緬甸的作家節

在四個多小時的時間裏,我們經曆了三種不同的冬天:北京天寒地凍,一派肅殺的冬天;昆明和風習習,春天般的冬天;仰光驕陽如火,熱氣蒸騰,如盛夏般的冬天。

十二月一日,確實是緬甸的冬季,旅行的最好季節。

緬甸文化部副部長和國家出版事業董事長率領著作家協會主席、秘書長等一隊人到機場迎接我們。這給了我對緬甸的第一個感覺——很重視文化。

氣溫高再加上主人的熱情,我已大汗淋漓。因為我身上還穿著毛衣毛褲、秋衣秋褲,外套厚質西裝,一副在天津過冬的裝束。突然,出現在仰光熾熱的陽光下,臃腫笨重得如同一頭北極熊。我暗自揣度,緬甸的首都為什麽叫仰光呢?光者,陽光也。仰慕陽光,信仰陽光,真個好名字。冬天到緬甸來訪問實在幸運。

在機場利用等行李的空當,緬甸國家出版事業董事長吳昂奈因先生邀請我們一行五人在十二月十四日,參加他的一年一度的國家文學獎頒獎大會。這是好事、喜事,沒有理由拒絕,我很高興地代表其他幾位同行接受了邀請。

但心裏也並未把這個太當做一回事。當今世界盛行獎勵,到處都在頒獎,文學也不例外。我們訂了十五日的回程機票,十六日上午就要參加《人民文學》的一個頒獎會,下個月還要在人民大會堂參加全國的圖書頒獎大會。這期間還有一些頒獎會因來緬甸而逃避了,不想來到緬甸仍然碰到頒獎會。是我們有福氣,還是文學有福氣?難逃獎勵終歸是幸事、樂事!

我請教吳昂奈因先生,他的“出版事業”是政府機構,還是企業?

他講既是政府,又是企業。按中國的習慣也可以叫做國家出版局,負責圖書的管理。領導著幾家國營出版社的印刷廠,編輯出版國家級的刊物。發行量最大的是一本兒童刊物,每期十五萬冊——這個數字令我震驚,發行量如此之大在中國都是了不起的。但我們有十二億人,而緬甸不足四千萬人。緬甸全國有六十多種刊物,每年出版三千多種圖書。這些刊物和圖書並不都由“出版事業”具體領導,緬甸絕大多數出版社是私人的——這一情況又出我意料。不知從哪裏得來的印象,我原以為緬甸是跟我們差不多的社會主義體製。私人出版社如果出版了有傷風化、損害公德的書籍,則由“出版事業”負責審定和處罰。但眾多的私人出版社沒有一家是賠錢的,不存在賠錢問題。緬甸作家協會的領導和工作人員,似乎都在“出版事業”裏供職,大都做編輯工作。“出版事業”裏還有一個龐大的文化宮,有兩萬名會員,每個會員每年繳七十元的會費,可享受到高於這個數字十幾倍的福利待遇,比如免費參加各種文化活動。每月可以得到一本新書等等。

我們將訪問的也許是一個文化素質相當高的民族。

按原計劃我們安頓下來以後,稍事休息便去見中國駐緬甸大使梁楓,向他報到。但吳昂奈因告訴我,他們的宣傳部長、國民大會副主席繆丹準將,想盡快地見到我們。

車隊離開了機場,向仰光市內進發,前麵有一警察騎著帶警燈的摩托車開道。但他不亮警燈,也不響警笛,嘴裏含著個哨子,到車輛和行人較為擁擠的地方才吹一兩聲;哨音柔和,好像不是為我們開道,而是提醒行人注意安全。更多的時候是用手勢,或擺動左臂,或柔推右掌,示意其他車輛靠邊或暫停。他的動作非常溫和、優美,讓我想起了刀美蘭、楊麗萍在做大雁展翅或孔雀開屏時的手臂的動作,讓我生出許多好感和溫馨。這是個文化警察,表現出很高的文化修養,彬彬有禮,讓人看著親切、舒服。我隻顧看他,甚至忘了欣賞仰光那驚人的秀麗。但已打聽出“仰光”這兩個字的含義,在緬語裏是“戰亂已平息”,古稱“普迦羅婆胝”——意為“荷花城”,古代這裏是一個莽草叢生的漁村。

我猜的也不算太離題,仰光是個陽光燦爛的和平城市。

實際上我們也沒有時間仔細地欣賞仰光,趕到賓館,用一刻鍾的時間脫掉冬裝,擦淨身上的汗水,換上幹淨衣服,匆匆去見繆丹。

繆丹辦公的地方像我們的中央機關一樣,警衛森嚴,已有人在門口迎候。這是一幢別致的三層小樓,樓內文化氣息很濃,安靜、典雅,恰到好處地懸掛和擺放著一些油畫和工藝品。繆丹和他的部下在會客室裏整整齊齊地坐著,一見我進去他站起來,迎上兩步。他身著軍裝,非常合體,腰身挺直,給我的印象十分強烈。但不是威武,而是精幹、挺秀,英氣由內而生,一派儒將風采。

