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蔡邕(133—192),字伯喈,陳留圉人。東漢時期的一位全天候,簡直於學無所不逮的文化巨匠。

南宋陸遊有詩:“斜陽古柳趙家莊,負鼓盲翁正作場,死後是非誰管得,滿村聽說蔡中郎。”這個中郎,就是蔡邕;到了元代,在劇作家高則誠的筆下,演繹出趙五娘尋夫的《琵琶記》,淒苦哀絕的她,所找的那個丈夫,也是這個中郎。宋時說唱,元時戲曲,都以他為主角,敷衍鋪陳出動情動容的故事,可見他很長時期內是個知名度很大的人物。

五十年代,厚今薄古,八十年代,重商輕文,如今更是不大有人提起蔡邕了。

曆史上的蔡邕,並無重婚的事實,說他背妻再娶,是天大的冤枉;可他非常的有學問,是千真萬確的。可以這樣說,他的左中郎一職,某種程度上類似西方宮廷裏領著做彌撒的神職人員,執行著主的使者任務。一旦發生什麽天象變化,如日食、地震、颶風、海嘯;或者,出現什麽怪異狀態,如飛蝗成災、井出血水、久旱不雨、江河決口,漢靈帝就要把他這個左中郎找來諮詢釋疑。不過,蔡邕的作用,更接近原始部落裏的巫師,為酋長弄神搗鬼,還要言之成理。為什麽挑他來演這個角色,因為他讀的書,實在太多,便於引經據典,可以從典籍中尋找答案。

譬如,“光和元年六月丁醜,有黑氣墜北宮溫明殿東庭中,黑如車蓋,身五色,有頭,體長十餘丈,形貌似龍”。天上掉下來這麽一條大蟲子,靈帝劉宏顯然被嚇壞了,他是個很糟糕的皇帝,由於他昏庸無能,弄得民不聊生,才爆發黃巾之亂,將漢王朝推向衰亡。不過,他不怕得罪老百姓,卻怕得罪老天爺,忙問蔡邕,“怎麽回事?”

老實講,那些暴君,昏君,庸君,**之君,隻要在台上一天,混蛋隻有任其蛋之,惡棍隻有任其棍之,無論他怎樣的為非作歹,倒行逆施,可憐的老百姓是一點轍也沒有的,除非他死。所以,死是惟一的,也是最後治他們的辦法。統治者雖然可以消滅所有反對他的人,但是,總有一天,老天爺要消滅他,將他擺平。秦始皇夠凶,也怕天,這才打發徐福去求長生不老之藥,結果,還是會翹辮子,和臭魚爛蝦混裝在一起,運回鹹陽。所以,借助上天示儆的辦法,讓無道之君收斂,也是不敢造反的老百姓,於忍氣吞聲之下,那種無能為力,無計可施,無可奈何的**了。

蔡邕借此機會,一顯學養深厚,二顯忠誠社稷:聖明的陛下呀,上蒼已經發出懲罰的預警,你該檢點一些了。但大多數皇帝怕是怕,不到臨終,也並不買老天的賬,因此,進諫也等於白搭。可是,古人不像後人那樣滑頭,尤其古代的讀書人,多愚,認死理,總是一條道走到黑,管你愛不愛聽,非說不可。

蔡邕書讀得太多,認為應該盡責規勸皇帝。他說:“所謂天投蜺者也。不見足尾,不得稱龍。《易傳》曰:‘蜺之比無德,以色親也。’《潛潭巴》曰:‘虹出,後妃陰脅王者。’又曰:‘五色迭至,照於宮殿,有兵革之事。’《演孔圖》曰:‘天子外苦兵,威內奪,臣無忠,則天投蜺。’變不空生,占不空言。”

能在溫德殿上聽他演說的,自然都是些有頭有臉的高級幹部。他說罷,哭喪著臉,作憂國憂民狀。大家是讚成他呢,還是反對他?很難啟口。這場麵很尷尬,讚成,等於說皇帝不行,反對,等於說古書不靈,都不好辦,頗費斟酌。《後漢書》裏有一句現場描寫:“帝覽奏歎息,因起更衣。”看來,劉宏也不想再聽,心煩,借口到衛生間去方便方便,躲個清淨,這樣,就可以不予表態了。

當蔡中郎大抖學問,大顯能耐,大談特談,把皇帝聽得眉頭直皺時,估計在場的那些官不比他小,權不比他少的手抱朝笏的高幹們,肯定覺得不是滋味。這裏特別要說明一點,在《三國演義》裏搞連環計的王允,那時雖不是司徒,很有可能也在場。聽蔡邕最後那兩句話,“變不空生,占不空言”,板上釘釘,意思說陛下您就等著倒黴吧,那口吻,王允也不會受用,蔡先生,口氣是不是大了點?

