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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福建東北的屏南,就如同進入了大自然的山水迷宮。一條條蜿蜒曲折的公路在巍峨的山峰與深深的河穀中穿行。當我來到古屏山之南,白水洋鴛鴦溪的上遊,一座氣勢如虹飛跨峽穀的廊橋,突然出現在眼前。

它叫雙龍橋,始建於清道光三年,在新中國成立前,被一場大火焚毀。2005年,雙龍橋易址重建,終於在白水洋景區重現它的倩影。

這座並非文物保護單位的雙龍橋,屏南縣為什麽要花費近百萬元從下遊遷建上來呢?問題的答案恐怕要追溯到距今九百多年的一幅著名古畫。當我們徐徐展開《清明上河圖》的卷軸,便看到畫的中心是一座彩虹般飛跨汴河的無墩拱橋,人們形象地稱它為“虹橋”。

1953年,著名橋梁專家唐寰澄先生第一次目睹了這幅名畫,立時便被畫中結構精巧的“虹橋”所吸引。他按照《清明上河圖》的比例換算,“虹橋”的實際跨度近20米,拱高約5米。然而,這個巨大的橋拱既沒有柱腳支撐,也沒有用一釘一鉚,竟然隻是通過兩組拱木互相穿插,依靠木頭本身的強度、摩擦力和直徑的大小、所成的角度、水平的距離等,最後輔以棕繩、麻繩固定綁紮而成。

僅用短的木材,卻形成了20米的驚人跨度,且兼有兩至三噸的承重能力,“虹橋”結構的獨特和巧妙,震驚了中國橋梁界!

唐寰澄先生的這一發現,點燃了考古界和橋梁界探尋“虹橋”遺跡的巨大熱情。遺憾的是,人們遍尋河南及其附近的山西、安徽等省,都未能見到“虹橋”樣式的木拱橋。古橋專家們甚至沮喪地認為,虹橋隻是住在宋朝的版圖上,如今,中國的大地已不見它的蹤影。

眼前的這座雙龍橋,學名叫貫木拱廊橋,是一種拱結構呈八字形的廊橋。因為外形貌似蜈蚣,當地的老百姓也叫它蜈蚣橋。這種橋主要集中在溪流縱橫、重巒疊嶂的閩浙邊界,比如福建的屏南、壽寧和浙江的泰順、慶元等地。在山區交通極為不便的古代,它們曾經發揮過巨大的作用。上世紀60年代,隨著工業文明的進步,更加實用的水泥公路橋的出現,不少廊橋被陸續拆毀。

原本並沒有人在意這些廊橋的命運,深藏在閩浙山區的它們,甚至平凡得無人知曉。正如同轟鳴的機器不可阻擋地淘汰了傳統的手工藝,古老的廊橋本該在新舊交替的時代浪潮中悄然消逝。可是,上世紀70年代在閩東地區的一次文物調查,徹底扭轉了它們的命運。

經過考古工作人員的仔細辨認,這些梁架外緣因有擋風板,而呈八字形的木拱廊橋,並不是一直誤以為的八字撐架橋,而正是絕跡了九百多年的“虹橋”!

這個令人振奮的消息,不僅震驚了橋梁學界的專家學者,也沸騰了閩浙山區的小縣。這些原本並不起眼的廊橋竟然一夜之間變成了他們最值得驕傲的文化名片。

沿著千裏閩江而上,遇到的第一座小城叫濉城。明亮清澈的濉溪,環抱著這座恬靜祥和的小城,緩緩地流向北方。如同歲月一般悠長的濉溪河上,有座聞名遐邇的萬安橋。

這是一座始建於南宋紹定元年(1228)的廊橋,石墩木拱,橋長近百米,是中國現存建造年代最久遠,且橋身最長的一座貫木拱廊橋。在八百多年的風霜裏,萬安橋經曆了五次火災、八次洪水,也經曆了一次又一次的重建和修葺。屢修屢毀又屢毀屢修,作為虹橋家族中首屈一指的長者,它始終頑強地活著,流淌了千年的濉河水,見證著它每一次艱難的重生。從南宋到現在,生活在橋邊的村民,世世代代像對待親人一樣嗬護著它年邁的生命。

