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小時候,無論是聽鼓書藝人的《說嶽全傳》,還是在課堂上聽老師講授宋朝的曆史,一些“敵人”的名字,如完顏阿骨打、吳乞買、金兀術、完顏亮等,莫不在我心中激起強烈的民族仇恨;而另一些人,如嶽飛、李綱、宗澤、韓世忠等,又成了我們深為景仰的民族英雄。這種理念一旦形成,便直接影響了我們對曆史的把握。人到中年涉世日深之後,我已從理智上認識到中國的曆史不僅僅隻是漢人的曆史,它同時也是匈奴人、鮮卑人、契丹人、蒙古人、女真人、藏族人以及為數眾多的少數民族的曆史。同時,我還意識到那些活在傳說中或書本上的英雄與惡魔,隻能是道德上的判斷,而不應該成為曆史中的定義。創造曆史的人,不一定是道德上的聖人,更不一定是優雅的紳士。道理雖然都懂了,但是在感情上,或者說在潛意識中,我依然存在著強烈的漢人優越感。這種孤芳自賞的心態,直到三年前才有了徹底的改變。

2003年8月,我應阿城市人民政府的邀請,去那裏參加“紀念大金國建國888周年筆會”,這是我第一次親臨白山黑水環繞下的土地。此前,我對哈爾濱近郊的阿城,並沒有太多了解。這座小城市,無論是風景、飲食、建築與民俗,幾乎都沒有什麽特色。從旅遊者的角度看,既無商業的狂歡,亦無山水的盛宴,因此不可能成為首選,更不可能成為大眾旅遊的目的地。但對於我,阿城卻是一個不可不去的地方。理由隻有一個:這裏是大金國的誕生地。前麵所說的完顏阿骨打、吳乞買、金兀術、完顏亮等人,都在這片土地上誕生。他們在這裏創建並發展了大金國。這麽個蕞爾小地,八百多年前,居然一度成為北部中國的政治中心,因此,我們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小瞧它。

記得兩年前的秋天,在一個秋風乍起的黃昏,我在邀請方人員的陪同下,來到會寧府皇城的遺址上漫步。夕陽欲墜,林雀啁啾,愈來愈朦朧的景致,對我的吊古心情起到了催化作用。我在雜草間撿到了一塊破損的瓦當,摩挲著它,謅了四句:

暫從瓦礫認輝煌,

神州此處又滄桑。

鐵馬金戈都過盡,

惟見昏鴉負夕陽。

是的,鐵馬金戈都成了雲煙往事,從感傷的視野裏,我隻看到了敗草累累的荒蕪。正因為如此,我對在這片廢墟上所發生過的興衰變遷,產生了濃厚的興趣。

公元1115年的正月初一,在大宋帝國的首都汴京——即今天的河南省開封市,同過往的一個半世紀一樣,處處彌漫著節日的氣氛。無論是絲管悠揚的舞榭歌坊,還是笑語喧嘩的青樓酒館,到處都陶醉著大宋的子民。所有感官的享受,所有情緒的宣泄,使汴京城成為12世紀初全世界最為奢侈的遊宴地,最為亮麗的嘉年華。而這場嘉年華的締造者,北宋的第八位皇帝趙佶,那時可能宿醉未醒,躺在重簾繡幕中的龍**,摟香偎玉,大有將春夢進行到底的意味。他縱然醒來,也隻不過是把新的一天轉化為詩歌、繪畫、書法和音樂。這位徽宗皇帝畢生的努力,是想將他統治的大宋王朝改造成崇拜藝術的國度,讓他的子民生活在虛構的繁華與花樣翻新的遊戲中。所以說,在這一年的大年初一,如果一個歐洲人來到中國,他一定會覺得上帝是一個中國人,因為他過於偏愛生活在汴京的豪門貴族。

可是在同一天,在離汴京三千多公裏的張廣才嶺下的一塊平原上,就是前麵說到的阿城,我們見到的是另一番景象,肅殺,遼闊,到處是深深的積雪以及厚厚的冰淩。一大早,數以千計的女真人騎著駿馬馳出被暴雪封鎖的山穀或被嚴冰凍得嚴嚴實實的阿什河。這些不同部落的首領們,代表著數十萬的女真人前往阿什河畔的一處土寨子——那裏有幾幢稍微像樣一點的土坯房,裏頭住著他們心目中的偶像完顏阿骨打。

提到這個完顏阿骨打,我不得不多說幾句。這是第一位以國家而不是以部落與族群的名義書寫女真人曆史的英雄。女真人世代居住在黑龍江、鬆花江、烏蘇裏江流域以及逶迤千裏的長白山中。在公元前兩千多年的虞舜時代,女真人就在這片土地上以狩獵的箭矢與石斧砍斫出生存的天地,並與中原地區建立聯係。朝代不同,女真人的稱謂也不同,商周時期,稱其為肅慎;三國時期稱其為挹婁;魏晉南北朝時,稱其為勿吉;隋唐時稱其為靺鞨。