中國的知識分子,稍有些地位,人五人六以後,總覺得自己在權力的盛宴上,應該有一席位置。可哪裏知道,文人在統治者和高層官僚眼裏,其實比屁都不如,找你來諮詢,和找戲子來唱堂會,意思是差不多的,要你講讓皇帝開心的話,而不是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不是分明在找不痛快嗎?

作為一個能出入宮門,得睹天顏的文人,有幸接近最高權力中樞,最聰明的狀態,莫過於做黃花魚,盡量溜邊。上頭讓你助興時,你可以扯開嗓子,大唱讚歌;最高命你舉杯時,你可以上躥下跳,狂呼萬歲。謹記一條,切莫卷進上峰勾心鬥角的漩渦,切莫與其他臣工競逐領袖的恩幸,尤其不能存有分一勺殘湯剩飯的幻想。

屈原就吃過這虧的,他自視甚高,認為隻有他才能挽救楚國,結果,楚懷王不買他的賬,嫌他礙手礙腳,放逐出都城,流浪在汨羅江邊。既沒人請他簽名,與他合影,也沒人邀他演講,請他指導,喝不上魚翅,吃不到海鮮,嘴淡得出水,心冷得瑟縮,他隻有孤苦地詠唱:“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

嫉妒,是人類的致命傷,古往今來的知識分子,常常不懂這種人性的基本弱點。蔡邕所犯的錯誤,與屈原同出一轍,四個字,“高標見嫉”,遂種下了殺身之禍。豈止那些嫉妒的官員,要收拾他,即使他的舞文弄墨的同行,也不會放他一馬的。因為經過漢桓帝,漢靈帝的兩次黨錮之禍,漢末的知識分子,像割韭菜似的,一茬一茬,都削剪得所剩無幾了。於是,蔡邕成了亮度最強的燈泡,別的文人,都是小瓦數的燈泡,在他的強光前,不由得黯然失色。加之,他太拔份,太冒尖,太無所不能,太搶大家的風頭,可想而知,那些嫉妒的同行,會用什麽樣的衛生眼球看他?

熹平四年,他要立萬世名,因為他的毛筆字寫得好,“奏求正定《六經》文字,靈帝許之。邕乃自書丹於碑,使工鐫刻立於太學門外。於是後儒晚學,鹹取正焉。及碑始立,其觀視及摹寫者,車乘日千餘輛,填塞街陌”。他老人家,站在太學門口,按照時下常規,必然被攝像機照著臉,被麥克風堵住嘴,被滾燙的讚頌塞滿耳,被穿旗袍、大胸脯的禮儀小姐貼身攙扶著。漢代也許沒有這一套儀式,但那成功的感覺,凱旋的感覺,暈暈乎乎的感覺,應該是同樣的。

類似這樣的盛會,不但古代有,當代也有。在那裏,既能看到過被諛者那張幸福得意的麵孔,也能看到過諛人者那張天花亂墜的嘴巴,但更能看到會場外的撇嘴不屑,過道裏的竊竊非議,洗手間裏的搖頭罵街,電梯間裏的聲聲冷笑。尤其那莫測深淺的一笑,確有司空圖評詩所雲,大有“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境界。蔡中郎大概認為人們挺愛他,其實,這種在公開場合的捧場和叫好,比奶油點心還甜蜜的話語,是當真不得的。

漢代興不興給評論家塞紅包,未敢懸擬,但要一個作家,免費而且真心地去讚美同行的作品,是非常難的一件事,用《聖經》上的譬喻:富人想進天國,比駱駝穿過針眼還難來形容,不算過分。隻有絕對的大師,肯對比自己大不如的同行,有一點施舍的慷慨,可以說幾句好話;否則,隻有絕對的小師,因為實在沒有值得驕傲的資本,才會五體投地對所有比他強的同行,叫好不已。

