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南人的性格

1.敏感

越南人的敏感,體現在能非常精確地理解我們的敏感,決不使自己和對方有絲毫的難堪。

我們在出發前,自恃有多年對外工作經驗的領導同誌對我們耳提麵命:當越南人提一些敏感問題時該怎樣回答。可訪越十天,從北到南,從他們的國家部長到一般辦事員,從敏感的作家到普通百姓,沒有一個人向我們提一些有丁點敏感的問題。

因為,他們用不著問。

也許,他們對這些事情比我們還清楚。一般我們上午發生的事情,越南下午就知道了。越南作家對中國政治的關心程度常令我自愧不如,就像那位越南作家協會的二號人物範進聿,除去能背誦一些我們國家領導人的講話以外,還認真地向我介紹他學習《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的體會,一勺燴地把雷鋒甘當螺絲釘的精神也加進來,說毛澤東要求作家都要當螺絲釘——你也不能說他這樣理解有什麽不妥。有一次飯後閑談,有人問天津市有多大,我正調動記憶力準備回答,一位越南詩人卻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市內人口九百萬,加上郊區共有一千二百萬人,正好等於兩個胡誌明市。

我以前出國,特別是去歐美,常有一種輕鬆感或者叫做優越感,那就是我對他們的了解遠遠勝過他們對中國的了解,在任何場合講話都不犯怵。在越南可就不一樣了,我對越南文壇的了解無法跟他們對中國文壇的了解相比,時時讓我感到慚愧和不安。在一次次的座談和閑聊中,越南作家津津樂道於中國文壇這幾十年來的一個個浪潮、一場場爭辯,直至一樁樁趣聞軼事和誰跟誰打過官司。他們還可以哼唱一首首中國民歌,講中國笑話……

在一次酒會上我曾為自己對越南文學的無知表示了歉意。飯後,一位越南翻譯家就向我解釋,他說中國的專家學者對越南文學是非常了解的,還當即舉出中國的某某刊物翻譯介紹了越南的某某作品……我很快就理解了他的敏感:他可能認為在相互了解的多少上存在著一種不平等,一般規律都是小國了解大國多,大國往往了解小國少,這或許由於不屑,或許由於傲慢。所以,了解對方多於對方了解自己並不是什麽值得誇耀的事。因此他要反複證明,中國了解越南也跟越南了解中國一樣多。

我接受了他的贈書,並稱許他把中國當代一些優秀文學作品翻譯介紹給越南讀者,同時也在心裏記住了他的敏感。越南人的這種敏感是很普遍的,也是有傳統的,一個外國人應該特別注意尊重這種敏感。比如,中國人幾乎遍布世界各地,無論加入了哪一國的國籍,都叫華僑或華人。唯獨在越南,隻能稱“華族”——越南的一個少數民族。而越南人無論加入了哪一國的國籍,他們都通稱“越僑”。有意思吧?

我還記得幾年前第一次去越南回來寫過一篇文章,講越南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一個個的陵園,那是在越南見到的最觸目驚心的一種景觀。在公路兩側,除去村莊就是墓地,一片村莊一片墓地,足見這是一個多戰禍的國家。僅回憶近百年的曆史就能證實這一點:一八八四年淪為法國的“保護國”,一九四〇年被日軍侵占,一九四五年日本敗撤,越南建國。但建國後又進行了九年的抗法戰爭,到一九五四年才讓法國人承認了越南的獨立。旋即美國又扶植傀儡占了南方,一九六四年北部灣戰爭爆發,將越南全麵推進戰火,打了九年,一九七三年美國撤出。再打兩年,一九七五年南方傀儡政權垮台,全國統一。一九七九年,在跟中國接壤的地方爆發了邊界衝突,此後斷斷續續地將戰爭又持續了近十年……

這樣一個國家,陵園能少得了嗎?這樣一個民族又怎麽可能不敏感?

