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對中國曆史稍有所知的人,都會知道司馬遷這個名字;而知道司馬遷是位曆史學家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他在天漢二年(公元前99年),因替李陵敗降匈奴事辯解,觸怒漢武帝下獄,受“宮”刑,然後於汙穢肮髒之中死去的故事。

“宮”,即是去勢。司馬遷可算是非正常死亡的中國文人中,一個很特別的例子,恐怕也是世界文學史上的惟一。

“宮”,和去勢,是一回事,但性質有所不同。“宮”是刑法。去勢,在有皇帝的年代裏,是當太監的首要條件。若不想當,也就不必去勢。當然也有或被父母鬻賣,或因生活無著而淨身入宮,不無被迫的個例。但大多數被閹者,甘願去勢,是作為謀生手段,求得進宮。因此,這班人對於不男不女的第三性狀態,較少屈辱感。而且一旦成為太監,生活在無數已將“那話兒”連根切掉的人中間,大家彼此彼此,誰也不可能笑話誰,褲襠裏有沒有那個玩意兒,便是無所謂的事了。

太監這行業,不僅中國有過,外國也有過的。如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如克勞狄、尼祿、維特利烏斯和提圖斯等羅馬諸帝,如其後的拜占庭帝國諸帝,奧斯曼帝國諸帝,都曾在後宮使用割掉**的男人,以供役使。中國明代,大概是曆史上破記錄使用宦寺的帝國,故有“十萬太監亡大明”這一說。任何朝代,太監或類似太監的人多了,都不是好事。

由於宦官有太多的機會接近帝王後妃,容易獲得寵幸;加之閹人的變態性心理,嫉妒一切正常的人,便是他們的仇恨準則。因此,一部《二十四史》,讀來讀去,凡太監,都不是好東西。至少,好東西極少極少,所以,對這卑汙齷齪者多、陰暗險惡者眾的一群,統統蔑稱之為“閹豎”,倒也合適。

但司馬遷之被“宮”,與“閹豎”的去勢,截然不同。老實說,曆代皇帝收拾文人,手都不軟,什麽毒辣殘忍的法子沒有使用過呢?但把文人××連根端掉者,劉徹是獨一份。那是中國文化史上最黑暗的一頁,文人之受屈辱者,莫過於此。

“宮”刑,在中國,盛行於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初期,以閹割或損壞男女**,旨在使其餘生在屈辱中度過。漢武帝異想天開,在“刑不上大夫”的年代裏,他不殺頭,也不判刑,更不戴上什麽分子的帽子,而是采用“宮”刑,來對付他的國史館館長,國家圖書館館長,使其喪失作為一個男人的尊嚴,既活不下去,也死不成。這一招,實在可謂既惡且損,加之下流下作。

這奇恥大辱對司馬遷來說,“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每念斯恥,汗未嚐不發背霑衣也”。一位“英明”之主,竟對文人進行如此卑劣的報複,簡直使我們這個具有悠久文明的中華民族,為之蒙羞。古代洋人的酷刑,能夠將耶穌在十字架上釘死,能夠將聖女貞德,將布魯諾在火堆上燒死,憤怒的革命群眾,甚至將路易十六夫婦送上斷頭台一一鍘死,不可謂不恐怖;在莎士比亞時代,人犯的腦袋,也有割下來掛在倫敦塔橋上示眾的,其殘忍可想而知。但像劉徹用“宮”刑對付一個文人,對付一個埋頭在簡牘中閱讀曆史的學者,這是世所罕見的無恥行徑。

每讀毛主席《沁園春》詞中“秦皇漢武,略輸文彩”這一句,我總會想起漢武帝“宮”司馬遷這件丟中國人臉的事情,虧他做得出來,下得去手。我始終想,問題恐怕就出在這句“略輸文彩”上。要是像他那老祖宗劉邦,雖能吼出兩句“大風起兮雲飛揚”,可這位亭長從不以詩人自居,無論司馬遷說長道短,根本不甩儒生的漢高祖,至多當他放屁,不當一回事的。而漢武帝,詩詞歌賦都來得,雖“略輸”,還有點“文彩”,這一有,就壞菜,他把自己看作文人,按文人行事。同行之間,免不了計較,就要關心意識形態領域的問題,就要注意階級鬥爭新動向了。而且,有權的文人,嫉妒起來,往往不擇手段。“宮”你一下,又何妨?所以,碰上一個有文彩的皇帝,哪怕“略輸”一點,絕不是什麽值得文人大眾高興的事情。