通邑大都總是得時代風氣之先,它的每一次新生,莫不是以一大批傳統建築的消失為代價。中國的古建築,木與石為其主要的建築材料,而且木頭居多,無論是蟲蛀還是火災,都讓其壽命大打折扣。自從鋼材、水泥這樣的建築材料廣泛地使用,用木頭造橋這種傳統工藝幾乎完全被淘汰。閩浙山區若非峰高林密、交通閉塞,那些木製的廊橋便絕無存活的可能了。當我們看到這一座傳統手工藝的傑作時,心中難免生出了思古的幽情。沒有趙州橋的固若金湯,也沒有二十四橋的詩情畫意,這裏的廊橋隻有與民同樂的親近和實在。如果說揚州的五亭橋是錦衣華服的少年,那麽閩浙的廊橋就是洗盡鉛華的老人了。它不需要華麗的裝扮,也不需要刻意的高雅,但它是當地鄉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浙江東部山高路遠,氣候變化無常,為了讓趕路的鄉親們有地方遮陽、擋風、避雨,建造在交通驛道的木拱橋多蓋有廊屋。廊屋內有木條凳,甚至有床,這樣過往的行人便可在橋上歇個腳,乘乘涼,休息片刻。

建造在村子裏的廊橋總是人氣最旺的去處。每天,上學的孩子、砍柴的農夫、趕集的婦女、悠閑的老人都要在橋上走過。忙了一天的鄉民最愛坐在這裏拉拉家常,說說閑話。熱戀的情侶也喜歡揀個僻靜之處小聲地憑欄說笑。而漈下村的迎仙橋幹脆就成了村民的活動中心,廊屋頂上不僅安裝了吊扇,還掛了台彩色電視機,每當夜幕降臨時,這裏就開始熱鬧起來。

古老的萬安橋是幸福的,除了有村民的悉心嗬護,橋頭更有如結發妻子般深情相守的古門樓。千百年來,門樓裏常常燈火輝煌、鑼鼓喧鬧。聽伶人們唱曲,鄉親們喝彩,好一番怡然和樂的景象。

閩浙的廊橋多半建在村子溪流的出口處,其意是為了鞏固一村的風水。因此,即便在大興水泥公路橋的年代,廊橋被大量拆毀,可是作為風水之用的廊橋,村民們是萬萬不讓拆毀的。

這些由老祖宗建造並留傳下來的廊橋,在村民們看來都是最寶貴的遺產,加上篤信風水之說,廊橋便成了一個宗教的聖地。大家相信,橋既是村民們過河的通道,也是妖魔鬼怪的通道,所以橋廊中一般都設有神龕。鄉民們認為這些請到橋上的神仙,會為他們降妖除魔,保護一方的安寧。

閩東廊橋中供奉的神靈除了觀音、關公和財神之外,還有五顯靈官大帝。據說,五顯靈官大帝有求必應,求男得男,求女得女,經商者外出獲利,讀書者金榜題名。因此,它被當地村民們奉為眾靈之王。

每年的農曆九月二十八,是五顯大帝的生日。為了祈求國泰民安、風調雨順、田禾大熟,這一天鄉親們都會趕來橋上為五顯大帝祝壽。

組織這場祭祀的是村裏理事會的會長,古稱族正。祭祀的儀式並不複雜,主要是上供品,然後由主持祭祀的道士上疏文、念咒語,最後是群眾祭拜、燒香和放鞭炮。整個過程中信眾們必須除穢、虔誠和噤聲。祭祀結束後,族正會把這些供品分發給村民,讓大家一起分享神享用過的祭品,並把神的祝福帶回家去。

