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城

到新疆不可以不看魔鬼城。

顧名思義這是個富有魔鬼魅力的地方,而魔鬼的魅力是無法抵抗的。盡管魔鬼是人創造的,它對人的**卻是永久的,永遠地刺激著人的好奇心,激起人對恐怖的渴望。

魔鬼城坐落在新疆北部的古爾班通古特沙漠之中,距克拉瑪依市百裏左右。

森森戈壁,千裏大漠,已經夠神秘莫測的了,最易讓人浮想聯翩。突兀又冒出一座魔鬼城,造物主真會吊人的胃口。

在一場大雨過後我到達克拉瑪依市。有人說新疆之所以有那麽多沙漠,就因為缺水。倘若雨水充足,戈壁灘將勝似江南。克拉瑪依用一場大雨來迎接我們,實在是一種最珍貴最盛大的歡迎了。

克拉瑪依出乎意料地漂亮整潔,街道寬闊,橫平豎直,城區規則。看不見一座破舊建築物,每個角落都打掃得幹幹淨淨,帶著新興城市的蓬勃生氣,每座城市建築物都設計得富有一定的文化品位。我一見之後便喜歡這個城市,像是很投緣,心裏響起一種旋律……

這是天意,這是克拉瑪依人的刻意追求?在去魔鬼城之前先叫你盡興地領略一座人間現代新城的風光。讓人間鬼域形成巨大的反差。

漂亮的城市邊緣圍著一個闊大而幽靜的公園,湖光山色,野趣天成。油田展覽館濃縮了中國的石油工業發展史,克拉瑪依是中國石油工業的搖籃。

第二天雲散天開,戈壁灘恢複了慣有的好天氣。天極高極藍。太陽懸空,帶著一股驕橫,送出陣陣燥熱。路邊、曠野,看不出一絲剛下過大雨的痕跡,雨停地就幹,在戈壁沙漠上無論下多大的雨也難以存下一汪水。

我們驅車往魔鬼城,一出克拉瑪依市便見到了這個城市之所以興旺的根脈:略帶起伏的戈壁大漠上布滿了“采油樹”。把它叫做“樹”,再貼切不過了。在這個少樹的戈壁灘上,這些鋼鐵做成的支架,像一片稀疏的森林,成了重要景觀。也有人把它叫做“鞠躬機”,它像一個巨人,有節奏地向大地鞠躬,仿佛在虔誠地感激大地的賜予。每鞠一個躬就提出一注石油,“采油樹”不停地鞠躬,石油便源源不斷地流出來,通過地下蛛網般的管道,匯聚到這片采油樹的中心——百口泉采油廠。

在魔鬼城的邊上,怎麽會有一個這麽美的地方?

百口泉——一個最容易激發人們想象力的名字:這裏有一百口甜泉?有一百口神泉?有一百口溫泉?有一百口礦泉?或許是指有一百口油泉?這裏的油井又豈止百口!不論是哪一種泉,都將使百口泉成為缺水幹旱的戈壁灘上的風水寶地。

它也確實成了一塊風水寶地。

采油廠使百口泉成為北疆沙漠中的一塊綠洲,人煙鼎盛,花繁樹茂。

為什麽越接近魔鬼城風光越好?是不是真的有一個魔鬼城?曆史莫非隻留下這麽一個怪名字以捉弄遊人?

耳聞是虛,眼見為實,豈可避實就虛,舍近求遠?為了不留遺憾,我們在百口泉停了下來,先看看這個神奇的地方,不知是百口泉使采油廠出名了,還是采油廠使百口泉更神奇了。

一位年輕挺秀的姑娘接待了我們,她上身穿一件白色文化衫,胸前赫然印著六個大字:“別惹我,煩著哪!”她的態度卻既熱情又大方,大概她自己已經忘記了印在胸前的宣言。我卻格外賠著小心,盡量不去看那幾個字。按理說我們這幾個不速之客,已經算“惹”了人家,也實在夠煩人的。這件文化衫卻讓我一下子感覺到了百口泉采油廠的文化氣氛。這種文化衫在北京、廣州的新潮青年中也才剛剛興起,說明百口泉並不因其所處的地理位置而閉塞,而落後。在文化上它並不因離魔鬼城近,就離現代遠,離北京遠。一個女幹部能大大方方地穿著這樣的文化衫上班,也說明這裏的文化環境相當寬鬆、開放、活躍。