他請我坐在右邊的椅子上,我們倆人的椅子在最前麵,是橫放的。其餘的椅子分成兩排都是豎放,繆丹的部下在他麵前筆直地坐了一長溜,一律緬式禮服,穩重、整潔。我這邊卻隻有四個同行者再加上大使館的一等秘書,坐了短短一小排——會客室的圖形讓我想到古代一個伸腿而坐的國王,隻是一條腿長一條腿短。

繆丹準將的宣傳部下麵有五大部門:出版事業、新聞事業、電視廣播局、電影局、聯係群眾宣傳局,還有一些直屬單位。一個龐大的意識形態司令部,難怪是宣傳部長兼任國民大會副主席,而不是國民大會副主席兼任宣傳部長。可見宣傳部長這個職位是多麽重要!

各部門的負責人都在座,但不插言,畢恭畢敬地聽著、看著。繆丹風度俊雅,態度坦誠且十分友好,在交談中他不經意地提到一個事實,卻讓我驚訝:緬甸是個沒有文盲的國家,去年聯合國的教科文組織來考核審定,發給了他無文盲國的證書和金牌。

我孤陋寡聞,記不得世界上還有哪個國家敢說是沒有文盲的。連美國這個據稱是世界頭號發達國家裏還有許多人不會寫自己的名字。

在以後的采訪中我格外留意這個問題。在蒲甘的農村,在曼德勒的山區,我詢問了一些看上去比較貧窮的勞動者,他們卻都上過學。一路陪同我們的吳拉阿通,隻是個普通編輯,卻獲得過文學和商學兩個學位,曾留學荷蘭,通曉英語。我接觸到的一般機關工作人員或商店、旅店的服務員,似乎都懂一門外語。在一些看似很偏僻又不很大的單位,卻很容易碰到從國外學成歸來的年輕人。

仰光有一家英文報紙《緬甸之光》,每天發行兩萬份。緬文版的《緬甸之光》和《鏡報》每天各發行二十萬份。我們的活動經常受到各家報社記者的關注,然而我們要想買報紙,必須在早晨一起床就動手,到九點鍾以後再想買當天的日報就沒有了。國家宣傳部副部長吳登盛告訴我,由於紙張缺乏,報紙必須限量發行,他經常接到基層一些部門領導人的電話或信,想走他的後門多買幾十份報紙。

走後門買報紙——這是個喜歡讀書看報的民族。全國各地到處都有租書店,僅仰光就有一萬家租書店,租一本書看一天隻要一兩元。《緬英詞典》第一版印兩萬冊,第一天售書出動警察維持秩序。

按理說,每天印行二十萬份,對於一個四千萬人口的國家來說不算少了。在半個月的時間裏我走了許多地方,沒見過有人用報紙、雜誌擦東西、包東西或墊屁股……

緬甸人尊重文化。作家沾文化的光,也格外受到社會的敬重。一個作家可以到電影院去講演,聽眾擠滿了電影院,比放一般的電影還叫座。

國家的文學獎頒獎大會之所以定在十二月十四日,因為這一天是緬甸的作家節。

我不知道世界上還有哪個國家設立了作家節?反正中國時下是世界上節日最多的國家,已創造出三百八十七個節日,一天一個還過不完,大有把白菜、蘿卜、高粱、玉米都弄成節日的趨勢,卻唯獨沒有文學的位置。緬甸的節日並不多,比中國少幾十倍,卻專門給作家設立一個節日,怎不令其他國家的同行羨慕。

我們有幸趕上了,是沾了緬甸同行的光。十四日早晨八點鍾,我們來到仰光的國家劇院,有一千五百個座位的劇院已經坐滿了人,都是作家、文化宮的會員,或許還有文學愛好者。時間這麽早,人來得這麽整齊,大家情緒這麽熱烈,真是一派節日氣氛。在緬甸,文學竟然有如此大的魅力和號召力,令人感動。

我們剛坐好,劇場的側門打開,一隊軍人排著整齊的隊伍入場、就座,而且是一隊將軍們。他們是緬甸的國家領導人,要和作家們一塊兒過節。走在前麵的是緬甸恢複法律與秩序委員會的秘書長欽紐中將,用我們熟悉的說法是國家領導班子中的二把手。看上去五十歲出頭,沉穩、睿智。

