒有,邪門!”吳勇認為這說法有片麵性。“那可不一定,談的就沒有?沒談的就有?我們連一個結巴老兵一有機會就談,真就理論聯係實際了,我們親眼看見的!”

吳勇就此吹開了。“我們六連全師先進。對資產階級思想,人人是哨兵個個是鬥士。那結巴老兵剛進花棉襖家,一個老兵就來向我們新兵報告——我們新兵專門成立了大批判組,本人是負責人……之一。我們立即行動。”

長頸:“陸軍真能鬧景!”

大膽兒:“人家陸軍夠氣氛!”

吳勇:“我們闖進那家,兩人都沒了。有人發現了櫃底下的鞋。我們一掀櫃蓋——!”

吳勇賣個關子停下了。

大膽長頸他們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怎麽樣?”

“兩個人正在聯係實際!”

“真的?”

“真的不真的咱也沒敢細看,反正兩家夥下身都一絲沒掛!”

“吹牛吧?”

“吹?不僅一絲沒掛,那女的臨危不懼,見了我們照樣不提褲子!”

“你們就敢站那兒看?”

“想看也不敢看哪,全他媽嚇跑外屋去了。”

“那你們算他媽啥先進連,出這事!”

“先不先進不在出不出事,而在出了事怎麽處理,那才見先進水平呢。柳直怎麽當的班長?就因為團長看他這事處理得有水平!”

他們還想聽吳勇吹下去,我不耐煩了,什麽他媽我處理這事當的班長,貶我嘛。我說:“別聽吳勇瞎吹了,快點吃完遊泳吧,連長囑咐我們不能超假!”

海軍同學沒聽夠,咂著嘴啜了幾口酒,把剩下的罐頭打掃光了,又脫光衣服陪我們幾個旱鴨子遊泳。

軍港遊泳區水深且靜,一絲絲波紋都見不著,遊起來好舒心愜意。在校時我比大膽長頸他們遊得都好,現在他們潛泳、蛙泳、蝶泳都遊得很帥,我還仰泳、狗刨、紮猛子那套土遊法,不免眼氣。但我不甘服輸,非要和他們比誰潛的遠。

大膽兒輕輕一個翻身,水麵隻留下幾個氣泡便潛進水底,兩分鍾後才在二三十米遠的地方鑽出頭來,吸口氣又往回潛。他露頭那地方差一點就接觸艦艇了。我決心潛到能摸著艦艇那地方不可。

我一猛子紮進去,憋得不能再憋時才鑽出水麵,離軍艦還有十來米,便又紮進水,終於摸到艦身才往出鑽,憋得一出水麵就連氣加水吸起來,嗆懵了,一點力氣也沒有了,身子像石頭往下沉。我掙紮著躥了兩躥,大喊救命。大膽兒、長頸五六個人蛙泳、蝶泳箭似的遊過來將我托回岸上,我吞了十來口水,嗓子、鼻子嗆得火辣辣痛。

我正狼狽著,借給長頸相機那姑娘來了,不知要遊泳還是有事見我們一幫隻穿褲衩站著不但沒退回去反而走過來。大家圍著我又拉又按,她也蹲下來幫忙。她把我拉起來,又讓我跪下,頭朝下往外嘔水。

這樣赤身短褲和一個赤肩裸腿的姑娘蹲在一塊,我渾身過電一樣緊張,像作了紅外線理療似的各種難受感覺忽然全沒了,慌忙穿衣服說:“不好,不好。好了,好了,要超假了,快穿衣服!”

吳勇和同來的小同學一看時間也急了,都慌亂地穿著濕褲頭穿了衣服。我怕忙著記不準回路,讓大膽兒送送我們呢。

大膽兒長頸一聽還有二十五分鍾就到假了,胡亂穿上衣服帶上我們就跑。不知大隊長女兒和長頸有事兒還是發什麽瘋,她也跟著我們跑。她體形健美又沒遊泳消耗體力,一點也不落後。這就形成一個滑稽的情景:兩個海軍在前麵跑,一個漂亮姑娘在後麵追,三個陸軍也在後麵追,而且海軍、陸軍屁股和帽子都是濕的,路上的人們無不驚疑地看著我們,那情景可以讓人產生好多想法:是兩個海軍戰士調戲了那姑娘或偷了那姑娘的錢包,那姑娘找了三個陸軍戰士幫她追呢,還是兩個流氓冒充海軍戰士與一個女流氓合夥偷了三個陸軍戰士的錢,三個陸軍戰士在追,或者兩個海軍和姑娘是一夥的,再不姑娘和三個陸軍是一夥的,海軍和陸軍有矛盾為一件什麽事打起來了。

那時我們把遵守紀律看得太重要了,好像外出超了假整個部隊建設就會受重大損失似的,非按時或提前一分兩分鍾歸隊不可。大膽兒和長頸累得那熊樣也沒說個不字,可想陸、海、空的戰士們時間觀念都夠強烈的。

跑過一所中學時忽然衝出一夥紅衛兵,看樣子都是高二三的,他們亂七八糟喊著:“海軍正確!黃皮子站住!”放過大膽兒他們攔住我們的去路。我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加上亂糟糟的一時分辨不清楚,大膽兒和長頸他們折回來,一時也沒說清楚。大隊長女兒尖尖的一嗓子把一群紅衛兵叫住了:“戰友們別亂來,他們都是新兵,是同學,我也是他們的同學。陸軍同學來看望海軍同學和我,歸隊時間快到了,我們在送他們歸隊。他們是外地來的,跟咱們這兒哪派都沒關係。”