茲後,靺鞨共有七個部落,在公元7世紀至10世紀之間三百多年,這些部落一直處在豪強的吞並與政權的更迭之中。靺鞨的粟末部落曾創建了渤海國,其後,又並入了更為強大的遼國的版圖。契丹人與女真人同為遊牧民族,都善於馬背上用戈矛寫出**氣回腸的史詩。契丹人建立遼國政權後,就一直對女真人存有高度的戒心。隻有玫瑰才能理解另一朵玫瑰,在馬背上奪取華北燕雲十六州以及整個東北地區的契丹人,當然知道女真人完全有能力“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因此他們強迫女真人作了兩次大規模自東北向西南的遷徙。讓女真人離開山林離開馬背,在遼河平原上用犁鏵而不是用刀槍來給生活重新定義。應該說,這種遷徙的確起到了分化作用。幾十年後,留下的女真人與遷走的女真人便有了生熟之分。所謂生女真,就是指保留了本民族風俗習慣的白山黑水間的土著,而熟女真是指接受了遼與宋兩種先進文化熏陶的遷徙到遼陽以南地區的女真人。

在當時的中國,並行存在著宋朝與遼朝兩個相互對峙的政權。他們對女真人的族群表述,各有其定義。但女真人不接受外來民族對他們的行政式的區分。他們按姓氏,將自己劃分為完顏部、溫都部、鳥古論部、紇石烈部、蒲察部、徙單部、烏林答部、加古部等。女真人以部為氏,各氏都在自己的區域裏發展。氏與地域結合,又會分出新的部落,像完顏氏,最後又發展成泰神忒保水完顏部、馬紀岒劾保村完顏部、耶撻瀾水完顏部等十二個部落。而完顏阿骨打所在的部落,稱為按出虎水完顏部。《金史》記載該部落最早居住在一處名叫“姑裏”的地方,據有關專家考證,這個姑裏的大致範圍在今黑龍江境內的牡丹江下遊的西岸、馬大屯之南,寧安市以北。遼代中葉,他們才遷到位於黑龍江省阿城市境內的按出虎水流域。“按出”是女真語“金”的意思,“虎”是女真語“河”的意思,按出虎水即金水河,這條金水河即今天的阿什河,八百多年前,這條河裏盛產沙金。

雖然,生女真保留了本民族的特性,但他們也不得不接受遼朝的統治。遼朝的統治者耶律家族,經過了近百年的更易,其繼任者不但放鬆了對女真人的警惕,更憑借著統治者的優越感對這些邊鄙草民大肆掠奪,極盡奴役之能事,以致激起了生女真的強烈仇恨。雖然所有的宗教都在啟迪人類的仁慈與友愛之心,但改變曆史的契機往往還是仇恨。在與遼朝對抗的漫長歲月裏,完顏部落的首領逐漸確定了自己在女真人中的領袖地位。完顏阿骨打的祖輩們團結起女真人各個部落的酋長,一起反抗遼朝統治者。但真正敢於采取大規模的軍事行動,向遼朝的腹心地帶進攻並取得戰略性勝利的人,還是完顏阿骨打。

1115年正月初一,是完顏阿骨打親自選定的建國良辰。我猜想那天早上,當完顏阿骨打走出他的“額拉格爾”(即漢語居室的意思),與數千名擁護者見麵時,他一定沒有像遼國的天祚帝耶律延禧與宋朝的徽宗皇帝趙佶那樣穿著昂貴的袞龍袍,而是穿著皮製的戎裝。當然,他也沒有巍峨的宮殿與高聳的丹陛。但是,他卻有著在北風中獵獵作響的大旗與四蹄踏雪的駿馬。他向支持他的女真族的勇士們宣布,女真人的國家誕生了,國號大金。

從那一刻起,當時中國的遼闊版圖上,出現了四個國號:一個是建都於汴京的宋,一個是建都於內蒙古赤峰市近郊的遼,一個是建於西北地區的西夏,還有就是這個建都於會寧府的大金。

相比於汴京與遼上京,這個位於會寧府的金大都實在是個地老天荒之地。既無層台累榭,參差樓角,亦無錦帷繡幄,美人香草。因此,完顏阿骨打雖然建立了大金國,但在遼、宋看來,隻不過是窮鄉僻壤的幾個蟊賊而已。一直在人們頂禮膜拜中生活的耶律延禧與趙佶,這次可以說是犯了致命的錯誤。正是這個被他們瞧不起的草莽英雄,卻充當了這兩個政權的掘墓人。

完顏阿骨打稱他的政權為大金國,乃是因為他的部落生活在金水河畔。大金國成立的當年,被稱之為金太祖的完顏阿骨打就帶領女真鐵騎親自伐遼。他隻有兩萬人的部隊,麵對數倍於自己的契丹人,他屢戰屢勝。1123年,他病死於伐遼途中,可謂“出師未捷身先死”,他的弟弟吳乞買繼承皇位,是謂金太宗。他繼續伐遼事業,兩年之後,即1125年,女真軍相繼占領了遼國的上京(今內蒙古巴林左旗林東鎮)、中京(今內蒙古寧城縣大明城)、東京(今遼寧省遼陽市)、南京(今北京市)、西京(今山西省大同市)這五座城市,遼政權基本渙散。隻剩一個天祚帝帶著殘兵敗將逃往今內蒙古巴彥淖爾盟五原以東的沙漠地帶,即便如此,女真軍仍不放過。金大將完顏婁室率數萬大軍將沙漠中苦苦跋涉的天祚帝合圍,並最終在山西應縣境內的山穀中將其擒獲。