頻繁的戰爭毀壞的不僅是人們的生活,還影響了人的性格,也許還不止是一代人的性格。

2.多情

在胡誌明市有條“情人街”,又叫“戀愛一條街”,舉世聞名。

凡到了胡誌明市的外國人,沒有不參觀這條街的。戀愛能成為一種景觀,恐在世界上也不多見。因為它確實代表了越南民族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浪漫多情。

每晚自華燈初放至次日淩晨,一對對情侶從四麵八方擁到一條原叫阮惠街的大道上,或站,或坐,或相擁,或相依,或兩頭相抵,或貼著麵頰,軟語溫存,卿卿我我,間或也有竊笑,也有嬌罵。情侶們一對挨一對,一對擠一對,卻互不幹擾,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小溫柔鄉裏。燈光柔和,星空迷蒙,整條大街彌漫在濃濃的柔情蜜意裏。從世界各地慕名擁來的參觀者,一見這場景立刻都放輕了腳步,臉上綻開笑容,心裏泛濫著溫情,手臂會情不自禁地伸向同行的異性夥伴,仿佛自己也成了戀愛街上的成員……

在越南期間,我們聽到的最多的一個詞就是“米粉”——越南的男人把妻子叫做“米飯”——老得快死得慢,牢靠實在,搪飽解餓。把情人則稱為“米粉”——流光水滑,色彩豐富,好吃卻不搪時候。社會上流行的順口溜是:“早上帶著米飯吃米粉,中午陪著米粉吃米飯,晚上先吃米粉後吃米飯。打起架來,站在米飯的立場上堅決保護米粉的利益。”

剛開始我很不理解這個繞口令的含義,後經越南朋友反複講解,才明白這非常典型地表達了越南多情男人的性格:既要“米粉”,又要“米飯”,並且還要千方百計地讓她們能和平共處,而不是變成冤家對頭。所以才會帶著這個吃那個,幫著那個吃這個,發生了摩擦還要在中間和稀泥,站在這個立場上堅決保護那個的利益,也就是哪一個都不得罪。

越南哥們兒可真是高,這能做得到嗎?

有位詩人,晚上跟我們告別的時候臉上還光潔無損,第二天一早陪我們外出時,大家都發現他的額頭多了一道醒目的血痕。他的朋友小聲告訴我,詩人昨天晚上站在“米飯”的立場上沒有保護好“米粉”的利益,被“米粉”狠抓了一把。

我們曾采訪過一位多年做婦女工作的領導幹部,她說越南婦女最頭痛的就是男人們下班不回家,在外麵不管衛生不衛生地亂吃!

吃什麽呢?

這還用問嗎,當然是米粉啦!

這次我們訪問越南的作家代表團裏有一位年輕俊麗、風度清雅的女作家,這是近二十多年來第一次有中國女作家訪越,每到一地受到的特殊禮遇可想而知。有位男詩人在喝了酒之後竟當眾向她求愛:“如果你的先生對你好,我也很高興;如果他對你不好,我立刻就去!”

對我們來說最苦的是第一次告別。越南一些格外多情的男作家,想借告別之機能擁抱我們這位女作家和親吻她的麵頰,但又不能直奔主題,就假模假式地先向我們這四個男陪同進攻。有位北京的年輕男作家,特別不習慣男人嘴裏噴出的煙酒臭氣,每次告別之後回到房間,都用肥皂狠搓自己的麵頰。待我們到了南方,沒有一個北越的作家給我們這幾個男士打電話,我們的女作家卻每天晚上都能收到越南作家的問候……不知我們回國後越南的電話會不會打到她的家裏去?

上麵說的這一切,作為一個成年人來說,完全可以接受、可以理解,裏麵有逢場作戲的成分,不必過於認真。但是,在西貢河邊我們看到的一幕,就不是很容易理解的了。

在臨離開胡誌明市的前一天,我們要遊西貢河,在河邊等船。河邊公園的熱帶園林極富異國情調,又非常幽靜,我們的女作家坐到草地上想拍照。這時遠處一個剛剛學會走路的越南男孩兒,掙脫父母的手,搖搖擺擺地走到女作家的身後,伸出兩隻小手摟住了女作家的脖子,整個臉趴了上去。倘若僅僅是這麽一摟一趴,也不足為奇。問題是這個小男孩兒的父母覺得不夠禮貌,就高聲喊他回去,小男孩兒便抬起臉,用兩隻小手開始細細地撫摩女作家的脖子,由下而上,然後是下頜、嘴唇、臉頰,直至額頭發髻……那雙小手竟是那麽地老到熟練、輕柔細膩。一開始我們都非常欣賞孩子的童稚可愛和大膽不認生,大家都笑得很開心,數女作家本人笑得最響。漸漸地隨著男孩子那情種般精到的撫摩,大家全驚住了,女作家自己的笑容也變得僵硬了,大概她感覺到了那撫摩的味道不太像是一個小孩子了。

