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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聽說果一師父,是在深圳靜緣居士那裏。

靜緣原是《長江日報》的記者,後來不知為何就辭職經商了。前幾年皈依佛教,把頭發剃了,卻是在紅塵中修行,當了居士。他和廬山東林寺的佛緣很深,果一師父是廬山東林寺的方丈。他對我講了果一師父的很多故事。

最讓我感動的,是兩件事。

“**”期間,寺廟盡毀,作為中國淨土宗祖庭的東林寺,盡管在海外特別是日本佛教界聲名赫赫,卻是依然難逃其厄。寺廟毀了不算,還要強迫和尚還俗。許多僧尼屈於壓迫,隻得脫掉僧服,結婚成家。東林寺中,果一是少數的幾個例外。任造反派如何恐嚇,謾罵以至毆打,他是決不還俗的。有一次,造反派強迫他吃肉,雖被打得遍體鱗傷,也決不開禁。當他捧著一碗菜粥吞咽時,造反派又圍上來,每人朝他的碗裏吐了一口痰。果一頭都不抬,把那碗堆了幾十口痰的菜粥吃了下去。這一吃,造反派從此再不找他麻煩了。

另一件事是:

東林寺毀了之後,隻剩下一間破殿。大部分廟基都被當地農民分來做了菜地。果一雖身處逆境,仍想著如何振興東林寺。他堅信,東林寺會在曆盡劫難之後再次獲得發展的良機。他不是坐等這一天的到來,而是堅忍不拔地用自己的方式,來迎接他期望的那一天。他每天起早貪黑,在山坡上開墾荒地種植雜糧和蔬菜。憑著一股子鍥而不舍的精神,十幾年來,他硬是把一片片山石嶙峋的野坡改造成肥沃的菜地。當宗教政策開始落實,上級主管部門要農民退出占領的廟基時,果一並沒有頤指氣使,借此機會向當年整治他的人施加報複,而是以佛家的慈悲心懷,用自己開墾出來的土地,從農民手中一塊一塊地換回東林寺的廟基。

《楞嚴經》中有這麽一段話:“玻璃光法王子,觀世間眾生,皆是妄緣風力所轉,觀世動時,觀身動止,觀心動念,諸動無二,等無差別。此群動性。來無所從,去無所止,十方微塵,顛倒眾生,盡同一虛妄也。”

“**”中的十年浩劫,受妄緣風力所蠱惑的芸芸眾生,忽然間都變得愚不可及。已經修得法性圓融的果一和尚,反倒在他們眼中變成了怪獸。難能可貴的是,果一和尚作為中國佛教淨土宗的一代大師,真正破除了“我執”,用偉大的慈悲化解了在常人看來應當是刻骨銘心的仇恨。

用日本當代禪學大師鈴木大拙的話講:“淨土”是大地的延續。大地像是一個萬能的寬大為懷的母親,不管是華美或是醜陋,它都慈悲地接受。從某種意義上講淨土就是大地,大地就是淨土。做所有的事情,愛所有的人,並接納所有的事物。美、醜、惡、善都可以進入其中,這就是淨土,這也就是佛家的“眾生無邊誓願度”的偉大胸懷。

基於此,我決定去廬山東林寺,拜謁果一大和尚。

第一次到東林寺,是去年的金秋十月。

出九江市西行,車子一直沿著廬山東麓前行。廬山逶迤參差的峰影在明淨的藍空下顯得那麽雄奇。那些突兀的峰頭雖然盡顯個性,但連成完整的畫麵時卻缺乏那種一氣嗬成的緊湊感。這是廬山的風格,亦是廬山人文曆史的風格。無論是宗教的廬山,還是政治的廬山,抑或是儒家文化的廬山,都在各自的領域中獲得過不可替代的席位,但坐在這些席位上的領袖人物,往往因為難以模仿而成為曆史的絕響。

與果一大和尚還未見麵,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屬於這一類人物。

及至進得東林寺,先有兩奇:

一奇廟堂之大,山門之內,有一巨大庭院,中有蓮池,三道石橋跨過蓮池而入三重大殿。庭院寬闊,大殿巍峨,兩廂偏樓亦各有兩重,那建築的格局,讓我感到竟似一個縮小的故宮。

另一奇,就是果一和尚本人了。

東林寺現有一百多僧尼,其規模在中國現存的名寺中,也可擺在前幾位了。我到過一些名寺,那裏的方丈都很難見。進得東林寺,我還是擔心會被果一拒之門外。因為我的印象中,這樣的得道高僧,個個都心性寂然,養神於深閉的禪房之中,輕易不肯接見紅塵中人。