紅衛兵這才罷休,他們嘁嘁嚓嚓議論著回去了。我們又開始跑。為避免再發生誤會,改成我和大膽兒在前,吳勇長頸居中,其餘在後,讓人一眼就可看出是一個集體為共同目標在前進的樣子。

在營房大門口我們讓大膽兒他們停住了,我們連說句再見的話也沒敢囉嗦徑直往連部跑,見到連長時看看表,遲到了二分鍾。

連長看看我們充血的臉和喘作一團的狼狽像沒批評也沒表揚,隻說:“以後外出要打好提前量,屎堵腚門子才找廁所,容易拉褲兜子裏!”

後半夜全連正酣睡著,迷迷糊糊聽到一聲槍響。正不知是夢境是現實判斷時,幾十人摸黑闖進我們住的大筒子屋,隻聽混亂的動作聲沒有說話的。我發覺一長排人站在床頭不動,另一些人在拿東西。是什麽人來偷槍嗎?

燈忽然亮了,是一排長打開的,燈開關在他床頭。他一躍而起,左手舉手榴彈,右手提槍在**大聲一吼:“不許動!誰動打死誰!”

造反派們不知所措的一瞬間,又有幾個人從**跳起來大喊不許動,我也跳起來喊。

大概他們發現隻有一排長手中有武器,而且斷定手榴彈肯定是不會拉響的,便大喊起來:“上!動手!”

一夥人把一排長圍住,一夥人奔向槍櫃,不管三七二十一動起手來。

一排長又一聲喊:“住手!我喊三個數不住手就開火啦!”他拉長聲喊道,“一……”

沒等他喊出二來,突然有人喊:“別怕,他的手榴彈是假的!”

這一喊可把一排長的威風打倒了,他手裏真是顆假手榴彈,肯定手槍裏也沒子彈。搶槍的人們呼呼隆隆動起手來,有的搶一排長的手槍,有的搶槍櫃裏的大槍。

我跳下床和紛紛爬起來的同誌們喊著不許動衝上去製止。我衝到一排長那兒幫他爭奪沒裝子彈的手槍。因為有規定,遇到這類情況隻能宣傳製止,不能動武發生流血事件,我便不住地喊著:“搶槍不是革命行動!紅衛兵戰友們別上階級敵人的當!”

砰一聲脆響,混亂的人們冷不防驚呆了一會。隻聽團長舉著手槍扯著粗嗓吼道:“我是最高指揮員,我在解放戰爭和抗美援朝戰場三次記大過處分,都是因為槍斃不老實的俘虜。現在你們誰敢再動手,我立即就槍斃他!”他說著又是一槍,一扇窗子的玻璃嘩啦啦碎了。

還沒等搶槍的人們從驚呆中清醒過來,團長緊接著喊:“偵察排執行我的命令,把這夥受蒙蔽的家夥排好隊,反抗者用擒拿格鬥技術對付,不必動刀子!”我聽出團長故意把偵察班說成偵察排的,他真行,關鍵時候“這樣子”的口頭語一句也沒了,我激動地呼應道:“偵察排全體注意,按師長的命令辦,首先把各自身邊的人扭住。動手!”我是用全身力氣喊的,為了增強煽動力,喊聲未落我就瘋了似的一把將身邊一個小子胳膊扭住。

連長下身穿襯褲上身著軍裝應著我的喊聲一步跳到地中央,跟我用一個口徑把團長提為師長把全連包括自己都提了一職說:“師長不怕受處分,我們營長連長都不怕處分了,一個處分背著,兩個處分挑著,各連各排長帶頭,上!”他回身扭住旁邊一個人。

全連紛紛動手,不管反抗的不反抗的每人扭住了一個。這幫小子都被團長的話唬懵了,沒有一個反抗的。

這時指導員假裝從外邊衝進來的樣子,也跳到地中央向團長報告:“報告師長,警衛營奉命趕到,已將房子包圍,請指示!”

搶槍者多是跟我差不多年齡的小夥子,哪能經得住這般嚇唬,連躍躍欲跑的也都懵了。團長見局勢已經扭轉,鬆下氣來,“這樣子”口頭語跟著就出來了:“紅衛兵小將不要怕這樣子,我們解放軍聽毛主席話這樣子,我們對帝修反壞階級敵人絕不留情這樣子,對紅衛兵小將是革命戰友這樣子,隻要你們不搶槍不武鬥這樣子,我們不會扭你們這樣子。大家看看這樣子,你們已同意不搶了吧這樣子?那麽我命令,把扭著胳膊的手都放開這樣子,互相握一握這樣子。握手言和這樣子!”

團長說到後來,搶槍的毛頭小夥子們笑起來,他們發覺了團長有口頭語,被團長既英雄又可笑的勁兒鬆懈了鬥誌,緊張的氣氛消失了,我們扭著的手也鬆開了。搶槍行動的頭兒說話了,那小子服輸了但口氣沒有一點低三下四:“我代表這次行動的全體戰士,向解放軍首長認輸,你們是英雄的部隊,英雄的首長,英雄的戰士,我們保證,今後絕不再搶你們的槍,並且到處傳頌你們的英雄氣概!我叫魏革命,××中專‘八三一’紅衛兵總部的頭兒,這次行動的錯誤由我來負。何去何從請師長下命令!”