除此以外,那些依靠權力使文章增值的作家,用鈔票將自己堆成巨匠的作家,過去曾經發達、如今業已過氣的作家,壓根狗屁不是、自我感覺好得異常的作家,誨**誨盜、賴褲襠裏那頑意討生活的作家,述而不作、耍嘴皮吃白相飯的作家……所有以上這些在創作上徒有虛名的作家,其共同點,就是妒火中燒,酸性大發。對於同行,尤其比他強的同行,必視為仇讎,必不共戴天,必想盡辦法滅了,才罷休的。

因此,蔡邕的倒黴,還不僅僅由於他有資格附在皇帝耳邊說話,遭政治家的忌;他的學博今古,涉獵文化藝術的各門各類,其造詣,其成就,無不臻於頂峰般的極致,也遭到那些處於頹勢、無法振作的同行嫉恨。這也不奇怪,中國人長期生活在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社會裏,比較缺乏競爭精神,比較信奉平庸哲學,比較習慣你比我好不到哪塊去,我也比你差不到哪裏去的生存狀態。這樣,大家才能彼此彼此,相安無事。

由於要維係這種均衡,人們便約法三章,大家也恪守不移,誰也不能突出,不能越位,不能出列,不能格色地擠在一起,死在一塊;誰要比別人多幹,多想,多得,多擁有,哪就甭打算有好日子過。這就是一個平庸社會裏,隻能產生平庸的沙丁魚罐頭法則。然而,蔡中郎卻不平庸,《後漢書》本傳稱他“好辭章、數術、天文,妙操音律”,是一個能夠駕馭文學藝術所有門類的全才,而且擁有居高臨下和絕對優勢的大師。

蔡中郎的全部倒黴,就在於此。

我們常常感慨,歐洲文藝複興三傑之一的達·芬奇,既是畫家,又是雕刻家,同時還是工程師和建築師,甚至還是機關槍設計原理的最早構想者,萬能的上帝怎麽如此偏心,竟賦予他如此全麵的智能?其實,在中國曆史上,類似這種表現出全才全能的優秀分子,也是不乏其人的,蔡邕就是一個。隻是在中國這種小農社會裏,所奉行的誰拔尖就掐誰尖的沙丁魚罐頭法則,害得集文學家、詞賦家、史學家、繪畫與書法家、音樂演奏兼製作家於一身的蔡邕,最後落一個死於非命的下場。

刻在太學門口,成為樣板的《六經》碑石,隻是他書法成就的一個方麵。最為後人高山仰止的,莫過於他獨創的飛白手段。飛白,亦作飛白書,筆畫中絲絲露白,像枯筆所寫,形成書法的特異表現風格。中國的漢字,有多少人在寫,寫了多少年,誰不想出新,但他卻能從工匠於牆壁上塗刷漆堊中,得到奇竅,力辟蹊徑,別出一格,寫出新穎,實在是令無數寫字人歎服不止的。

唐李綽《尚書故實》說:“飛白書始於蔡邕,在鴻門見匠人施堊帚,遂創意焉。”可見他的創造性,與他無所不通的穎悟能力分不開。唐張懷瓘《書斷列傳》載:“伯喈入嵩山學書,於石室內得一素書。八角垂芒,篆寫李斯並史籀用筆勢。伯喈得之,不食三日,乃大叫喜歡,若對數十人。喈因讀誦三年,便妙達其旨。”因此,他引用袁昂《書評》,說“蔡邕書,骨氣洞達,爽爽為神”,認為蔡中郎“工書,篆隸絕世,尤得八分之精微。體法百變,窮靈盡妙,獨步今古,又創造飛白,妙有絕倫。喈八分飛白入神,大篆、小篆、隸書入妙”。

在音樂才能上,從《後漢書》本傳的一則記載,可見蔡邕在這個領域裏所達到的高超精美境界,用冠絕今古這四個字來形容他,也不算過分。“吳人有燒桐以爨者,邕聞火烈之聲,知其良木,因請而裁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猶焦,故時人名曰‘焦尾琴’焉。初,邕在陳留也,其鄰人有以酒食召邕者,比往而酒以酣焉。客有彈琴於屏,邕至門試潛聽之,曰:‘憘!以樂召我而有殺心,何也?’遂反,將命者告主人曰:‘蔡邕向來,至門而去。’……主人遽自追而問其故,邕具以告,莫不憮然。彈琴者曰:‘我向鼓弦,見螳螂方向鳴蟬,蟬將去而未飛,……吾心聳然,惟恐螳螂之失之也,此豈為殺心而形於聲者乎?’邕莞然而笑。”一場誤會,頓時化解。