這一天是1125年2月20日。

對契丹人來說,這是一個永遠都不能忘記的日子。自李唐以降,契丹這兩個字,幾乎成了驍勇、橫霸的代名詞。在“天蒼蒼、野茫茫”的大草原上長大的契丹人,血管裏流動的似乎都是火焰。他們在唐末之際,在長城內外窮形極相地炫耀著自己的武力,迫使北晉的小皇帝石敬瑭割讓燕雲十六州以求自保。趙匡胤開國之後,這燕雲十六州一直沒有收入大宋的版圖。趙家皇帝建都於汴京,乃是不得已而為之。長城在契丹人的手上,華北在契丹人手上,近在咫尺的山西,成了宋與遼作戰的主戰場。雖然,一部《楊家將》,讓我們對楊令公、佘太君這些抗遼英雄心生崇敬,但在漫長的一百多年的遼宋對峙中,宋朝實際上輸多勝少。大宋的子民們,稱遼兵為“虎狼之師”,可見懼怕之深。可是,這樣一個以征戰為能事的民族,竟然慘敗在女真人的手上。

這是為什麽呢?

讀過這一段曆史的後人,相信都會發出這樣的叩問。可能有人會說,這是野蠻戰勝文明。這是文化優越論者的觀點。客觀地說,這觀點有一定的道理,強盛的國力與先進的文化並沒有必然的聯係。中國的漢文化講究“仁”,講求溫文爾雅。這樣一種文化觀很難培養心雄萬夫的勇士。一個民族的冒險精神,決定了一個民族的擴張能力。以漢文化為主的中華民族文化,其特質是重文輕武,重享樂而輕冒險,重秩序而輕革新,重當下而輕未來。在和平年代,這種文化的缺陷還不容易發現。但是,設若遇到突發事件特別是遭遇戰爭時,這種文化立刻就會表現出它的脆弱性。毛澤東在他的不朽詩篇《沁園春·雪》中評述道:“惜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一代天驕,成吉思汗,隻識彎弓射大雕!”為什麽這些開國之君都非文采之士,**之徒?因為創造曆史的大人物,首先必備的素質絕不是吟風弄月的頭巾氣,而應該是“力拔山兮氣蓋世”的英雄氣。

契丹人憑借這樣的英雄氣,統治了北方中國一百多年。當遼國的統治者蛻變為“重享樂而輕冒險”的優雅一族時,他們的優勢立刻就喪失殆盡。玩文化他們玩不過漢人,玩剽悍又玩不過女真人,他們除了滅亡,還會有什麽出路呢?

問題是,遼天祚帝耶律延禧的命運,同樣在等待著宋徽宗趙佶。

且看這首詞:

宮梅粉淡,岸柳金勻,皇州乍慶春回。鳳闕端門,棚山彩建蓬萊。沉沉洞天向晚,寶輿還、花滿鈞台。輕煙裏,算誰將金蓮,陸地齊開。

觸處聲歌鼎沸,香韉趁,雕輪隱隱輕雷。萬家簾幕,千步錦繡相挨。銀蟾皓月如晝,共乘歡、爭忍歸來。疏鍾斷,聽行歌、猶在禁街。

趙佶的這首《聲聲慢》,字裏行間滲透了奢華、滲透了脂粉、滲透了優雅,當然也滲透了令人痛心的腐朽。

中國曆史上有兩個詩人皇帝,一個是南唐後主李煜,一個就是這個北宋的趙佶。兩人都有極高的才情,但也都腐朽透頂,昏庸透頂。他們寫出的詞章都十分華麗,文采豐贍,道盡帝王的奢侈。但卻找不到哪怕是隻言片語來關心民生疾苦,社稷安危。就說這個趙佶,他是神宗的第十一個兒子,元符三年(1100)正月,年僅二十五歲的哲宗駕崩,趙佶憑借神宗夫人向太後的偏袒和支持,順利地登上皇位。是年,他十八歲。

在神宗的十四個兒子中,趙佶完全談不上優秀。比他有資格,有能力繼承帝位的,大有人在。但是,唯獨這個趙佶深得向太後的喜歡,因為他每天都按時到太後居處請安,極盡謙恭。女人本來就喜歡感情用事,何況還是一個年老的婦人。如果這個老婦人的影響所及僅限於家族,倒也罷了,問題是這個老婦人手中握有為國家挑選皇帝的權力,她的決定直接影響到國運的興衰,社稷的安危,人民的福祉,這就太可怕了。當時的宰相章惇,雖然名聲也不太好,但是個有見地的人,他是反對趙佶繼位的,認為他“行為輕佻,不可以君天下”,並提出了兩個合適的人選。但向太後拒不采納章惇的意見,執意讓趙佶繼承皇位。九百多年後的今天,來看向太後的這一決定,實在是大錯特錯。但又有什麽辦法呢?滿朝文武中,有大智慧的人不少,有真見地的人也很多,但在中國的封建朝代,權力並不是根據智商的高低來分配的。一個昏聵的老婦人,這樣輕率地對國家的前途與命運作出了決定。