因為喊得太突然大家都沒反應過來,沒人跟著喊。指導員反應神速,立即接著揮胳膊又喊:“解放軍和紅衛兵是一家!”

我們連的人都跟著揮臂齊喊。

“軍民團結如一人!”

搶槍的小夥子們也跟著我們喊。

“試看天下誰能敵!”

“要文鬥不要武鬥!”

“文鬥有理!”

“武鬥理屈!”

團長看敵對情緒已被徹瓦解,叫他們坐到床頭休息,叫我們迅速穿好軍裝,整好內務,連夜開起了座談會。

會上我發現白天故意告訴錯路後來又盤問我們哪個部隊住哪執行啥任務那小子也在其中。於是我真心信服了毛主席那條教導: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

沒傷皮沒流血就製止了搶槍事件,團長一時出了名。先是搶槍那夥中專生傳的,傳來傳去就變成了新調任的師長麵對上百手持凶器的搶劫者像拍驚堂木似的朝天放了一槍,然後從容自若光憑講過五關斬六將的曆史就講退了百餘搶槍者。說他有張飛的勇猛,有關羽的仁義,有孔明的韜略,講話時該激昂激昂該幽默幽默,槍法高超,武功過人,調來準備進“三結合”革委會並當守備司令的。部隊聽了這番話當然隻覺好笑,海軍也不會信以為真的。可我們見大膽兒長頸時吳勇曾向他們隊長吹噓過團長,並說過要請團長作報告的話,這事傳開以後,起碼他們覺得團長確實不是等閑人物了。這天海軍的隊長真親自帶車來請團長。

大膽兒和他們中隊長、大隊長同乘一輛吉普車來的。大膽兒找我穿針引線先跟我們連長指導員說明來意。連長先陪他們抽煙喝茶寒暄著,指導員到團長那屋去匯報。

兩口水沒咽下去,指導員獨自從團長那屋出來了,再三抱歉說團長病了,不能去。我從指導員的眼神判斷出他是在替團長說謊,團長早晨還和我們一同出操跑步了,這麽一會兒怎麽會病,準是他不想去出那份洋相找的借口。

海軍大隊長是師級職務,大概因為聽傳說我們團長是師長才親自和隊長來的吧,團長竟連麵都不見,這未免讓師職的大隊長下不來台。他不悅地吩咐團職的中隊長說:“你帶車跑趟街,王師長病了,買些水果來,咱們看看他!”

指導員慌了手腳連說不用了,不用了。中隊長看著大隊長,不知是否還去。

大概軍事指揮員的性格都鮮明地具備頑強這一麵,不達目的絕不罷休。我看海軍大隊長毫沒考慮指導員的話。一個連職幹部的話在師職首長那裏簡直沒有一點份量:“我不說了叫你去嗎?”

中隊長真的帶車上街了。大隊長雖然是海軍的,管不著我們陸軍,但畢竟身份在,他以和藹但絕對是首長的口氣同連長指導員閑聊:“你們師長常病嗎?這次感冒很重?”

一句話裏有兩個謊情需要解釋,指導員吱吱唔唔解釋不出口,隻好打岔問海軍部隊的事情拖延時間。

我當過頭頭,知道窘境時需要下屬解圍的心情,便悄悄溜進團長那屋。團長果然沒病,在擦皮鞋,見我就問:“海軍的人走了沒有?”

我說是我的同學陪著來的,來的是個師長和一個團長,還沒走。

“師長、團長?海軍有什麽師長團長這樣子?”

“大隊長不就相當於師長嗎?我同學陪的是個大隊長和中隊長,不就等於師長和團長?”

“他們為什麽還不走這樣子?”

“他們大隊長叫中隊長買水果去了,非要看看你,他們叫你王師長!”

“扯淡不扯淡這樣子,大隊長來請‘王師長’,‘王師長’病了這樣子!”團長在皮鞋上猛擦兩刷子,在屋裏轉了一圈:“‘王師長’病好了,看看大隊長去這樣子!”他說著就推開門往連部走。

我跟著團長走進連部,海軍大隊長正和指導員談“王師長”的病。大隊長不卑不亢地站起來說:“王師長病了還過來,我正等著買來東西就去看你!”

團長給大隊長敬禮,敬得很自然,團級給師級敬禮嘛,正常得很。海軍大隊長猝不及防,忙把伸出半道要跟團長相握的手抽回來舉向帽沿還禮,然後才緊緊相握。

海軍大隊長先說:“王師長正病著,打擾了,打擾了!”

團長後說:“不是王師長。嘴巴沒毛辦事不牢的黃嘴伢子們瞎傳這樣子。我是守備師炮團團長這樣子,大隊長有什麽指示這樣子!”

海軍大隊長怔了怔旋即扭轉尷尬局麵說:“不管師長團長,你太客氣了,我怎麽敢指示大名鼎鼎的英雄!你們製止搶槍事件影響很好。聽說你以前打過好多仗,下邊的人非要聽你作報告,怕請不來,硬拉上我,說請師長一定得大隊長來!”

團長:“鬧笑話這樣子,我打過幾仗不假,沒法講這樣子!”