張騭的《文士傳》,就把他說得更神乎其神了,“邕告吳人曰:‘吾昔嚐經會稽高遷亭,見屋椽竹東間第十六可以為笛。’取用,果有異聲。”伏滔《長笛賦》序:“柯亭之觀,以竹為椽,邕取為笛,奇聲獨絕。”講的也是這件事。那具焦尾琴,也非虛應故事,直到南北朝時,還在國庫裏收藏著的。從《南史·王敬則傳》:“仲雄善彈琴,江左有蔡邕焦尾琴在主衣庫,上敕五日一給仲雄”,便知道實有其物,所傳非假了。

他的女兒蔡琰,被掠胡地,嫁為胡妻,思念中原,作《胡笳十八拍》,傳之鄴下,令曹操讀後,不勝感傷,因為他“素與邕善,乃遣使者以金璧贖之”。看樣子,她能寫出這樣哀婉悲憤的詩篇,自是家學淵源,是基因在起作用了。

另外,在繪畫方麵,蔡邕也曾是高手,不過,飽經魏晉南北朝的戰亂,畫卷大都散佚。在唐裴孝源《貞觀公私畫史》一書中,尚可看到畫目中載有他的作品,至少《講學圖》和《小列女圖》,到了唐代,還作為官府的收藏,偶爾拿出來可供觀賞的。至於在辭章方麵,隻消看當時知識分子所推許的名流郭林宗死後,“四方之士七千餘人,皆來會葬,同誌者乃共刻石立碑,蔡邕為其文”,也就知道他的文章在學林中被高看的程度。蔡中郎也不遑多讓,眾望所歸,揮筆立就,竣稿後,“謂涿郡盧植曰:‘吾為碑銘多矣,皆有慚德,唯郭有道無愧色耳!’”

“吾為碑銘多矣”,傲氣中表露蔡邕自矜其長的疏狂,但看到王逸所作的《靈光殿賦》後,因為早先他也有做這篇賦的打算,“及見延壽所為,甚奇之,遂輟翰而已”,這種自省,也可看到他不護己短的胸襟。但是,正如屈原深愛著他的楚國,而楚國卻並不愛這位偉大詩人一樣,極具才華的蔡邕,卻被憎惡大師、難容大師的平庸社會,推上了死亡之路。

提到蔡邕的死,必然要涉及到兩個人,也就是《三國演義》開始時就出現的董卓和王允。這兩位,一為武將,一為文臣,一為丘八,一為書生。按道理說,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蔡伯喈有一百個理由應當死在董卓手裏,董也有過要殺他的意思。然而,殺人如毛的軍爺,卻對這位大師,表示出一個大老粗幹部對於知識的莫大尊敬和言聽計從。相反,與蔡邕同是知識階層,同是文化精英的王允,卻被女人般的嫉妒心所控製,對比自己強許多的同行,略無顧惜,毫不憐憫,蔡本人央求也不行,大家說情也不行,連眼皮也不眨一下,就把他推下去殺了。

在非正常死亡的中國文人中間,如果說投江的屈原,算作領銜人物,殺頭的蔡邕,也該排在死鬼榜的前列。世事難料,應該殺他,而且精於殺人之道的董卓,沒有殺他;不應該殺他,而且說實在也不大精於殺人的王允,卻下令將其處死。由此可見,文人要狠起來,有時候比武人更殺氣騰騰。

於是,紀曉嵐的一篇談狐的文章,就很具針對性了。

有客問狐仙:您老人家已經道恒通天,修得仙體,還有您覺得可怕的什麽嗎?狐仙答曰:萬物相生相克,豈有不怕什麽的道理!客又問:若是如此,那您老人家最害怕什麽呢?狐仙直白道出一個字來,曰:狐!客大不解,並大惶惑,問:既是同類,何以畏之?