當知客把我領進方丈室,隻見一位老和尚正在與兩位鄉村老太婆談話。老和尚一身半舊的淺藍僧衣,足下一雙圓口布鞋。這方丈室也十分簡陋,除必不可少的佛龕,就是幾條板凳、兩隻破舊的沙發,僅此而已。

那老和尚就是果一,普通得同鄉村老漢毫無兩樣,這方丈室以及他的打扮,都與他的聲名極不般配。而且,這方丈室也好像是什麽樣的人都可以進來的。

見有客人來,兩位老太婆告辭。落座後,我對果一和尚說:“從靜緣處聽到您的大名,今特來拜訪您。”

“從哪裏來?”果一問。

“武漢。”

“哦,”果一點點頭,對仍站在一旁的知客說,“給客人備飯。”

斯時已值下午5點。和我同去的還有另外兩位朋友。我說:“不必了吧,晚上我們回九江去吃。”

“多坐會兒嘛,”果一微笑著,“東林寺小廟一個,歡迎你們來。”

“東林寺不小,都是在你手上重修的吧?”

“我是個搞基建的和尚,”果一看了看我,掉轉頭說,“你進廟來,有些什麽感覺?”

“有正氣。隻是感到建築有些淩亂。”

果一點點頭,感慨地說:“建廟要錢哪,能籌到多少錢就辦多大的事。”

東林寺在東南亞特別是在日本影響頗大,再加上果一利用自己的影響,十幾年來共籌得數百萬元資金,全部用於寺廟的建設。而全廟僧眾,在果一的帶領下,都過著非常艱苦的生活,這一點,從他們的衣著和僧房的設施都可看得出來。

夕陽西下,方丈室裏彌漫著薄暮的紫色。也許是看到我這個人尚有一點慧根,果一和尚厚待於我,談興很濃。我向他請教了如下一些問題:佛教與現代生活的關係;現在入寺的出家人是怎樣理解佛教的;進入21世紀後,佛教會不會取得更大的發展。

果一和尚並沒有像大學教授那樣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講述身邊的瑣事。但是,這些瑣事都隱含著佛家的般若,清除“業”對我的支配力。“業”是佛家的一個極為重要的概念,通常指身心的一切活動。比如,談到現在的出家人時,他說:“不少的出家人都是懶漢,怕在家裏種田勞動,跑到廟裏偷懶來了。”

“既是這樣,你為什麽還收留他們呢?”我問。

“讓他們念經嘛。”

這種回答看似平常,但若非得道高僧,是講不出這種話來的。念經既可以收心亦可以從“無明”中解脫。去掉“無明”,即意味著知性自身的覺醒。“懶”是人世的價值判斷。對於人之外的客觀世界,人的價值判斷是不起作用的。比如河水在流動而湖水卻平靜地蓄聚著,我們便不能說湖水“懶”。佛教認為在“分別”的對立狀態的基底存在著“無分別”。因為“分別”,人們喪失了自由意誌,在宇宙中處於純然被動的位置。讓懶漢念經,其實是佛教中的一種解脫法門。

已經暮色沉沉了,果一留我們在寺中住宿。雖然我很願意在寺中住一晚,但因同行的人急著要趕回九江,我也隻得隨著他們,向果一和尚告辭。

送出寺門,果一和尚朝我擺擺手,說:“歡迎你再來。”

“我一定會再來的。”

離開東林寺後,我一直對果一和尚那種素樸、虛遠的精神境界懷有深深的敬意,並打算在今年夏天再去東林寺多住幾天,以便從果一和尚那裏真切地感悟慈悲的實踐形式。誰知今年四月的一天,東林寺的知客給我打來電話,報告果一和尚圓寂的消息。我吃了一驚,我以為,他會住世的時間更久一些。至少應跨過21世紀的門檻。誰知還差六年,他就離開了我們。但除了一點遺憾,卻並不感到悲痛。因為,生與死這種生於“空”又滅於“空”的對立,原是俗世的不可調和的矛盾。佛家是沒有或者說超越了這種“分別”的。我如果悲痛,果一和尚便會歎息我的心還處於“無明”狀態。

但畢竟,以人與人的相見方式,在我與果一和尚之間已不可能了。就因這點遺憾我寫了兩首絕句,以懷念果一和尚的圓寂:

茶煙遝遝鷓鴣頻,

四月江南草色新,

漫道廬山花滿眼,

東林此日白雲深。

桃花開過杏芳菲,

百丈紅塵入翠幃。

日暮梵鍾消歇處,

禪房空落雨聲微。

不久,果一和尚火化時,燒出了舍利子。對這一點我並不奇怪,他本來就修成了正果。為了感受他的存在,我還是想抽時間到幽岫含雲、山溪蓄翠的東林寺走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