我絕對相信那個孩子的心裏是不會有一點邪念的。他的這種令成年人大吃一驚的撫摩是出自天性,出於自然,可能是熱帶人成熟得早,看到一個如此漂亮的中國女人便情不自禁地無師自通。這也更證明越南人一生下來就多情,天生多情。

3.隨意

我們在國內接待外國作家代表團,沒有極端特殊的情況都要嚴格履行雙方事先商定的程序表。可到了越南就不一樣了,他們很熱情,又很靈活,靈活到隨意的程度。我卻從這種隨意中看到了越南人性格中的幽默。

我們要離開河內的時候,越南文化通訊部部長阮科恬主持了隆重的送行酒會,還把我們駐越南的李家忠大使也請來,大家該敬的酒敬過了,該說的話說完了,該交換禮品的也交換過了,該擁抱的也抱過了,等我們到了機場,日程又變了。按原計劃應該去越南中部的順化省,可飛順化的小飛機出了技術故障,從昨天就沒有飛,而且機場的答複是再有兩天飛機的故障也未必能排除……咦?這叫什麽話?莫非要我們在河內無限期地等下去?難道還能再把越南作家協會的領導人物重新驚動出來,重新找話說,兩天後再重新告別?這太尷尬了。

根據日程安排,我們在順化一共就活動兩天,等飛機能夠起飛了我們也該去胡誌明市了……與其被困在河內搞得大家都很尷尬,還不如提前飛去胡誌明市。越南作協派出陪同我們的幹部就改機票,帶著我們於當天晚上飛到了胡誌明市。好在於許多天以前就在胡誌明市訂好了下榻的飯店,還不至於無處投奔。可帶領我們的那位越南同行,聽信了汽車司機的話,拉著我們去找一個條件最好價格還便宜的飯店,在胡誌明市就兜開了圈子……

問題是這位越南同行既沒把這個變更告訴河內作家協會本部,更沒有通知順化省,害得順化省的領導和順化師範大學及作家協會的領導在機場整整等了一天,因為河內機場也沒把飛機延誤的原因通知順化機場,他們不知道原因自然也就不敢離開機場。隻能翹首藍天,希望能突然發現飛機的影子。最著急的當然是河內的越南作家協會總部了,好生生的一個中國作家代表團竟突然失蹤了……直到第二天才跟我們聯係上。

這隻是許多變更中的比較典型的一次,各種隨意性的小變更是經常發生,有時上午安排的活動到下午就又變了。當我們適應了這種越南式的風格以後,抱一種欣賞的態度,以不變應萬變,就能歪打正著,常有意想不到的驚喜,讓我們看到了許多更真實的東西。感動固然能通向美好,而一波三折往往會引向深刻和豐富。

一位老華僑知道了我們的諸多奇遇,他笑著提醒我:在越南凡事不要太認真,認真也真不起來,隻能氣死你。更不能生氣,生氣隻能傷你自己,人家可是不往心裏去。我想想還真是那麽回事,陪同我們的那位同行把他的四麵八方的領導都急得夠戧,他卻慢條斯理,大口喝酒,大聲說笑,仿佛什麽事都沒有發生。我忽然又生出疑問:他的那些領導就真的會著急生氣嗎?

後來我們到西寧省參觀了高台教的大殿,對形成越南人性格的文化傳統似乎有所領悟。越南盛行的佛教、道教、基督教和天主教,似乎不能算是越南自己的宗教,唯高台教才是越南獨有的。此教信奉三教(佛教、聖教、仙教)五道,主張“萬教大同”。在大殿的牆壁和中央,畫著一隻隻眼睛,稱作“天眼”。正麵牆逐個供奉的神像是:釋迦牟尼、孔子、耶穌、薑子牙、關公、李太白。對麵牆上畫著高台教的“三聖”圖像:孫中山、法國作家雨果和一個越南人叫阮某某(恕我沒有記住全名)。

能用的都拿來,兼容並蓄。把那麽多的神仙、聖人聚集到一起,大寫意般地體現了越南人的隨意性。可麵對這麽多神仙、聖人,把這麽多互不相幹的體係湊在一塊,你叫越南人怎麽個認真法呢?該往哪個“真”上“認”呢?