狐仙發表了一通很精彩的言論:“天下唯同類可畏也……凡爭產者,必同父之子;凡爭寵者,必同夫之妻;凡爭權者,必同官之士;凡爭利者,必同市之賈。勢近則相礙,相礙則相軋耳。”(紀昀《閱微草堂筆記》)

客人聞之咋舌,想不到同類竟是如此可畏!

因為紀昀也被同類陷害過的,他有位姻親在山東做官,出了點問題,這位老先生嘴快,透過風去,要他們檢點些。好,那些嫉恨他的家夥,抓住一點,不及其餘,將其牽扯到這宗案件裏,有口難辯,隻有認賬。最後,被罰往烏魯木齊效力。經過這次沒太受罪的充軍,紀曉嵐對同類的認識,可謂深有感觸焉!

成精的狐仙尚且畏懼同類,何況乎凡夫俗子的我們。

記得在1957年的反右派運動中,我也叨過同類的光,一位不大的戲劇家,一位很大的文學家,像甲魚似的,咬住一口,決不撒嘴,差點要了我的命。所以,這些年來,在文壇冷眼觀察,同類之間,若是旗鼓相當,量級相等,勢均力敵,不相上下,絕不惺惺相惜。因此,差不多水平的作家,有可能成為盟友,不會成為朋友。尤其是隻有一份利益的時候,你得了,我就光頭,我得了,你就零蛋。或者,一口陷阱在前,推我進去,你就活命,推你進去,我有生路。這時候,就必然成為相殘、相整、相角力、相廝殺的死敵。這就是多年來甲魚咬人的老戲文,不斷上演的緣故。

幸好,紀曉嵐學問淹通,有一點類似蔡邕在東漢末年學林中的領袖群倫的地位。於書無所不讀,三墳五典,諸子百家,稗史演義,方術五行,他不但讀得要比別人深入,還能讀出他的見識。出自他手的《四庫提要》,“總匯三千年間典籍,持論簡而明,修詞淡而雅,人爭服之”(昭槤《嘯亭雜錄》),便是雄證。這位才華出眾的紀大煙袋,走運的是碰上乾隆,換個別的文人,他就不會如此自在了。

雖然弘曆也寫詩,但他的職業是皇帝,算不上紀昀的同行,敢用他來當《四庫》館的總纂官。蔡邕倒黴,碰上心胸狹窄的王允,想當年,中郎先生在漢靈帝麵前侃侃而談的那會兒,王允隻有站在後排豎著耳朵聽的份,現在,刀把子在這位同類手裏攥著,你就把脖子伸出來挨宰吧!

按說,王允和蔡邕有著較多的共同經曆,都為反過宦官幹政而戰鬥過,都因為鬥不倒閹豎而飽受陷害過,都被迫逃亡在江湖間流浪過,都有一顆愛國愛民的拳拳之心,應該能找到一些共同語言。可是,性格上的差異:王允,較偏執,認死理,心胸狹隘;蔡邕,較豁達,不拘泥,思路開闊。王允,隻有小圈子的來往,頗冷清;蔡邕則有過往密切的文人朋友,如橋玄,馬日,王朗,盧植,曹操,很熱鬧。王允,“剛棱疾惡”,大概活得比較累;蔡邕,會“大叫歡喜,若對數十人”,這種多血質的性格,估計活得要比較輕鬆些……

這就是兩位知識分子素不相能,形同水火的原因,而氣量較小的王允,對這樣一位風頭太足的人物,肯定早在心底裏罵娘了,同類之間由歧異生出的嫉妒,那是很可怕的。但董卓與王允不同,他有一點對於讀書人的崇拜,“中平六年,靈帝崩,董卓為司空,聞邕名高,辟之。”假設董卓也有一點文藝細胞,能寫得幾句歪詩,幾筆孬字,還自費出版過一兩本小冊子之類,就怕也會像王允這樣鼠肚雞腸的。

蔡邕來了,立刻使用,這倒顯出粗人的可愛了。“到,署祭酒,甚見敬重。舉高第,補侍禦史,又轉持書禦史,遷尚書。三日之間,周曆三台。遷巴郡太守,複留為侍中。”老實講,外行領導內行,固然弊端多多,但似懂非懂而裝懂,略知皮毛硬充行家裏手,門竅不通卻非常敢想敢幹,甚至敢於蠻幹的半瓶醋的頂頭上司,那好像麻煩更多。