見到廠長後,更加印證了我的上述感覺。廠長叫丁玉甫,看上去隻有三十多歲,沉穩自信,智慧外射,是他所從事的行業的專家。熟悉百口泉,熟悉石油,也熟悉自己所麵對的這個世界,並根據整個世界來思考自己的事情,思想開闊,議論風生,讓我增長了不少有關石油的知識。即使見不到魔鬼城也不枉此行了。

他說,石油曾給人類帶來光明、繁榮和進步。同時也帶來災難和戰爭,沒完沒了的中東戰爭,速戰速決的海灣戰爭,二十世紀地球上的許多戰爭都起因於石油,隨之而來的是貧窮、饑餓、災荒、暴力,更多的人流離失所。也許是大自然要通過石油這種神秘的物質捉弄人類,讓人們為了爭奪石油相互廝殺。我們曾得益於石油,如不抓住機會調整更新自己,仍死抱住石油不放,將來會變為最窮的。

一眼油井打多深,就等於用彩色電視機碼多高,成本是很高的。我們已經開采的石油和資源相比是一比十四,科威特是一比二百五十,前蘇聯是一比一百六十。現在世界石油價格壓得很低,買油比我們開采自己的石油還便宜,所以我們就該不開采或少開采,保護自己的資源,買外國油,等油價提上來再采自己的油。

采油廠的廠長竟主張停止采油。他經營的是國家企業,我相信隻要國家下了決心,他自有辦法能讓自己的企業繼續生存下去。

一年半之後,我在《國際商報》上見到一則消息,一九九三年中國進口原油一千五百萬噸,“到一九九四年,中國成為石油淨進口國已勢在必行”。

我想起了百口泉采油廠廠長的驚人預見。是石油工業的最高決策人聽到了他的聲音,還是“英雄所見略同”?

思想最容易被思想所吸引,人的故事永遠迷人,丁玉甫的魅力使我對石油和石油人發生了興趣。等到離開了百口泉,才記起沒有來得及問他此地為什麽叫百口泉?

關於這個名字的種種傳說已經不重要了。百口泉這個地方我是不會忘記的。

相比之下,魔鬼城要遜色多了,既無魔鬼,又不恐怖。不過是千年風沙,把一片高低不等的沙山雕琢得奇形怪狀,或崢嶸,或奇詭。沙質硬化,似土非土,似石非石,似樓非樓,狀似一片城郭,有街衢死巷。偌大的一座魔鬼城裏隻有我們幾個人在轉悠,極為安靜。陽光灼灼,刺激著皮膚。陽光下沒有新鮮事,連想都懶得去想關於活見鬼的事……

陪同我們的人說,隻有到夜裏,或者漆黑一團,或者月色如水,這裏才會顯得陰森詭異,魔氣彌漫,鬼影幢幢。倘是趕上大風,沙礫呼嘯,鬼哭狼嚎,這個地方就是一座地道的魔鬼城了,群魔出動,厲鬼橫行……人們可隨意演繹出許多神仙鬼怪的故事,誰心裏有一座魔鬼城,就可以釋放出各種各樣的魔鬼。

倘若世上真有魔鬼,也會對人敬畏三分,因為它們是人創造出來的。

我們沒有時間也沒有耐性等到夜晚了,隻好等以後有什麽地方遇到大風了,便閉上眼睛在心裏造出一座魔鬼城。

我很慶幸在去魔鬼城的路上采訪了百口泉采油廠。

魔鬼城讓我失望,但是人更讓我敬重。

1994年2月1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