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的級別

我在農村長大,自小就對草有著特殊的感情,小小年紀就能辨認各種各樣的草,不認識草又怎麽能分得清苗呢?待長到能幫助家裏做活了,幹的第一件事就是下窪打草。知道什麽樣的草硬,什麽樣的草嫩,哪些草牲口愛吃,哪些草牲口吃了不長膘……

草可是好東西,農村不能沒有草,農民也不能沒有草。但草不能長到莊稼地裏,無論什麽草長到地裏都要鋤掉。

後來到城裏上學,經曆了一九五七年,城裏人見不著草,卻知道有一種草叫“毒草”。我的老家沒有毒草,查《本草綱目》才知道有些草藥帶毒。後來參軍,每到學雷鋒的日子就去幫著當地農民鋤草。再後來複員回到工廠,工廠在郊區,占地數千畝,不能地盡其用,凡沒有鋼鐵和水泥的地方就長滿了草。每有領導人物來視察或有外賓來參觀,全體職工就要在廠區內拔草,把房前屋後以及所有空地方的草都拔掉,讓工廠變得光禿禿,再撒上石灰,就算幹淨了。

總之,城裏人不喜歡草,因為城裏人隻吃牲口而不養牲口。

一九八二年我第一次去美國,令我驚異的不是他們的高樓大廈,而是他們的草。農村自不必說,就是城市裏也種著大片大片的青草,有些中小城市,草地比建築物還要多。我不免生出疑惑:一個國家發達與否,是表現在樓上,還是表現在草上呢?

將近二十年過去了,中國人對草的認識也變了。城裏人買房先看小區裏有沒有草,旁邊沒有草的樓沒人要,擁有較大的草地的住宅小區,樓房也就特別值錢。你說是樓貴,還是草貴?好像還是草貴——因為現代社會的等級,是以草來劃分的。如前麵說過的,大凡富裕的國家,無一例外的草也最多。窮地方才缺草,叫“寸草不長”!現代人的貧富差距極其懸殊,可在吃上穿上不大容易區分開來,也要靠草來標明階級——人的級別高低貧富差異全取決於占有多少草!

在西方私有製國家,貴族和有錢的人都有自己的私人草場,草場的大小要看財富的多少和貴族頭銜的大小。最底層的貧民則沒有屬於自己的草坪,眼饞草了就隻能到公共草地上去待一會兒。社會主義的中國,也有了帶草坪的私人豪宅,和有大麵積草地的豪華住宅區……草——在中國豈不是同樣也正在變成“富貴標誌”!

有些城市漂亮,還不就是草多?草多了,有錢的人就去投資,就去住……如今的草是真正的富貴草!有人說此草非彼草,這都是從國外引進的洋草,並不是你在農村時割下來能喂牲口的野草。我當然知道這一點,買進這些外國的富貴草,不僅要花大價錢,而且無比嬌氣,老是水土不服,許看不許碰。實際上連人們多看它幾眼也受不了,不知怎麽就打蔫了,半死不活,賴吧啦嘰。

真是邪門兒,如今的草竟然比人還嬌貴!越嬌貴就越脆弱,死了換,換了死,為了移植成富貴草,為了顯示一點富貴氣,錢可糟蹋海了去了。我不免又瞎操心了,我們這麽大的國家,靠買進外國的富貴草到多咱才能把黃土都蓋過來?

再有了出國的機會,我對洋草比洋人還上心。看了世界上草化比例最高的英國,感覺又是不同,他們不提綠化——也許是因為已經綠了,而是有意識地倡導“野草化”。何謂野草化?以自生自長、野性十足的雜草,取代那種品種單一、整齊嬌弱的富貴草。我在一位爵士的莊園裏住過,他有九公頃的私人草場,除去中間一塊用來野炊和嬉戲的草坪是要修剪的,四周都是荒草地,各種各樣的雜草異常茂密,人一走進去就會驚擾野兔、鬆鼠和其他小動物亂跑亂竄。我在愛丁堡住過的一家私人旅館的草坪,幹脆就是荊棘叢生的野草坡!

劍橋是一座名城,有一條劍河款款地從城中流過,河的兩岸除去校舍就是草坪,有的草坪是修剪整齊的富貴草,有些大片的草地就呈現著雜草叢生、野花怒放的自然生態,深處荊棘掛衣,古木森森。距離燈紅酒綠的城市中心沒有幾步,就像進入了荒無人煙的原始地帶。劍橋有個“果園”,是當年令徐誌摩流連忘返的去處。有天早晨我和妻子遛早想進去看看,走到門口卻看不到門,野草野花竟有一人多高,掩藏著一條窄窄的土徑。我不知這小徑是不是能走得通,也不知闖進這野草陣中還能不能再闖出來,愣了一會兒終究沒有敢進去。

第二天,由法學博士單文華先生領路,二闖果園,果然就是從那條野草叢生的小徑走進去。所謂果園,也完全像一片野生園林,地上鋪著厚厚的落葉和各色幹枯的花瓣,四周有天然的灌木和粗大的原始林木,包圍著枝幹彎曲而低垂的蘋果、桃、梨等果樹。單博士買了一壺茶和幾樣小點心,我們便坐在樹下享受這恬靜的野趣,居然會有小鳥落到我們的木桌上,爭食盤子裏的點心渣。小鳥可不是廣場上的鴿子,它們極為敏感靈巧,你稍微弄出一點聲響就嗖地飛走。但很快又有其他的鳥落下來。能與鳥共食,在我還是平生第一遭。

旁邊的劍河裏有不怕人的野鴨,兩岸長著齊腰深的茅草,間或會挺出一蓬蓬的荊棘和哩啦歪斜的雜樹。我請教單博士,這麽好的自然條件是沒有人管呢,還是不想管?他回答說:這是精心維護成好像沒有人管的樣子,追求一種完全自然的野性生態。

誰能想得到呢?我們學西方,鋤盡自己的野草改種他們的富貴草,誰料他們又把富貴的標誌改為養野草。

這才叫折騰人哪!可,為什麽挨折騰的老是我們呢?

2000年8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