董卓,大老粗,知道自己知識不起來,也就不裝風雅,而是找一個現成的大知識分子,來裝點他的門麵。開始,蔡邕拒絕了,董卓威脅他:蔡先生,你要不來給我做事,“我力能族人”。什麽叫“族”,就是滿門抄斬。蔡邕一聽,腿就軟了,雇了一輛牛車,慌不迭地從杞縣趕往洛陽報到。牛屁股被鞭子打得皮開肉綻,總算沒誤期限,戰兢兢地見了這個殺人如毛的軍閥,想不到頗受重用。“卓重邕才學,厚相遇待,每集宴,輒令邕鼓琴讚事”,有時,還挺尊重蔡邕的意見。

董卓,作為屠夫,罪該萬死,最後被民眾在肚臍上插一支蠟燭,點了天燈,是他應得的下場。但是,作為對蔡邕破格相待的上司,沒有知識分子的忸怩拿捏,酸文假醋,雖屬老粗本色,確是傾心相待,我想,蔡邕作為知遇之人,為這個壞蛋的結束,說幾句純係個人感念之語,也不至於要殺頭棄市。他本可以不說,他要是聰明人的話,他要是了解王允那種寡婦心態的話。但他,就是那個真性情、毫不設防的蔡邕,還是把不說也可的話,說了出來。沒想到,“言之而歎,有動於色”。

好!這下子被對手抓住了話把。

“允勃然叱之曰:‘董卓國之大賊,幾傾漢室。君為王臣,所宜同忿,而懷其私遇,以忘大節!今日誅有罪,而反相傷痛,豈不共為逆哉?’即收付廷尉治罪。”積怨多年,妒仇嫉恨,終於等到了這樣一個得以報複的機會。

其實,王允也很賣力地給董卓當差,“董卓遷都關中,允悉收斂蘭台、石室圖書秘緯要者以從。既至長安,皆分別條上。又集漢朝舊事所當施用者,一皆奏之。經籍具存,允有力焉。時董卓尚留洛陽,朝政大小,悉委之於允”。正因為他同樣為大賊馬前鞍後地服務過,所以,他在處置蔡邕時,不提這一段,隻是摳他不該因私恩而忘大節。

蔡中郎這一下子,算是走到生命的盡頭。

曆代文人,因禍從口出而遭殃者不勝枚舉,而像蔡中郎這樣簡直是沒病找病者,真是少見。他大概以為王司徒,還是早先對他表示仰慕的二、三流作家,在作品討論會上大家可以隨便神侃亂彈的朋友呢!哪知道同行的嫉妒心,有時毒如蛇蠍。至此,他才意識到同類的可怕,後悔也來不及了,可憐的大師隻要求給他留條命,“乞黥首刖足,繼成漢史”,王允聽都不聽,拂袖而去,心裏想,“蔡先生,您就別做大頭夢了!”

以言定讞,不足為奇,思想犯罪,古已有之,但隻是人性之常,感情閃露,便十惡不赦,必死無疑,也太過分了。“士大夫多矜救之,不能得”,太尉馬日,一個在中國做了大官的外國人,實在看不過去,跑去對王允講:“伯喈曠世逸才,多識漢事,當續成後史,為一代大典。且忠孝素著,而所坐無名,誅之無奈失人望乎?”

這就更戳了王司徒那根讀書人的肺管子,你們越看重這位大師,我就偏要讓他大師不成。古往今來的文字獄,殺文人者,必為帝王,這一點是對的;但操刀者,則常是文人同行,這一點也是不錯的。他殺定了蔡邕,並且荒唐地辯解:“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於後世。方今國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執筆在幼主左右。既無益聖德,複使吾黨受其訕議。”

馬日聽了這段道出他妒婦心思的混賬邏輯以後,完了,明白和這個不可救藥的小人,無法再談下去,走出門來,仰天大歎:“王公其不長世乎!”(以上未注明出處者均引自《後漢書》)

果然,還真的應驗了他的預言,蔡邕被殺以後不久,王允也被董卓餘部砍下了腦袋。這是發生在公元192年的事,一個妒人的小人,和一個被妒的大師,就這樣匆匆謝幕,走下舞台。

然而,這種樣式的戲劇,在沙丁魚罐頭法則繼續有效的情況下,大概還會一演再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