徽宗趙佶的登位,是趙宋政權的一個分水嶺,北宋王朝的輝煌,實際上在神宗執政的後期就已終止,激烈的黨派之爭,已使國勢頹唐。徽宗繼位,若有誌於社稷,國事尚有可為之處。因為朝廷中還有一大批有誌有識之士,隻要用好他們,消弭黨爭,則國力仍可迅速提升。可悲的是,趙佶壓根兒就不想當一個“中興之主”。他一如既往地耽於享樂,沉浸在聲色犬馬中。他的身邊聚集了眾多的書法家、畫家、詞家、道士、蹴鞠高手與青樓妓女。這些人整天陪侍左右,爭相獻技以邀寵。所以,趙佶的書法、繪畫、詩詞都技藝精湛。趙佶的另一個大愛好是嫖娼。盡管後宮佳麗如雲,粉黛成山,這位風流皇帝仍喜歡“吃野食兒”。為了嫖娼方便,他竟然指示太監專門成立一個“行幸局”,安排他的嫖娼事宜。當時,汴京城中有名的妓女,他都曾輕車簡從、青衣小帽前往幽會。這些妓女中,名氣最大的,莫過於李師師。他與李師師的雲雨之歡,早已成為朝野間茶餘飯後的談資。

我一向認為,宰相無小事,皇帝無私事。趙佶的輕佻浮浪,對當時的政壇產生了極為惡劣的影響。由於皇帝的個人行為對整個社會起到了示範作用,12世紀上半葉的汴京,實際上變成了名利場、奢華苑與歌舞地。一些正直的大臣相繼遭貶去職,而以蔡京、童貫、高俅為代表的小人相繼得寵並竊據高位。

當所有的英雄謝幕,一個時代的悲劇就開始了;當所有的小人登台,就意味著一個政權走進了墳墓。

徽宗趙佶登基後胡鬧的二十幾年,也正是完顏氏族建立的大金國勵精圖治積極向外擴張的年代。此處紙醉金迷、春宵苦短,彼處金戈鐵馬,殺機正漲;此處英雄氣短,兒女情長,彼處挑燈看劍,沙場點兵。孰優孰劣,不言自明。應該說完顏氏在與遼國的戰爭中屢屢得手,還是讓徽宗有所警惕。怎奈他身邊的親信中,沒有一個是運籌帷幄的國士。這幫人每出一策,國家就被動一步。到了1125年大金滅遼之後,徽宗想在兩個“虜敵”之間玩平衡,意圖“以虜製虜”的策略完全化為泡影。但他還存了一個僥幸心理,就是大金能夠像遼那樣,與北宋劃地為界,他以每年大量的進貢向大金換取和平。但經過十多年戰爭洗禮的大金,早已不是偏安一隅的“草寇”了。滅遼的勝利助長了完顏氏入主中原的野心,他覬覦的不僅僅是宋朝的金銀珠寶,更是宋朝的膏腴疆土。

在活捉遼天祚帝耶律延禧的十個月後,金太宗吳乞買下令進攻宋朝。金兵分兩路向中原進發:西路以完顏宗翰為主帥,率兵六萬,自雲州下太原,兵逼洛陽;東路以完顏宗望為主帥,亦提六萬勁旅,自平州入燕山,下真定。兩路大軍會師於洛陽城下,然後直搗汴京。

1125年12月,東西兩路金兵同時向北宋統治的中原發起了進攻。

且說東路軍統帥完顏宗望,本是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次子。他在隨父出征的大大小小的數百次戰鬥中,從不離父王左右,多次創造以少勝多的奇跡。正是他窮追不舍,生擒了遼天祚帝,為遼朝的滅亡畫上完美的句號。因此,他是大金國初年最為重要的將帥之一。此次他首征中原,一路上伐檀州、破薊州、入燕山、攻保定、克真定、入邯鄲。在1126年正月初二,當西路軍統帥完顏宗翰開始圍困大宋西部重鎮太原時,完顏宗望的東路軍已經渡過黃河,逼近汴京城下。

完顏宗望此次的長途奔襲,完全是孤軍深入,應是用兵之大忌。斯時宋朝各路勤王之師,約有三十萬之眾,按理說完全可以合圍金兵,予以全殲。可悲的是,宋兵雖多,但已久不習戰,未臨戰陣,心先怯之。加之宋朝的當政者早已聞風喪膽,無法身先士卒,組織有效的抵抗。

就在大金國起兵進伐中原的1125年10月,太上皇徽宗趙佶每天收到城池失守的戰報,便無時不在驚懼戰栗之中。年底,他感到皇帝不好當,於是下詔傳位給兒子趙桓(史稱欽宗),自己當一個太上皇。1126年,是欽宗登基的靖康元年,才不過幾天時間,大金國的鐵騎就踹在了這位新皇帝的心窩上。