在一個星期六的上午,我們參觀了當年吳廷豔和阮文紹的偽總統府,外表是一座頗為堂皇的大廈,裏麵更像一個部隊的地下指揮部。所謂總統府裏,有類似古代皇帝使用的龍椅、龍榻、龍書案,也有高靠背的現代沙發、美國製造的通訊設備,餐廳簡直就是一個營的食堂。偽總統府外麵的草地上,集結了數千名小學生在進行智力測驗,優勝者按中國古代科舉的規矩在偽總統府大門前張榜公布,第一名叫狀元,第二名叫榜眼,第三名叫探花……

你說,這是越南人的隨意呢,還是他們的幽默?

4.人情味

在越南人的稱呼中沒有第二人稱:“你”。

日常習慣的稱呼是哥、弟、姐、妹。我們到越南後,很快就被越南作家論資排輩地呼哥喚弟了。我們團裏那位唯一的女作家就成了許多越南人的“小妹”。

我請教越南一位老資格的翻譯家:越南高層人物之間也像老百姓這樣稱兄道弟嗎?他說都一樣。在越南隻要一提起胡誌明,無論男女老幼,一律稱呼“胡伯伯”,或隻叫“伯伯”。有一回他給一個高級政府代表團當翻譯訪問中國,在天安門廣場人民英雄紀念碑獻完鮮花以後,要分頭活動,秘書長就在人民英雄紀念碑前大聲宣布:跟五哥去的往這邊來,跟八哥走的到那邊去。陪同的中國領導人聽得滿頭霧水,其實五哥就是書記,八哥就是總理。

越南人的人情味兒不僅體現在稱呼上,還在說話的腔調上有更淋漓盡致的體現。中國的語音分四聲,越南的語音是六聲,格外婉轉柔媚,因此越南作家格外喜歡朗誦中國的古詩詞,而聽他們朗誦唐詩,那真是一種特殊的享受。

越南最早是使用中國文字的,在被法國占領期間一位法國傳教士幫著越南人改革成了現在的文字。有些詞句在含義或發音上還保留著中國文字的影響,比如中國人說謝謝——越南人叫“感恩”,同誌——“禿雞”,首都——“都兜”,文化——“溫嘎”。還有些詞句則故意跟中國話鬧別扭,如衛生間——越南文叫“間衛生”,外交部——“部外交”,國防部——“部國防”……

越南的詩人非常多,我們從北到南,凡在作家協會碰到的人極少有不是詩人的,特別是相當多的政府官員,在介紹給我們認識的時候都格外強調其詩人的頭銜。我以為,越南之所以盛產詩人有兩個原因:一是越南人天生浪漫多情;二是越南語有助於寫詩。正由於大家都寫詩,就給越南的人際關係又增加了另一種別有情趣的人情味兒——贈詩和背誦對方的詩。

贈詩——詩人們一般都要經常在口袋裏裝著幾首自己的詩,在一定的場合,興之所至就可以把詩獻給自己喜歡或尊重的人。有位曾陪同過我們的詩人,在旅遊景點很會和女孩子們搭話,搭上話以後說到高興處,就當場寫一首詩獻給女孩子,常能令女孩子們驚喜異常。他並無非分之想,也不是借詩調情或揩女孩子的油,看上去是一種很自然的交往。

長此以往難免也有鬧笑話的時候,趕上了想贈詩的人多,而自己偏偏才思阻滯,或出門時帶的詩少,就把同一首詩分別獻給了相互認識的幾個姑娘,她們發現之後就會拿詩人取笑。這又有什麽關係呢?

背誦別人的詩——越南人喜歡詩,似乎人人都能背誦幾首別人的詩,特別是自己頂頭上司的詩。無論是輕鬆的交談,還是嚴肅的會見,都不會缺少這樣一個節目:即席給我們朗誦在場的越方級別最高的一個人的詩,朗誦者往往是這個級別最高者的下級或副手。可想而知那位上級心裏會多舒服!

經曆過那麽多的即興朗誦,我沒見有一個上級阻攔、責怪朗誦者,或謙虛地解釋一番,推讓一番。即使把這個看作是給上司拍馬屁,這馬屁也拍得靈巧得體,拍得有情調,比當著客人說一堆肉麻的吹捧話或一大套空話強多了。

2003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