司馬遷書讀多了,有點呆氣,他為什麽不想想,同姓司馬,那個司馬相如被欣然接受,這個司馬遷卻被斷然拒絕呢?難道還不足以總結出一點經驗,學一點乖嗎?這就不妨打油一首了:“彼馬善拍馬,吃香又喝辣,此馬講真話,隻有割××。”為那張按捺不住的嘴,付出××被劁的代價,真是太不劃算了。

《漢書·司馬遷傳》認為:“夫唯《大雅》‘既明且哲,能保其身’,難矣哉!”這意思就是說:若是司馬遷能夠“明哲”的話,也許可以“保身”,具體一點,可以保住那**。但他心血**,跳出來為李陵主持公道,招來了這場沒頂(卵?)之災。

不過,要一個具有責任感,使命感,特別是這位太史令,還多一份曆史感的文人,讓他懂得“沉默是金”的道理,讓他對帝國的千瘡百孔閉上眼睛,讓他在這位年近六十花甲,做了四十多年皇帝的漢武帝麵前,裝聾作啞,那是不可能的。

“宮”司馬遷的天漢二年,大漢王朝的日子不甚好過,大麵上的風光依舊,內囊早盡了。由於曆年來徭役兵役不斷,狂征暴斂,人民負擔沉重,大批農民不得不離開土地,奔走流亡。這一年,齊、楚、燕、趙和南陽等地相繼發生農民起義,來勢甚凶。所有這些敗象,都是劉徹隨著年事的增高,“英明”一天天少下去,不英明一天天多起來的必然結果。

孟德斯鳩說過:每個被授予權力的人,都易於濫用權力,並且將他的權力用到極限。康德也說過:掌握權力就不可避免地敗壞理性的自由判斷。意大利哲人馬基雅弗利說得更幹脆:久握權力,必致腐化。這也是所有長期執政的統治者,在其晚年,難以逃脫的失敗命運。

劉徹哪能例外,到了晚年,除了封禪巡幸,敬神祀鬼,便是好大事功,大興土木,與所有老年統治者一樣,最後必成為一個悖謬顛錯的老胡塗。司馬遷還以為他是當年意氣風發的“英主”,居然天真爛熳地“欲以廣主上之意,塞睚眥之辭”,要為李陵敗降慷慨陳詞。

其實子承父業繼任太史令的他,在國史館裏,早九晚五,當上班族,何等愜意?翻那甲骨,讀那竹簡,渴了,有女秘書給你沏茶,餓了,有勤務員給你打飯。上自三皇五帝,春秋戰國,下至陳勝吳廣,楚漢相爭,那堆積如山的古籍,足夠他白首窮經,研究到老,到死的。而且,他和李陵,非親非故,“趨舍異路”,不相來往,更不曾“銜杯酒,接殷勤之餘歡”,有過私下的友誼。用得著你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嗎?但是,知識分子的通病,總是高看自己,總覺得他是人物,總是不甘寂寞,有一種表演的欲望。

他認為他應該說話,他要不站出來為李陵說句公道話,還有誰來主持正義呢!他說:一,李陵“提步卒不滿五千,深踐戎馬之地,……橫挑強胡,仰億萬之師”;二,李陵“能得人之死力,雖古之名將,不能過也,身雖陷敗,彼觀其意,且欲得其當而報於漢,事已無可奈何,其所摧敗,功亦足以暴於天下”;三,李陵“轉鬥千裏,矢盡道窮,救兵不至,士卒死傷如積”。學問太多的人,易愚;愚,則不大識時務;不識時務,就容易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地點,做出錯誤的事情。