其實,即使沒有盛大的節日,村民也經常到橋上來敬香許願。對於他們來說,橋就是廟,廟就是橋。我在那裏曾碰到一位八十多歲高齡的老婆婆,每天都會來橋上敬一炷香,祈求神明把她的祝福帶給她的子孫親人。千百年來,這一座座古老的廊橋,就如同慈祥的先祖和博愛的神靈,真誠地庇佑著這裏的鄉親。

我國的廊橋千姿百態,造型各異。根據橋拱的不同材質,可以分為石拱、木拱和磚拱。而在拱結構最為複雜的木拱廊橋裏,又分為伸臂式、懸臂式、貫木拱等。雖然我國的廊橋數不勝數,但是像泰順的泗溪姐妹橋,屏南的萬安橋、千乘橋這樣的貫木拱廊橋卻不到一百一十座,也隻有這種橋,才被稱為“虹橋”的活化石。

可是,讓人費解的是,“虹橋”最初出現在北方,也就是繁華的汴京,隨後風靡中原,而如今被稱作“虹橋”活化石的貫木拱廊橋,卻出現在東南方的深山裏。那麽閩浙地區的“虹橋”技術,究竟是北方工匠傳入南方演變而成,還是南方工匠通過摸索自己創造的呢?這個問題學術界一直爭論不休。不過,可以確信的是,在世界橋梁史中,這種木拱橋是中國的國粹,而如今的中國,隻有在閩浙一帶才可以看到。

被橋梁學界譽為“世界貫木拱廊橋之鄉”的壽寧,現在仍保存有貫木拱廊橋19座,為世界之最。明代文學家馮夢龍曾在壽寧當過幾年縣令,他說壽寧是“山高雲易生,地僻人難到”的地方。交通極為不便,造橋鋪路便成為一項惠及民眾的公益事業。造橋所需的銀兩動輒上千,這筆龐大的工程款一般由當地家族中有名望的人負責籌集,承擔這項工作的人被稱為緣首。慷慨解囊是緣首的責任,當緣首捐出的銀兩尚不足以解決造橋的全部經費時,再由他出麵向四方百姓集資。為了很好地利用這筆善款,緣首必須代表鄉民與造橋的主繩木匠簽訂一份造橋公約,也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合同。

合同裏會事先約定好造橋要用多少工,多少銀兩,還有所建廊橋的大小規格,橋麵上是否建神龕、板凳等,甚至連任意一方違約,如何罰款,合同裏都會一一說明。

在壽寧博物院裏,保存了幾份清代的橋約,盡管這些橋約或殘缺破損,或斑駁不堪,但是我們依然可以從中清晰地看到古代先民們理性的契約精神。

浙東泰順與閩東壽寧是鄰縣,我在壽寧小住數日後,又驅車來到泰順。在泰順,我見到的第一座貫木拱廊橋,叫文興橋。由於拱架一邊高一邊低,遠遠望去如同一隻盤旋在碧水之上的雄鷹。關於這座橋的籌資捐建,還有一個十分感人的故事。

相傳籌建這座文興橋的緣首名叫王光奕,為了建橋,他變賣了所有家產和十八畝良田。文興橋建成後,王光奕已經身無分文,隻好乞討為生。王氏族人得知後,湊起三石米糧送給他。可惜的是,王光奕終因建橋操勞過度而積勞成疾,還沒吃完一鬥米就過世了。

為了永遠銘記每一位為造橋捐資出力的人,閩浙廊橋建成之後,都會在橋頭立下芳名碑,有的地方還會以梁代碑,將建橋董事、緣首、造橋工匠,捐款人姓名、數額等等,書寫在橋內的木梁上。

屏南的千乘橋在募捐的過程中,意外出現了募集資金多於約定數額的現象。這些超出的錢,並不是由緣首和主繩分掉,而是予以保留,用於這座橋今後的維修或重建。可是這些餘下的錢交由誰保管呢?