是年正月初三,聽說金兵渡過黃河,徽宗連夜逃出都城。新登基的欽宗也想溜之大吉,當日淩晨已跨上馬背,被主戰的大臣李綱急速趕來,一把扯住馬轡,才算沒有走脫。

虧得這個李綱,組織十幾萬軍民誓死保衛都城,與完顏宗望的部隊展開惡戰。一連幾天,汴京城內外血流成河,雙方都傷亡慘重。應該說,戰局的發展對宋朝極為有利。守城的軍民士氣高昂,各路勤王之師又紛紛趕來。若再堅持幾天,戰局即可發生逆轉,完顏宗望的東路軍完全可以成為“甕中之鱉”。但是,同父親一樣軟弱無能的欽宗趙桓卻派出使者到金營求和,這一下正中完顏宗望的下懷,他已看清戰事發展下去對自己不利。於是同意議和,但提出了苛刻的條件。還沒有等到元宵節,和談已經議定:宋朝向大金納貢黃金五百萬兩,白銀五千萬兩;牛馬各萬匹、帛緞一百萬匹;割讓中山、太原、河間三鎮;宋帝尊金帝為伯父……

二月初九,完顏宗望帶著如此豐厚的戰利品班師回朝。氣得吐血的大將軍李綱請求欽宗,讓他率十萬軍隊尾隨金兵,伺機殲滅,被欽宗拒絕。

等到金兵從容渡過黃河,太上皇徽宗又車輦浩浩地回到汴京,與兒子欽宗彈冠相慶。充塞朝廷的投降派都紛紛上表,盛讚皇上的決策英明。隻有李綱這樣的英雄形單影隻,一壁向隅,潸然淚下。

那年我訪問阿城,除了參觀金上都遺址,還參觀了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陵寢。在陵前,我也謅了四句:

宋家天子能遊戲,

汴京歌舞漏聲遲。

如何不住長生殿,

卻來此地著羊皮?

著羊皮之說,源於女真人的“牽羊禮”。漢家皇帝為何扯上“牽羊禮”,話又得從頭說起。

首次攻宋嚐到甜頭,益發激起了女真人入主中原的決心。女真人原以為疆域遼闊物華天寶的宋朝兵強馬壯,偶爾去那裏騷擾騷擾,劫掠一些財物便是勝利。經過一次真正的較量,這才發現宋朝的強大隻是虛有其表,銀樣鑞槍頭而已。怯懦的人會使對手產生更大的渴望,在山溝溝裏產生的完顏家族,這些大字認不得一鬥的政治家與軍事家們,現在已經對趙宋皇朝的寶座垂涎三尺了。

第一次出兵回師半年之後,1126年8月14日,金太宗吳乞買下達了第二次伐宋的詔令。大軍分為東、西兩路,兩位主帥仍然是完顏宗望與完顏宗翰。

西路軍9月3日攻陷太原城。第一次伐宋時,西路軍圍攻太原二百八十多天而不克,此次攻陷後,完顏宗翰為報上次之仇,下令殺盡城中男女老少,燒毀所有房屋,僅僅三日,太原城變成了廢墟。

太原是汴京西邊最為重要的軍事要塞,此城一破,等於摧毀了汴京的橋頭堡。此後,大金西路軍連克汾州、平陽、降德等州府而入河南河陽、孟津,渡過黃河後摧毀洛陽,卷擊鄭州,爾後氣勢洶洶撲汴京而來。

東路軍在完顏宗望的統帥下,先於西路軍於11月24日抵達汴京城下,切斷了城內城外的一切交通。八天後,西路軍趕來匯合,二十萬鐵騎給汴京打上了一道密不透風的鐵箍。

大宋的皇都成了一座孤城。

一向直腸子的女真人現在也學會了計謀,他們一麵攻城,一麵和談。在對待遼與金的問題上,宋朝廷中一直有主戰主和兩派。完全不具備雄才大略政治家素質的徽欽二帝,一直是主和派的首領。說穿了,主和派就是投降派。試想一想,一個統治中原的漢人皇帝,為了苟安,竟願意喊女真人的皇帝為伯,這不要談民族的氣節,就連個人的尊嚴也完全不要了。在這樣的兒皇帝的統治下,漢人的精神極度地矮化。李綱、宗澤這樣的主戰派反而被皇帝身邊的小人視為妖魔,必欲除之而後快。

女真人把這一點看得很清楚。所以,他們決定以和談為幌子,掩蓋自己吞並中原的野心。果然,主政的欽宗上當了,他以“百姓困乏,無法供養數十萬兵馬於城下”為由,下旨遣散各地趕來的勤王之師。金兵一邊和談一邊攻城,欽宗又聽信小人之言,起用一個叫郭京的妖道出任守城統帥,相信他訓練的“北鬥神兵”能驅散金軍,化凶為吉。

統治者往往隻需犯一個錯誤,曆史就得重寫,何況趙家皇帝在對待大金的問題上是一錯再錯,其結局難道還需要猜想嗎?