大膽兒替他們大隊長幫腔:“我們大隊長是紅軍,仗打的更多,他最敬重打過仗的英雄,聽說您的事跡之後馬上來請。我們大隊長對基地司令都沒這麽敬重過!”

海軍大隊長:“就是就是,基地司令我都不去請他做報告。王團長你是幾野的?”

團長:“二野四縱的這樣子,進城後住校學炮兵畢業後到的守備師這樣子。”

“你看看,我們都是二野的。我在二野一縱,解放前夕學的海軍,四縱有個團長跟我們一塊上過學,後來他死了。”海軍大隊長不再容我們團長分說站起身:“不用囉嗦了,都是老二野的,不用等中隊長的東西了,把你們司機叫來,用你們車先走。作不作報告小事,敘談敘談去!”

海軍大隊長連說那好那好,大膽兒已把我推上車。我緊挨團長坐,後排坐四人有點擠,我和團長擠得緊緊的,他嘴裏呼出的濃烈煙油子味熏得我有點受不了。他還不住衝著我說,“麻煩事了這樣子,出洋相去嘛這樣子了。”

我們被拉到海軍大隊部會客室。我又一次開了眼界,這是我第一次進師級指揮部的首長會議室。地板紅油漆發著亮光,半人高的牆圍是海藍色油漆刷的,牆和天棚是天藍色油漆刷的,正麵牆上是巨幅紅日出海戰艦迎朝陽油畫,畫上題字當然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幹革命靠毛澤東思想”了。一圈紅沙發前麵都有玻璃茶幾,茶幾上擺著梨蘋果香蕉什麽的,屋子並不很大,卻覺得海闊天高,像風平浪靜的天氣裏坐船觀海。當然還有布置得極少但當時讓人聽來極貼切合理的字畫式標語:海可枯,石可爛,忠於毛主席的紅心永不變。

我拘謹地坐在沙發上不敢動,看那保存了一冬一春仍水靈靈的水果想,海軍就是水軍,水果也這麽多,不知我們陸軍師部首長會議室怎麽樣,不過我從團長雖然表麵無所謂但細觀察有些慌恐的眼神看出肯定也不如人家,看他偶爾忘了把煙灰磕在地上的習慣吧,大概師首長的會議室也是水泥地。

大膽兒那小子以主人身份讓我吃水果,自己卻不敢吃。我從他自己不敢吃這一點就可判定他也是第一次進這會議室。一進這陌生的環境不管主人怎樣熱情客氣,也隨便不起來,就像貓不習慣水、魚不喜歡旱地似的。

指導員顯得比我和團長都沉著,他雖不揮灑自如談笑風生,但還不太拘謹,表麵無所謂的樣子,好像他長出入這環境,談話也分寸準確得體,其實聽說他隻參加一次警備區的積代會,會前審查材料時他在警備區首長會議室念過一回稿子。想必警備區會議室一定比這氣派,因為警備區司令比軍級還高嘛。在警備區會議室跟首長說過一次話就是不一樣。大隊長一邊同團長說著二野一邊招呼著我們吃水果。

我不好意思動手拿,我看團長指導員也沒動手。大隊長以身作則已開吃了,他讓得也格外誠懇。團長對我們說:“海軍夥食好,吃吧吃吧,我抽煙倒不出嘴這樣子。”

指導員拿了個梨同時招呼我:“吃呀,海軍老大哥的水果,不吃白不吃!”

看指導員拿梨我也拿了個梨。其實我想拿香蕉,我從小就沒吃過香蕉,隻在大串聯到北京時看過幾次,但帶的錢連吃飯都不夠還敢買香蕉吃,又不會像有些真造反派,身無分文就可以到處闖,走哪兒打欠條借哪兒,吃完一走了事,身上有一塊錢也敢嚐嚐香蕉啥味。不待我張口吃梨,大膽兒掰了幾個香蕉遞給我,他知道對於我們啥是好東西。他自己也乘機大膽地吃起香蕉。大隊長看出我這個新兵不好意思吃,又在說二野的間隙招呼我說:“小家夥,吃呀吃呀,不吃白不吃!”

大隊長像當著大人的麵讚揚孩子似的跟團長說:“好樣的好樣的,強將手下無弱兵,強兵給強將長臉!”轉對大膽兒,“你們是同學好哇,我這個將不強你這個兵不能不強。我看你這個同學吃水果不如你強。陪他吃!吃!”

有這麽多讓吃的話了,我心安理得地吃起香蕉來。以前隻在電影和書上知道香蕉的味道,但怎麽也想象不具體,現在親口一吃,噢,不甜不酸有點像熟透了的紅瓢子麵香瓜,我從香蕉身上懂得了香是什麽意思,也通過吃香蕉理解了毛主席“要想知道梨子的滋味就得親口嚐一嚐”的道理。

雖然我最愛吃香蕉,也沒敢多吃,我想別讓海軍老大哥部隊嘀咕我們陸軍饞,再拿時便拿比較常見的蘋果吃。

大隊長和團長談了一會二野打的幾次大仗,又說開了抗美援朝。海軍大隊長沒到過朝鮮戰場,光聽團長講。團長剛講完怎樣立了一次大功記了一次大過,上街買水果的海軍中隊長回來了,又提來一網兜香蕉、蘋果。他要往外拿,大隊長說:“不要往外拿了,走時給他們帶回去。”

團長連連說:“扯不扯這樣子,這樣子,沒病這樣子!”