他這一張嘴,果然捅下天大的婁子。

漢武帝是讓他講話來著,他該懂得,陛下給臉,垂詢你的意見,是要你講他願意聽的話。你如果不想對李陵落井下石,你完全可以裝胡塗,千萬別進逆耳之言。這位多少有點受寵若驚的關西大漢,遂以“款款之愚”,“拳拳之忠”全盤托出他的真實想法。一句“救兵不至”,不但毀了他的前程,連男人的看家本錢也得根除。他不是不知道,那個未能如期會師,致使李陵孤軍奮戰,兵敗而降者,正是陛下心愛的王美人之兄長,貳師將軍李廣利。但他要說,這個認死理的司馬遷。

結果,“明主不曉,以為仆沮貳師,而為李陵遊說,遂下於理”。一個“略輸文彩”的統治者,收拾這個當場得罪了他,得罪了他小舅子,更得罪了他心愛之人的文學同行,還不容易。陛下吩咐了,不用砍掉他的腦袋,隻消“宮”他就行了,然後卷簾退朝。劉徹,肯定會為他這得意一筆,回到後宮,跟王美人一塊兒偷著樂的。妲己,曾讓商王紂殺比幹剖腹驗心,褒姒,曾讓周幽王舉烽火報警取樂,那麽,漢武帝“宮”太史令討美人歡心,又算得了什麽?

宮刑,為五刑之一。《書·呂刑》曰:“爰始**為劓、刵、椓、黥”,“椓”,孔穎達疏:“椓陰,即宮刑也”,也就是去掉**。“劓”,削掉鼻子;“刵”,切掉耳朵;而“黥”和“墨”,則是在犯人的臉上刺字;“刖”,斬斷手足。《孔傳》曰:“截人耳鼻,椓陰黥麵,以加無辜,故曰五虐。”古人對這類殘酷的肉刑,也是持否定態度的。結果,“殺”,在五刑中,倒成了最簡單的刑法,因為砍掉腦袋,隻須一刀了事。

遠古時代,統治者視人民為草芥,老百姓如肉在俎。據《漢書·刑法誌》:“五刑,墨罪五百,劓罪五百,宮罪五百,刖罪五百,殺罪五百,所謂刑平邦用中典者也。”要是刑亂邦用重典的話,五百增加到一千,那就該是道路以目,動輒獲罪,不知什麽時候,什麽場合,什麽原因,就會掉耳朵,掉鼻子,割××,送性命。所以,漢武劁司馬遷而不殺,留一條命在,該磕頭喊萬歲才對。

讀《水滸傳》,陸虞侯往林衝臉上刺字,押往滄州;武鬆在陽穀縣犯事,臉上刺了金印發配。對人犯的施虐行為,到唐宋,到明清,還在延續。這種遠古時期留下來的殘忍的惡行,像基因一樣,在國人的血管裏流動著,一遇機會,就會爆發出來。要不然,“文革”期間,那些造反派和紅衛兵,怎麽想起給走資派掛黑板,戴高帽,剃陰陽頭,往死裏折磨呢?不學無術的革命派,不可能從史書中得到啟發,很大程度上是血管裏的基因在起作用。

司馬遷“下於理”(理,古指司法官),大約是他四十多歲的時候,比如今那些知青作家還要小一點,正是泡吧泡妞泡桑拿的好年紀。但他卻隻能在“蠶室”裏泡了。顏師古注《漢書》:“凡養蠶者,欲其溫而早成,故為密室蓄火以置之。而新腐刑亦有中風之患,須入密室乃得以全,因呼為蠶室耳。”在沒有麻醉劑,沒有消毒措施,沒有防止感染的抗生素,以及止痛藥的情況下,按住司馬遷,剝掉褲子,割下××,可想而知,那份痛苦,比死也好不了多少。

魯迅先生在《且介亭雜文》集中的一篇《病後雜談》裏說到:“例如罷,誰都知道從周到漢,有一種施於男子的‘宮刑’,也叫‘腐刑’,次於‘大辟’一等。”先生認為“宮”刑,隻施用於男子,事實並非如此,據《孔傳》:“宮,**刑也,男子割勢,婦人幽閉,次死之刑”,女子也要受“宮”刑的。

究竟如何對婦女實施幽閉,史無記載,一直是個不解之謎。據清褚人獲《堅瓠續集·婦人幽閉》中透露:“《碣石剩談》載婦人椓竅,椓字出《呂刑》,似與《舜典》宮刑相同,男子去勢,婦人幽閉是也……椓竅之法,用木槌擊婦人胸腹,即有一物墜而掩閉其牝戶,止能溺便而人道盡廢矣,是幽閉之說也。”