在千乘橋的屋梁上麵,我們發現了一個秘密的“藏寶洞”,緣首把剩下的錢藏在裏麵,然後再做一個木楔子插進去。這個藏寶洞,一般人並不知道,隻有緣首知道裏麵還藏有一部分錢,留作今後之用。

從最古遠的萬安橋,到慈雲村正在興建的十錦橋,九百年歲月,我們的生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不變的唯有鄉民們淳樸的熱情和造橋人精湛的技藝。

造橋技術的傳播與繼承,和其他傳統的手工業一樣,采用的是師徒“薪傳”的方式,拜師學藝不僅有嚴格的師承製度,而且從選徒、拜師、傳藝到出師都有不同的規矩和講究。大多時候,師徒之間還是有血緣關係的親人,而這門手藝也就成為這個家族不可外傳的“獨門秘籍”。

黃春財出生於屏南的造橋世家,他的爺爺、伯父和父親都是貫木拱廊橋的主繩,這門手藝傳到他這裏已經是第三代了。他的父親在傳藝給他之前,再三叮囑:兒子,一定要記住,造橋的關鍵技術絕不能外傳!

按照家族裏麵的規矩,到黃春財這一代,貫木拱廊橋的建造技術本來是要傳給三個人,他和他的兩個弟弟。因為黃春財最為年長,就最先學得了這門手藝。可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由於水泥公路橋的大量修建,他經曆千辛萬苦學到的一身好手藝,尚未來得及大展拳腳,竟突然失去了用武之地。黃春財失業了,他的兩個弟弟也就不再願意繼承這門手藝。

沒有造橋的機會,黃春財萬般無奈,隻好轉行跟著學機械的妻子開起造紙廠。

時光的流水靜靜地流淌,倒映著藍天白雲,倒映著重簷飛角,也倒映著人世間的坎坷和歲月的蒼涼。因為廊橋的興廢而被改變命運的人,遠遠不止黃春財一人。

身為壽寧貫木拱廊橋第六代傳人的鄭多金,也沒有逃脫命運的捉弄。在福建地區停建木拱廊橋之後,身懷絕技的他淪為了一名種植蘑菇的農民。2001年,當橋梁專家們費盡周折,在一棟簡陋的木屋內找到鄭多金的時候,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有些手足無措。一夜之間,隱沒鄉間幾十年的鄭多金,被媒體爭相報道,說他是“國內目前尚健在、唯一能夠獨立主持建造木拱廊橋的民間匠人”,人稱“廊橋孤匠”。在那以後,很多人都以為,懂得建造貫木拱廊橋的主繩除鄭多金外,再無他人。

2005年,屏南的金造橋計劃搬遷,可是找誰來承接這個工程呢?縣裏派人四處打探,最後在萬安橋的屋梁上,找到了答案。1953年,萬安橋被大水衝毀,當時重修這座廊橋的主繩叫黃升富和黃象顏,屋梁上還寫有這兩位主繩的名字。那麽這兩位主繩是否有繼承衣缽的後人呢?這位後人是否還在世呢?就這樣,他們找到了黃象顏的兒子黃春財。

黃春財回憶起縣裏找到他重修金造橋的事,至今還很激動。他萬萬沒有想到,改革開放以後,外界如此重視貫木拱廊橋,就連唐寰澄這樣著名的橋梁專家也專程趕來,在他重建金造橋的現場進行考察。

一位西方建築學家曾說過:當世界上一切歌聲和傳說都湮滅無聞的時候,隻有不朽的建築,能夠向你訴說人類的智慧。看過閩浙東部山區的這些木拱廊橋,我們感到遠古的智慧正在消失,但消失不是消亡。它們有的繁衍出新的技藝,有的如同化石,在人們心靈的博物館中永久地陳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