當郭京訓練的七千七百七十七名“北鬥神兵”一遇金兵的刀鋒即刻就作鳥獸散,當各地的勤王之師有的撤退以求自保,有的被金兵擊敗時,欽宗感到大勢已去,立即表示求和,並親自跑到金營向完顏宗望表達投降之意。完顏宗望再次向欽宗索要絹一千萬匹,銀五千萬兩等。欽宗一口答應,完顏宗望於是放他回宮籌措。

靖康二年,也就是1127年的正月,還沒有等到過元宵節,金兵再次將欽宗逼到軍營將其扣押,要其迅速交足所索的財物。國庫空虛,倉促之間,哪裏能籌措得到如此巨額的金銀?但不用擔心,大宋政權雖然在強虜麵前手足無措,但掌控治下的臣民卻是方法一套又一套。欽宗盡管在大金國主麵前是“兒”,在老百姓麵前仍然是“爹”。為了按時足額交納賠款,大宋政權不惜使用國家暴力,派兵在汴京城中大肆搜刮金銀。可憐了老百姓,一個月內,他們的金銀幾乎被搜刮淨盡。

金兵如數收到戰爭賠款後,於2月6日宣布廢欽宗為庶人,並找來汴京府尹徐秉哲,要他按皇宮內侍開出的所有皇室成員的名單如數拘拿。這個徐秉哲,本是徽欽二帝信任的寵臣,可是如今為求自保,對女真人交辦的這件事情特別賣力。他當即下令坊巷五家為保,不使名單上的人一個漏網。可憐趙宋的鳳子龍孫,那些王爺侯爺後妃公主等等共三千餘人被悉數拘拿,徐秉哲將他們全部移交給金兵。

四月初一,金軍依然分東、西兩路軍從汴京撤退。徽、欽二帝及三千餘名皇室人員作為俘虜隨軍出發。在浩浩****的隊伍中,亦有不少民夫趕著馬車隨同前進。這些馬車上裝滿了金軍擄掠來的金銀財寶,以及宋朝曆代所傳的宮廷器物,包括法駕、車輅、禮器、鹵簿、圖書、珠寶、字畫等等,按時人說法,是“兩百餘年府庫積蓄為之一空”。

趙匡胤創立的北宋王朝,經曆了一百六十八年的春雨秋風,至此畫上了淒涼的句號。

經過將近一年的艱難跋涉,徽宗、欽宗這兩個亡國之君,在金軍的押送下,終於走到了位於阿城的金上京。

這是怎樣的一年啊,昔日的王公貴族章服之侶蒲柳之嬌,如今都是蓬頭垢麵的囚犯。白天食不果腹,夜裏臥於榛莽。走到離汴京隻有數百裏的邢台,徽宗的兒子、欽宗的弟弟燕王趙俁就被活活地餓死了。金兵找來一個喂馬的槽子作為他的棺材入殮。看到兒子兩隻腳吊在槽子外麵草草埋葬,徽宗哭道:“皇兒葬於斯,也算中原故土,為父卻要成為異鄉之鬼了。”

同行者聞此哀音,無不痛哭失聲。

漫漫長途上,徽欽二帝有足夠的時間反省自己的過去。沒有了歌舞,沒有了蹴鞠,他們的沮喪與痛苦,隻能通過詞作來體現。

徽宗趙佶的《眼兒媚》:

玉京曾憶昔繁華,萬裏帝王家。瓊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蕭索,春夢繞胡沙。家山何處,忍聽無笛,吹徹梅花。

欽宗趙桓的《眼兒媚》:

宸傳三百舊京華,仁孝自名家。一旦奸邪,傾天拆地,忍聽琵琶。

如今在外多蕭索,迤邐近胡沙。家邦萬裏,伶仃父子,向曉霜花。

父子二人的《眼兒媚》,顯然是唱和之作。從詞句來看,兒子的反省能力比之父親稍稍強一點。他抱怨奸邪誤國,雖然不錯,但卻將自己的責任推卸淨盡,真可謂到死糊塗。

從汴京到會寧府,行程約六千餘裏。這麽遠的路程,既無轎輿,亦無車馬,對於趙家皇帝以及公子王孫如花美眷來講,這是一次極為艱難和恐怖的旅行,既沒有尊嚴,更沒有歡樂。

然而被徹底剝奪尊嚴的事,卻是在抵達金上京後發生的。

大約是1128年的初夏,徽、欽二帝及其宗室隨從來到金上京的第二天,金太宗吳乞買即下令讓他們去祭拜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陵寢。他們不是作為皇帝而是作為戰俘來到金太祖的陵園,女真人讓徽、欽二帝脫下衣服,**上身,然後現宰兩隻綿羊,剝下血淋淋的羊皮披在兩位皇帝的身上。讓他們以這種極盡侮辱的裝束,一步一叩首,繞著完顏阿骨打的墳墓轉了三圈。第二天,兩位皇帝又去乾元殿拜見金太宗吳乞買。在那散發著羊膻味的大殿裏,吳乞買鄭重地宣布,封徽宗為“昏德公”,欽宗為“重昏侯”,對這兩位昏君,女真人極盡嘲笑之能事。