記得前些日子,有一位先生,忽然說他明白了,寫出文章,他認為古代是用杵擊的野蠻方法,使婦人子宮脫垂,造成幽閉雲雲。其實也是摭拾清人餘唾,別無新見。不過,如果說古代的行刑隊,具有對男女生殖係統如此精熟的了解,證明魯迅先生所感歎的,舊時中醫對於人體解剖學的知識,甚至不如封建社會裏專事行刑的劊子手,大概是有其道理的了。

話題或許離司馬遷遠了些,然而,若不知道中國舊時的統治者,和未成為統治者的起義軍的領袖,那種把人之不當人待的殘忍,也就無法理解司馬遷之憤,之怨,之慘,之悲哀了。

《漢書·司馬遷傳》說:“受刑以後,為中書令,尊寵任職。”一個褲襠裏空空如也,失去最起碼尊嚴的男人,“尊寵任職”,又有何補益?中書令為內廷官,必須閹人才能擔任。他的**沒了,正好千這個差使。說白了,等於告訴大家,他沒有那頑意,是狗男女,更是侮辱。司馬遷,這位關西大漢,若是允許他用土話罵街,肯定會仰天大吼:“這個鳥官,對我來講,管個尿用?”

他給故人益州刺史任安的信中,對他“重為天下觀笑,悲夫悲夫”的被“宮”,痛苦之極,羞辱之極,簡直沒法再活在這個世界上。因為這種可恥的刑法,施之於他這樣“士可殺而不可辱”的文人身上,那是無法接受的。他不由得不大聲疾呼:“是餘之罪也夫,是餘之罪也夫!”作為家學淵源的太史令,過著這種男不男,女不女的日子,“重為鄉黨所戮笑,以汙辱先人,亦何麵目複上父母之丘墓乎!”西漢文壇的領袖,落到這等的境地,將何以堪,是可想而知的。

對司馬遷而言,創口之難以愈合,長期淌血流膿,腐臭不堪的苦難,也許能夠忍受;那種“禍莫於欲利,悲莫痛於傷心,行莫醜於辱先,詬莫大於宮刑”的淒惶狀態,“身殘處穢,動而見尤,欲益反損,是以獨抑鬱而誰與語”的羞恥,和被隔絕的孤獨,才是他的最大痛苦。

然而,他在充滿血腥味的汙穢蠶室中,發憤著書。

記得在七十年代,“文革”狂飆,已是強弩之末,屠滅文化,也就中氣不足,一些古籍,部分解禁,內部購書,網開一麵。於是,我有可能一本一本讀司馬遷這部不朽之作,邊讀邊也不禁惶惑。司馬遷被“宮”後,肯定下體潰敗,**朽壞,膿血彌漫,惡臭糜爛,他堅持完成這部《太史公書》,實在是不可思議的偉大。但是,在敬仰他驚天地泣鬼神的艱苦卓絕同時,不由得想,老兄,你的皇帝都不把你當人待,把你的××割掉,讓你人不是人,鬼不是鬼,你還有什麽必要,替這個狗屎皇帝,盡史官的責呢?

後來,我明白了,這固然是中國文人之弱,但也可能正是中國知識分子之強。

連我這等小八臘子,在那不堪回首的“右派”歲月裏,還曾有過數度憤而自殺的念頭呢!因為那些王八蛋作踐得你實在不想活了。那麽,司馬遷,這個關西硬漢,能忍受這種度日如年,生不如死的苟活日子麽?他顯然不止一次考慮過“引決自裁”,但是,真是到了打算結束生命的那一刻,他還是選擇了中國大多數知識分子在無以為生時所走的那條路,寧可含垢忍辱地活下去,也不追求那死亡的霎時壯烈。一時的轟轟烈烈,管個屁用?