海軍大隊長指示中隊長:“你就別坐下來吃了,揣上點回去安排一下,按原計劃辦,安排好了來個電話。”

團長:“千萬別安排報告這樣子,我們一點準備沒有這樣子,千萬千萬別這樣子!”

大隊長:“沒什麽沒什麽,既來之則講之則吃之,絕對不會難為你,不是作報告,隨便介紹介紹製止搶槍事件的經過就行,夾帶著談點經驗性的感受!”

團長一再推辭,大隊長仍和藹地堅持。秀才遇見兵有理講不通,兵遇見兵則職務高的有理。大隊長說:“我親自主持會,保證不會難為你,就這麽定了,你們三個都上主席台。人多勢眾!”

我和指導員連忙推辭不上主席台。團長卻說:“大隊長既安排了這樣子,都上都上。到台上你們一定聽從我的指揮,不能像台下推推脫脫這樣子,出洋相咱們一塊出這樣子!”

上台既已無法推脫,團長不得不臨陣磨磨槍,讓指導員做好思想準備,如果講到哪裏點到他,他就接著講。指導員又指導我也如此做好思想準備。有兩位領導在,我想不會輪到我說話,心裏並不緊張。指導員卻開始掏出小本列起一二三來,他熟悉團長的講話水平,知道很可能講講就由他接著講。團長又囑咐我們:“講時嘴上放個崗這樣子,不是在咱們團,講不好叫海軍老大哥笑話這樣子,你們都在大會上講過話,別害怕放開講這樣子,講錯了我負責這樣子!”

大隊長拿起煮熟的蝦耙子樣的聽筒,隻啊啊兩聲就放下了:“走吧,人都集合好了,等你們呢!”

喲,我們這種小事也用如此神秘的電話傳?我一時似乎覺得這電話不怎麽神秘了,又似乎覺得我們要講的事兒有些神秘了。

一輛顯然比吉普漂亮得多的天藍色轎車把我們拉到禮堂。這也是第一次坐轎車,不過很遺憾,隻有不到二百多米,還沒體會出坐轎車與坐吉普感覺有何不同,就下來了。下來以後忽然又想,不到二百米的路何必還坐車呢?帶著這個問號我們被領進外表看去也像軍艦形的禮堂。沒及細看禮堂模樣,如雷灌耳一聲口令響起:“起立——!”重音在起上,重得帶出一股衝擊力,立字拉長得很長,沒等尾音收住,全場一千幾百人唰啦立起來了,接著爆起毫不誇張的雷鳴般的掌聲。喊口令那軍官左手往下一砍,掌聲頓息,立時鴉雀無聲。右手往上再一揮,又響起“向陸軍老大哥學習!”、“向陸軍老大哥致敬!”的口號,聲齊如合唱,聲勢如海濤。口號聲中我先是緊張,轉瞬而為興奮,及至走上高高的主席台坐定,望台下白鴉鴉棉田似的一片時忽然又覺得自己高大起來,同時也鎮靜下來。全禮堂都在圍著我們轉還緊張什麽。

全場的海軍喊完向陸軍老大哥學習致敬後,唰地坐下那一瞬時我忽然覺得,應該再有兩聲向海軍老大哥學習、致敬才對應,又集成電路般迅速地想到,若經過請示團長團長同意再定誰領頭喊那時機早已過去,氣氛也不合諧了,便當機立斷揮膊將那兩個口號呼了出去。每人麵前一個麥克風,我對著麥克風喊的,雖然一人,擴音器顯示的效果也把全場震得嗡嗡作響。時機緊湊,恰到好處,氣氛格外的好,團長不禁笑著朝我點點頭,我更鎮定自若了,不僅不害怕讓我講幾句,而且有了躍躍欲試希望能讓我講一會兒的念頭。

海軍大隊長敲了敲麥克風,聽擴音器發出空空聲才正式講話。直到現在,開比這隆重幾十倍的會,職務比大隊長高許多的會議主持人也是這樣先嘭嘭地敲一陣麥克風才說話。敲麥克風是不科學的,這常識許多人都知道可首長們何以一直敲到現在?

大隊長手抓敲過的麥克風正式講話了:“請陸軍老大哥傳經送寶大會現在開始!首先讓我們共同敬祝……”做完當時已成風俗的會前儀式,接著是無論什麽會議都固定不變的第一項內容,全體高唱《東方紅》。

第二項才是介紹報告人姓名。

“今天前來傳經送寶的有,戰鬥英雄、守備師炮兵團王團長!”

“王團長參加過解放戰爭、抗美援朝戰爭、身經數十次戰鬥,立過十數次戰功。最近,傳遍全城的製止搶槍事件指揮者就是他!”

掌聲繼續。

“這位是搶槍事件當事連隊的指導員。”

掌聲。

“他們連是警備區學毛著先進集體,他本人是幹部思想革命化標兵。製止搶槍事件全過程他都參加了!”

掌聲。

“這位是該連新戰士、學毛著標兵、班長,入伍前是紅衛兵組織負責人,帶領過上千人,下連不到一個月事跡就上了報紙。這次製止搶槍事件表現得勇敢機智,非常突出……!”