所有趙宋皇朝的宗室人員都目睹了這一場侮辱,所有的中原人都聽說了這一場侮辱。

宋朝的曆史,將這個事件定為“靖康之恥”。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

這是抗金英雄嶽飛所寫的《滿江紅》中的名句。在北宋對契丹人的作戰中,出了一群楊家將;在南宋對女真人的戰爭中,出了一支嶽家軍。在漢人書寫的曆史中,楊令公與嶽飛,可謂是家喻戶曉的民族英雄。產生這樣的觀點,乃是因為在過往的漫長歲月裏,漢人將自己與中華民族等同,漢之外的所有民族,都是異端,都屬於“生番”或者“夷狄”。漢人在這樣一些族類麵前,表現出天生的優越感。在現代人看來,族群與國民是兩個概念,一個國家的公民可以由不同的族群組成。但在八百多年前,民族與國家是一個概念。漢人就是中國,中國就是漢人。所以,當女真人擄走了徽、欽二帝,漢人並不認為這是兩個政治集團的角逐,而是當做“夷狄”亂華的國恥。

所以,1127年後,“靖康恥”成了漢民族的一道無法彌合的傷口,一提起這件事,多少人涕淚橫流。但是,也有人表麵痛苦,內心卻藏著歡喜。

這個人就是趙構。

趙構是欽宗的弟弟,趙佶的第九個兒子,人稱“九殿下”,後封為康王。當二帝被擄之後的一個月,即1127年五月初一,趙構在今河南省商丘即位,史稱宋高宗。

趙構比之父親趙佶與哥哥趙桓,其“恐金症”是有過之而無不及,他雖一度任命李綱為宰相,讓他拯救國難,與大金國作戰。但幾個月後,他又轉而重用投降派汪伯彥、黃潛善之流,讓他們代表南宋小政權與大金國媾和。他向金軍統帥完顏宗翰開出的求和條件是以黃河為界,宋與金隔河分治。並主動下令尚在河北等地堅持抗金的將士南撤,把多個州郡大片的土地拱手送給大金。

但此時的大金,雄心早已越過了黃河,完顏氏族想取代趙宋成為中國的主宰。1127年12月,金太宗下令第三次出兵攻打宋朝。挾前兩次勝利之餘威,金兵擴充很快,短短十二年間,由數千個遊騎擴充為八十萬兵馬,且士氣高昂,完全可以說是當時世界上一支最具有攻擊力的部隊。此次金兵分三路南下:東路軍由完顏宗輔與完顏宗弼(即金兀術)統帥。自燕京經滄州搶渡黃河進擊山東;中路軍由完顏宗翰率領自雲中下太行,由河陽越過黃河直入河南;西路軍在完顏婁室帶領下,由同州(今陝西省大荔)取道關中,兵逼陝西。

麵對八十萬的“虎狼之師”,趙構害怕重蹈父兄的舊轍,連忙攜百官逃到揚州。在這座紙醉金迷的城市裏住了不到一年,又因這裏離中原的戰場太近,趙構再次下令將行宮遷到杭州。從此,趙構永久地放棄了汴京,放棄了中原,把南宋的都城建在了杭州。

關於杭州,我們有太多太多的話題。江浙曆來是人文淵藪之地,溫柔富貴之鄉。自古就有“上有天堂、下有蘇杭”之說。無論將生活的舒適度分成多少個指標,在漫長的曆史中,蘇州與杭州都會名列榜首。

珠璣羅綺,美女珍饈,絲竹弦管,湖光山色……這些應接不暇的**,令人心旌搖**的氣象,對於一般的國民來講,是難得的福氣,是神仙般的生活。可是,對於執政者來講,則必定是迷亂心誌的毒藥。古往今來,一個貪圖享樂的政權,從來都沒有逃脫被消滅的命運。

縱觀曆史,在東南建都的政權,於南宋之前,如六朝、如南唐,都是短命的。其因就是這一塊有“天堂”之稱的膏腴之地,會不知不覺地讓人放棄憂患,且熏染出執政者的脂粉氣,而不會磨礪出他們的英雄氣。

趙構從來杭州的第一天,就注定了南宋要被消滅的命運。

史載:趙構於1129年正月遷都杭州。此時的中原,黃淮之間,正飽受金人的鐵騎肆意地踐踏,抗金的將士為保社稷,都在進行艱苦卓絕的戰鬥。而趙構在這國家麵臨生死存亡的關頭,仍沒有最起碼的危機意識,控製他大腦神經的,依然是“享樂”二字。他在來杭州一月之後,即2月25日,便帶著愛妃寵臣,車輦如雲,浩浩****來到錢塘江邊觀潮。

麵對這一幫昏君庸臣,一位叫林升的詩人,寫下了沉痛的詩句:

山外青山樓外樓,

西湖歌舞幾時休。

暖風熏得遊人醉,

直把杭州作汴州!