因此,我想:

第一,他不死,“所以隱忍苟活,幽於糞土之中而不辭者,恨私心有所不盡,鄙陋沒世,而文彩不表於後世也”,他相信,權力的盛宴,隻是暫時的輝煌,不朽的才華,才具有永遠的生命力。

第二,他不死,一切都要等待到“死日然後是非乃定”。活著,哪怕像孫子,像臭狗屎那樣活著,也要堅持下去。勝負輸贏,不到最後一刻,是不見分曉的。你有一口氣在,就意味著你擁有百分之五十的勝出幾率,幹嗎那樣便宜了對手,就退出競技場,使他獲得百分之百呢?

第三,他不死,他要將這部書寫出來,“藏之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則仆償前辱之責,雖萬被戮,豈有悔哉”,很明顯,他早預計到,隻要這部書在,他就是史之王,他就是史之聖;他更清楚,在曆史的長河裏,漢武帝劉徹者也,充其量,不過是眾多帝王中並不出色的一位。而寫出“史家之絕唱,無韻之《離騷》”(魯迅語)的他,在曆史和文學中的永恒地位,是那個“宮”他的劉徹,再投胎十次也休想企及的。

所以,他之不死,實際是在和漢武帝比賽誰更活得長久。

越來越昏庸的劉徹,已經完全走向反麵。唐司馬貞在《史記·孝武本紀第十二》後的《索隱論讚》中,評價他“疲耗中土,事彼邊兵,日不暇給,人無聊生,俯觀嬴政,幾欲齊衡”,認準他是與秦始皇一套號的人。而南宋洪邁在《容齋隨筆·人君壽考》中說:“漢武末年,巫蠱事起,自皇太子、公主、皇孫皆不得其死,悲傷悉沮,群臣上壽,拒不舉觴,以天下事付之八歲兒。”

被“宮”的司馬遷,會看不出這位“宮”他的皇帝,已是伍子胥式“日暮途窮,倒行逆施”之人嗎?他在《孝武本紀第十二》裏,對這個一輩子信神弄鬼的劉徹,不無幽默地作了個總結:“天子益怠厭方士之怪迂語矣,然終羈糜弗絕,冀遇其真。自此之後,方士言祠神者彌眾,然其效可睹矣。”(以上凡未注明出處者,均引自司馬遷《史記》)

這位“英主”真麵目,在他筆下,一層層地揭了個底朝上。按中華書局出版的由顧頡剛分段標點的《史記》,漢武帝這篇《本紀》,共四十九個自然段,其中,涉及神鬼祥瑞者十九段,涉及封禪祭禮者十二段,兩者相加三十一段,字數超過全文的五分之四,這位“好神仙之道”(《漢武帝內傳》)的皇帝,在司馬遷的筆下,究竟是個什麽形象,也就不言而喻了。

對於司馬遷堅持不死,哪怕糜爛到無可再爛也不死,有一口氣,還要著《史記》的私衷,古往今來,隻有一個人看得最清楚,那就是東漢的王允。在《三國演義》裏,用連環計幹掉董卓的那位王司徒,處決另一位也是書呆子的蔡邕時,舊事重提:“昔武帝不殺司馬遷,使作謗書,流於後世。方今國祚中衰,神器不固,不可令佞臣執筆在幼主左右。既無益聖德,複使吾黨受其訕議。”(《後漢書》)

王允明白,雖然,文人是極其膿包的,統治者掐死一個文人,比碾死一隻螞蟻還容易;但是,極其膿包的文人,憑借著那支禿筆,卻能把那些曾經不可一世的暴君,昏君,庸君,**君,一一釘在曆史的恥辱柱上,受到千年萬載的詛咒和唾棄。

到底誰更強些,誰更弱些?從比較長遠的曆史角度來衡量,還真得兩說著咧!

司馬遷必須活下去,隻有活得比劉徹長,哪怕長一分鍾,一秒鍾,這個能“宮”他××的皇帝,就再無可能“宮”他的不朽之作。現在,“略輸文彩”的漢武帝終於真正輸了,終於走向死亡,而在精神上徹底升華了的司馬遷,此時此刻,那個早已不是他的,還給他帶來羞辱的肉體軀殼,已無存在的必要。於是,我們這位史聖,遂不知所終地在人間蒸發了。

生年不詳,卒年更不詳,這或許是治史的司馬遷,故意留給後人的一筆告白:生在哪年,是不重要的,死在哪年,也是不重要的;活著,才是人生的全部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