掌聲比前邊明顯熱烈,大概鼓掌者主要是戰士的原因。格外熱烈的掌聲使我身體又變輕了一些。

團長是個絕對不會搞陰謀的人,他開門見山說:“大隊長介紹得有片麵性這樣子,我還受過三次記大過處分這樣子,人不能光講過五關斬六將這樣子,走麥城也得講這樣子。”

聽眾開始為他的口頭語竊竊發笑。

“我的走麥城不是打敗仗這樣子,而是打勝仗槍斃或打罵俘虜這樣子,這回紅衛兵搶槍,我如實向他們一說我的錯誤他們就嚇住了這樣子,看來經常講講自己的缺點錯誤是有好處的這樣子。”

聽眾自發鼓起掌來,掌聲像失去控製的電鈴,長久不息。

“再就是把搶槍這些人嚇住後我沒說他們是壞人這樣子,我說他們一時糊塗這樣子,然後開了一個聯歡座談會放他們走了這樣子。就是這些這樣子!請連隊指導員講詳細情況這樣子,他口才好,我口頭語太多這樣子!”

聽眾非常興奮,一邊笑一邊拚命鼓掌,他們被團長的坦誠和隨便感動了。看來不論什麽年代,真誠都是有力量的。

“我們連是來執行遊行任務的,對當地文化革命情況不甚了解,在沒有充分防備情況下,幾十名紅衛兵深夜突然衝進寢室,全連正在夢中,酣聲此伏彼起……由於團首長沉著機智、指揮得力,尤其是突出地用毛澤東思想宣傳群眾……”指導員有條不紊地講述了事件全過程,著重突出毛澤東思想和團長,還強調了黨支部的戰鬥堡壘作用,雖沒得到團長那般強烈的掌聲但有思想有條理有例子,重點突出詳略得當。我沒構思好怎樣講法,團長就點我的名了,我隻好倉促上陣,我覺得從一個紅衛兵到一個解放軍戰士要有個飛躍過程,“我覺得這個過程不是簡單的。這次事件我目睹了老一輩軍人和幹部們在關鍵時刻臨危不懼,機智果敢行為,使我在轉變的起飛中又劇烈地振動了一次翅膀,使我離真正的解放軍更進了一步。比如平時我經常暗暗以學生兵有文化能說會講自居,有時甚至看不起團長講話時的口頭語,可是那天晚上我真正認識了團長的英雄本質,他有勇有謀,把戰爭年代對敵鬥爭的戰術運用到‘**’中來了。當搶槍者突然動手時,我想到的隻是衝上去同他們交手拚搏,可團長卻大喝一聲,‘我是師長……我受過三次記大過處分,都是因為槍斃俘虜,現在誰不聽我指揮,我願意再記一次大過,……偵察排準備擒拿格鬥,凡繼續行搶者一律逮捕……’我是代理偵察班長,我們隻有一個偵察班,沒有偵察排,我正隻身同一個小夥子撕扯沒法取勝,聽團長這麽虛張聲勢一喊,心裏豁然開朗,隨聲附和道,‘偵察排跟我上……’一下從精神上壓倒了敵手。受團長啟發,我們指導員也急中生智,謊稱自己是警衛營長,已奉命將房子包圍……這就徹底把敵手從精神上瓦解了。當然我想,對這幫在革委會成立前夕還搶槍破壞的家夥一定嚴加懲處,團長卻在取得主動權的情況下因勢利導,把很容易激化的矛盾轉化了,當場宣稱他們是做錯事的好人,還同他們開上了座談會,這就徹底征服了他們的心。後來發現,搶槍者中有我們幾個新兵到你們海軍來看同學時告訴我們路的人,原來就是他們從我們嘴裏摸到部隊駐地情況決定搶槍的。這又使我感到,我們新兵的階級鬥爭觀念是何等淡薄,團長他們這些革命前輩警惕性是多麽可貴……”

指導員:“團長老說好,我們連裏怕是養不住了!團首長別老從我們連挑人,能人都挑走了你的老連隊搞不好也給你丟臉!”

團長樂得聽什麽話也不在乎了:“淺水養大魚大魚翻不開身這樣子,是人才就應給機會多鍛煉這樣子!”

遊行那天遇了雨。雨不大不小,慶祝集會並未因此而推遲或停止。那年代人們絕不會在乎一場雨,那時的中國恐怕是曆史上最善集會的時期了。

天剛亮我們就頂著蒙蒙細雨乘炮車向集會廣場進發了。雨衣在屁股下坐著誰也沒披,一披,齊刷刷依在肩上的閃亮槍刺就看不見了。每輛炮車靠車廂板兩側相對坐著兩排持槍刺的戰士,每人都戴上了新發的白手套。離會場老遠就聽廣播喇叭唱《革命委員會好》,哪簡直不是歌兒,而是和人對罵,一聽那節奏便可以想到唱的人怎樣捋胳膊挽袖子加連連跺腳:“革命委員會好!革命委員會好!革命委員會就是好!就是好!就是好……”每一條街道每一個單位門口都有彩旗和彩色標語,可惜沒風,沒能造成彩旗飄揚的效果,彩旗被細雨潤得有些沉重,都低垂著。可是鼓聲濕不了。一麵麵鼓上都撐著把傘在敲。我們扶槍端坐炮車上,鑼鼓鞭炮彩旗都沒有,隻有貢獻歌聲了。人不湊堆,唱歌就特別累而且效果不佳,還沒到會場就覺得嗓子脹乎乎疼。疼歸疼,力量好像總也使不完,剛消耗一點又被遇到的一夥什麽人的興奮勁鼓充起來。