看過太多的“門外樓頭”,體會過太多的“悲恨相續”,人們可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曆史中沒有絕對的勝者。任何一個政權,都無法逃脫興衰更替的命運。但是,一個政權享祚時間的長短,還是有一定的規律可循。

比之漢、唐、明、清,宋朝的開國皇帝氣度要弱小得多。趙匡胤獲得政權並沒有曆盡艱辛,且屬於宮廷政變的性質,所以,宋朝的“王氣”始終沒有養起來。此處所說的“王氣”,不是指皇上號令天下的權力,而是指點江山的能力。自秦自漢自唐,不要說燕雲十六州,就是東北和內蒙,都一直是中國的版圖。可是唐末動**期間,契丹人搶占這一大片國土另建一個遼國。宋立國之初,太祖趙匡胤、太宗趙光義兄弟二人都沒有能力從契丹人手中收複失地,反而每年向遼朝納貢。此後,趙宋的皇帝們與契丹人時而開仗,時而議和,一直處於被動。在開拓疆域與處理民族問題上,趙宋皇帝乏善可陳。終宋一朝,唯有文學可以垂範後世,出了王安石、歐陽修、蘇東坡、黃庭堅、陸遊、辛棄疾等一大批傑出的文學家。出現這等現象,與趙匡胤重文抑武的基本國策有關。這一點,趙匡胤比之唐太宗李世民,可就差得多了。唐太宗不僅器重文人,更整飭武備。文武並舉,絕不會一手硬一手軟。所以,曆史上才產生了盛唐氣象,這至今仍令中華民族驕傲的大國典範。就一般的規律而言,一個開國皇帝的氣度胸襟,便決定了他所開創的王朝的精神走向,如漢高祖劉邦,他吟過“大風起兮雲飛揚,安得猛士兮守四方”這樣雄奇的詩句,他呼喚猛士開疆拓土。這種精神讓後代皇帝所承繼,到漢武帝而趨鼎盛。

相比於徽、欽二帝與宋高宗趙構,大金國前期的皇帝們行事的風格就要明朗得多,也健康得多。君臣之間,臣民之間,幾乎沒有尊卑等級,貴賤之分。據史料記載,吳乞買雖然貴為“九五至尊”,但仍然與百姓保持水乳交融的關係。他所住的“皇宮”,也沒有重門深禁,百姓家裏殺了一隻雞,就會跑到“皇宮”裏喊他一道去分享,沒有特殊情況,他都會欣然而往。君臣之間議事,可以爭、可以吵,哪怕麵紅耳赤,也不會傷和氣。爭吵完了,意見統一了,君臣們便開始“同歌合舞,略無猜忌”。女真人的歌舞是什麽呢?是踩刀梯、耍火球之類,充滿了矯健,洋溢著剽悍。相比於汴京靡靡之音,杭州的淺吟低唱,兩者孰優孰劣,不言自明。再說擊敗遼、宋之後,大金國庫裏的錢多了起來,吳乞買花錢大方了一些。大臣們對他產生了意見,說他違背了太祖完顏阿骨打立下的“非軍需不啟庫存”的祖訓,應接受處罰。吳乞買隻得按規矩被大臣們拉出議事大殿,趴在地上“廷杖二十”。吳乞買心悅誠服,並沒有因此報複任何人,而趙宋皇帝雖然無能,卻從來一言九鼎,君臣之間有絕對的界限。相比之下,女真人早期建立的政權,倒是有點像“人民公社”的性質。所以,我認為,女真人打敗漢人,隻是一種表麵現象。它真正的曆史意義在於:一種健康的、硬朗的、平民式的帝王文化,打敗了另一種腐朽的、墮落的、貴族式的帝王文化。

2006年元月,我再次應邀前往阿城,參加新修繕的金上京博物館開館儀式。看過大金國的發展曆史後,下午,在零下二十五度的嚴寒中,我又來到金上京遺址。厚厚的積雪掩蓋了一切,不要說舊跡,就是連廢墟也看不見。我踩著深深的積雪走了很久、很久,不知為何,在這八百多年前的“王氣肇造”之地,我突然想起了辛棄疾的詞句:“醉裏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

這樣的詩句充滿了英雄氣概,讀來讓人熱血賁張,不由讚歎辛棄疾真偉丈夫也。遺憾的是,南宋政權不喜歡這樣的偉丈夫。由此我想到一個國家,如果每個角落都彌漫著享樂之風,奢侈之氣,所有的國民必然就會喪失憂患意識。這是一件十分危險的事情。去年,當超女出現,數百萬的“粉絲”們為之癡迷,為之瘋狂時,我的心中就產生了一種不好的感覺。出幾個超女,原也是多元化社會的自然現象,並不值得大驚小怪,但要引起警惕的是,我們幾乎是毫無顧忌地迅速邁進娛樂化社會的門檻。如果這些青少年——我們這一時代的“黃髻小兒”,其生命隻為歌星、影星、球星而狂,還能說,我們國家的精神氣象是健康的嗎?

一個時代沒有英雄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喪失了產生英雄的土壤。有鑒於此,北宋滅亡的教訓不能不汲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