大會由作家協會主席吳妙丹和詩人吳文佩共同主持,宣傳部長繆丹準將講話並給八名國家文學大獎的獲得者頒獎。

頒獎是大會的**,卻並不一窩蜂地擁上台,領獎的一大群,頒獎的一大群,一哄而起,一哄而散。大會的組織者到了**,便要精雕細刻,采用電影裏的慢鏡頭手法,喊到一個獲獎者的名字,獲獎者從台下走到台口,穩重地登上舞台左側的梯子,穿過擺滿鮮花的大舞台,從宣傳部長手裏接過獎品,握手,鞠躬;然後從右側的梯子下台,再回到座位上。整個過程自然,緩慢,需要兩三分鍾,隻突出一個獲獎者。全場的目光、燈光、照相機鏡頭、攝像機鏡頭都對準獲獎者,讓他(或她)充分享受屬於自己的輝煌時刻。

獲獎的男作家一律著緬式禮服,裏麵是雪白的帶疙瘩襻的小褂,疙瘩襻是係上的。外麵套一件顏色稍微深些、式樣相同的外衣,疙瘩襻不係,敞著懷。下身是筒裙,稱為“籠基”,腳上是拖鞋。步履飄逸,從容自若,一派紳士風度。

女作家的衣著鮮麗,一個個都打扮得非常漂亮,尤其是頭發,烏黑發亮,挽成各式各樣的發髻,插著帶香味的鮮花。據說緬甸婦女格外重視頭發,大都留長發,倘若在萬不得已的情況下,寧願割鼻子,也不剪頭發。認為“大丈夫的威嚴是手臂,女人的尊嚴是發髻”。

蒲丹一位老作家去世了,由他兒子上台代父領獎。一位叫貌漂彬的兒童作家去世,由他的夫人上台領獎。當宣傳部長把獎品送到她手裏時,並說:“我懷念你的丈夫。”她站在台上哭,全場的人無不動容!

國家文學大獎的獎金是五萬元,按官方匯率合八千美元。

繼繆丹準將之後,宣傳部副部長吳登盛又上台為二十一名作家頒發了二等獎。二等獎獎金為二萬五千元。

緬甸文學獎共分五項十四獎。這五項是:一、國家文學大獎;二、吳恩佩文學獎(吳恩佩是個詩人,死時捐出八百八十萬元設立此獎);三、手稿獎(不論是作家還是未成名的文學青年,由於各種各樣的原因自己的作品不能出版,便可把手稿送到評委會,倘得了手稿獎,出版就不成問題了。我見今年獲此獎的多為青年人,中國管他們叫“業餘作者”。此獎實在功德無量,鼓勵創作,發現人才);四、愛國主義題材獎;五、建軍節文學獎。

發獎儀式結束後,吳妙丹宣布休息三十分鍾。在劇場前麵的大廳和兩側的休息廳裏,擺了許多長條桌和長條凳,桌上擺滿小菜、點心,每人還有一碗涼拌麵條,香、酸、鹹、甜、辣都有一點,味道奇佳。國家領導人也和到會者坐一樣的凳子,在同一個熙熙攘攘的大廳裏吃同樣的麵條兒,邊吃邊和作家們聊天。

繆丹請我坐到欽紐的旁邊,中將向我問好,詢問我來緬甸半個月的感受。

我坦率而簡略地介紹了在緬甸的主要見聞和對這個頒獎大會的印象:“當作家幾十年,能在緬甸過上一個作家節,很高興也很榮幸……”

欽紐中將反應機敏,說話很幹脆:“我們執政五年來關心文化事業,扶持文學創作,可以說文學藝術已進入繁榮時代,也可以叫獲獎的時代,發獎多,資助出版多……”

他講了一個故事,東枝省一個年輕的作家叫勃歐,前年來參加頒獎會,利用休息時間向欽紐反映他寫了一部小說,出版商怕賠錢不肯出版。欽紐當場責成宣傳部請專家鑒定勃歐的手稿,如確有價值就由宣傳部資助出版。宣傳部每年有經費三億元,可資助出版二十多種圖書,近三萬冊。勃歐的書出版後受到讀者的歡迎和文學界的好評,今年獲得了國家文學獎——我在東枝曾采訪過這個作家,這部書使他一舉成名,總共可給他帶來十幾萬元的收入。

欽紐中將高屋建瓴地從文學藝術又談到經濟形勢、社會現狀,對許多我所關心的問題作了解釋。這是我在緬甸的采訪中極重要的一次談話,是我在緬甸的采訪中最重要的一次采訪,對我了解緬甸,將來描寫緬甸有很大的幫助。

可惜,當我們談得興趣正濃的時候,鈴聲響了,我們隻得握手作別,希望後會有期。

1994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