陸海空三軍的遊行分隊前都有摩托隊。摩托車上架著機槍,我們炮兵在陸軍分隊末尾。汪洋大海似的會場上人們最翹首矚目的就是我們的炮。我盡情體味著當時成為名言的一句話,“槍杆子裏麵出政權”,還有“軍隊是無產階級專政的柱石”。一想到柱石兩字,我便使勁拔拔腰杆挺挺胸膛,努力讓自己像根柱石的樣子,並且聯想起在校時奪權的情景。那時把奪權就看成是奪公章。一枚公章像傳國王璽似的奪來搶去,誰也不敢公開亮出來,常常是由頭兒們親自掖在褲腰上,那樣頭兒們的人身安全成了問題,於是都成立自己的武衛隊。

一架直升飛機在會場上空一圈一圈轉,轉得會場起了風,紅旗飄揚,人群**,聽說就是要用飛機製造效果。在飛機攪起的風和**聲中,大會開始了。革命委員會成員們在主席台上神采奕奕站立起來,軍人占三分之一。站在最前排最核心位置的是陸軍司令員,這也好像是我們的光榮。當我們的司令員用他粗糙的叱吒風雲的嗓音宣布,地處黃海之濱的三結合政權誕生了時,所有能發聲的東西都發出聲來,禮炮驚天動地,爆竹像一場大阻擊戰中萬槍齊放,槍炮混合與鑼鼓交響,一時紙屑遮空,硝煙漫漫,靠近主席台那位置成千上萬的領袖像和抬舉領袖像的人們都紙屑滿身細雨也被攪烘幹了。口號聲足足持續了近十分鍾。大會給黨中央和毛主席的致敬電集文化革命兩年多來發明創造的美好語言之大成,當女廣播員無限深情地朗誦道“黃河之濱紅爛漫,五百萬英雄兒女永遠迎朝陽,讓我們千遍歡呼萬遍歌唱,敬祝偉大領袖萬壽無疆萬壽無疆”時,全場上百萬人一齊振臂高呼,其聲如山呼海嘯。方方麵麵的代表一個接一個發言,發言一個比一個動聽,可是越說越重複,加上細雨淋身時間一長不免精力分散。我發現不光我分散,不少人也精神溜號了。我和吳勇坐對麵,他的眼珠不時直直地向車下斜對角那邊盯一會,我想那兒一定有吸引人的東西,也悄悄回過頭去看。噢,旁邊那輛軍車的駕駛室裏有個女醫護人員,大眼睛很會傳神,漂亮的臉也生動活潑。我分散的精力一時也都集中到她那兒去了,但我又不便回頭看。吳勇那位置正好和她眼光相對,我便暗中通過吳勇的眼睛判斷她在幹什麽。有幾次我剩吳勇眼睛發直時突然回頭看。見她也眼光火辣辣地看吳勇。嚇,這兩家夥暗中通電哪,肯定不會冷的。我卻忽然覺得冷得發抖,還接連打起了噴嚏。吳勇還在全神貫注通電,我旁邊坐的一個兵向他投了個紙團說,“喂,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別光顧自個飽眼福,偵察班長感冒了,給弄點藥不好嗎?”原來不光我發現了吳勇的秘密,還有幾個人都發現了,也跟著悄聲起哄。“占了有利地形別得天獨厚,過去一趟給大家謀點福利,順便說幾句話不比無線電溝通強?”

指導員就在我們車駕駛樓裏,我們這幫人的活動正好在他視野之內。我旁邊那兵說:“那我們都溜直坐好,吳勇自己下去,指導員看見就說要藥!”

吳勇真下車去了,看來他非常想去,不是大家這樣說他大概也會找機會的。

我們在車上偷偷瞧他和那女兵嘀嘀咕咕親親熱熱說了半天話才離開,他先給指導員送了包藥又嘀咕一陣才回到我們車,把藥片分給大家,除了抗感冒藥,每人還得了兩片糖樣甜甜的含片。這小子想用甜含片堵住大夥的嘴別說他什麽。可當他分完藥片往回一坐時發現,他的坐位被串動了半尺,正好把那條唯一與女兵相通的視線錯開了。吳勇發現這問題時左右看了看,明知有人惡作劇使他失了寶地又不好意思說出,啞叭吃黃蓮裝沒事似的挺胸坐好。裝了二十多分鍾便忍不了,點著一支煙,才吸兩口那煙灰便掉在臨坐兒的腿上,臨坐連忙站起來將煙抖掉。臨坐兒坐下時發現原來侵占吳勇的半尺地方又被他坐回去了。吳勇有利地形失而複得很高興,掏出煙一一扔起來,說讓大家暖和暖和。這小子怪有毅力的,竟然十多分鍾沒往女兵那兒瞅。頂多也就十五分鍾吧,就又斜過去。

我心裏非常嫉妒,自己也有這麽個最佳位置就好了,有個神秘熱辣的女性眼睛往身上傳熱,起碼可以愉快地熬過難捱的冷。我往自己視線可及處看了看,沒有,掃興地閉了眼睛品那含片。其實若真有雙眼這樣望我,我又不敢瞅人家了,肯定會裝出一本正經目不斜視的樣子,嚴格說起來,這種虛偽的態度比吳勇更差勁兒,可自己又總覺得比吳勇強。

我閉了眼睛卻發現一雙眼睛在火辣辣的看我,我渾身熱起來,細雨也變成熱的。風雷激,紅爛漫,爭朝夕的話也聽不清了。那雙眼睛在同我說話。“你要什麽吧?”“你給什麽吧?”

“你要什麽我給什麽!”“你給什麽我要什麽!”

“我要紅星你有嗎?”“你方才說紅星像什麽?”

“我說像戰士的心!”“那我怎麽會沒有呢?”

“呃……啊……”“要嗎?”

“——好像你是結巴老兵!”“——怎麽裝你也是花棉襖!”

我心跳身熱,一睜眼又看見吳勇那雙從最佳位置將視線射出的眼。“真差勁!”我心裏嘀咕了他也是嘀咕了我一句。慶祝無產階級新生政權成立大會上吳勇怎麽那樣!我怎麽這樣!看女人!想女人!肮髒思想!肩負無產階級專政柱石任務的革命戰士不該這樣!我把眼光從吳勇那兒挪開還是能看見他,索性又閉上了。

又一雙眼睛在看我,更熱烈更火辣,甚至露骨地向我挑逗。我不憤怒但不敢正眼看她,同時又有點鄙視她。女人怎能如此下賤!流氓!盡管這樣想,還是趕不走她。她**下身。忽然又將衣服穿好。“一切責任都在我,是我勾引他的,要處置的是我,沒他的事!”“她竟有點英雄氣概!”我想。

“注意了這樣子,準備準備,遊行馬上開始了這樣子!”團長從駕駛室探出頭向我們打招呼。

吳勇匆忙跳下車跑到女兵那兒忙活活說什麽,團長生氣地叫他:“粘乎什麽這樣子,熊兵上車這樣子!”

吳勇紅著臉狼狽爬上車。

陸海空三軍組成的遊行先頭隊伍最先經過主席台,每個分隊通過主席台時都齊喊三句:革命委員會好!革命委員會好!革命委員會就是好!

遊行開始不久雨大了,但遊行仍按原來路線進行。我們頂雨端坐,無疑引來一路敬佩的目光。沿途看遊行的人們披雨衣的打雨傘的連綿不斷,對我們投以敬佩目光之餘,總不免要圍觀我們新漆過的舊迫擊炮,猜測議論,百分之百認為是新式武器,老兵們講的笑話一路屢屢重演。“原子炮吧?肯定是原子炮,還保密呢!”“導彈炮!炮口這麽粗,炮彈能打幾千裏?幾十裏,騙人。導彈炮哪有幾十裏的!”“新式炮怎麽放?炮口前邊磨盤大的鐵擋著,能放出去嗎?”其實哪磨盤大小的東西是炮座,他們把炮口在哪邊都看反了,你怎麽糾正他也不信,以為是在開玩笑捉弄他。總之人們都以為世界革命中心的中國,武器一定是世界一流的,保衛中國**的炮一定是導彈核武器。帶著這樣一種心理對新生政權的新式武器怎樣估價都不會過高。

雨下得急了,遊行速度卻越來越慢。炮車不時在雨中停下來。電影中戰爭年代的許多鏡頭不斷重現。老大娘給我們送雞蛋,小朋友送開水,女紅衛兵上車給撐傘遮雨……盡管時代和環境都變了,人們還願模仿戰爭年代,連做這些事的人都還是婦女和小孩子們。我們也學戰爭年代的老八路,除了肯喝口熱水外,雞蛋是絕不肯收的,推推搡搡除非掉地摔碎弄髒幾個外,我相信不會送出去幾個,可送雞蛋的場麵卻非常動人。開水也不敢多喝,喝水容易,解手怎麽辦?最希望的是女紅衛兵們的傘能在頭上多撐一會,可帶車的幹部們不讓,我們也違心說不需要。後來什麽也不盼了,就盼天快點黑,遊行快點結束,好找個廁所解解手,可天偏不黑,遊行偏不結束。遊行並不以時間計算,而是非把指定的路程遊完不可。目的當然是這些路程可以多傳播革委會的威望,所謂走一路紅一線,站一站紅一片嘛!

傍晚遊到郊區一片樹林邊,車又停下來。我們幾個憋得實在挺不住的乘機跳下車鑽進樹叢解手。濕帽子水淋淋的扣在光頭上實在難受,我摘下來擰了擰掛在樹枝上,才蹲下來解手。那會可真舒服極了甚至可以說幸福,憋了半天的廢物終於得以排除。我正體味排泄也是一種快感時,忽然嗖地跑來一個小夥子,不及我看清他的麵孔,掛在樹枝上的軍帽已被摘走。暫短的快感立即從我身上消逝,來不及搞好衛生處理便束好褲帶去追那廝。隻追幾步,汽車喇叭連連的響,前邊的車輛已經起動。搶軍帽那毛賊鑽進樹林沒影了,我光著亮頭爬上車。

我戴了團長幹爽的帽子繼續遊行,那帽子太大,在我光頭上晃晃****的肯定很滑稽。好在天色黑了,看的人少了,也看不真切了。團長的大帽子一直在我頭上晃到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