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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羽,在中國人的心目中,是關聖,是關帝。

關羽

雖然他在漢代,獻帝封了他一個漢壽亭侯,漢壽是地名,亭侯是官職,級別不高,相當於一個縣知事而已。但後來,由於曆代帝王的推崇乃至拔高,他盡管沒有當過一天皇帝,最高就當過湖北荊州地區的行政專員,卻可以享受皇帝的待遇。因此,依舊時禮製,祭祀關羽的廟,可用黃琉璃瓦。於是,形成一種儀製,在舊時代,幾乎中國所有的城市,直到海外有華人聚居的地方,都建有祭祀他的或大或小的廟,而且一律稱之為關帝廟。

孔夫子在中國,影響不可說不大,有“白衣素王”之稱,然而,沒有一個人稱他為孔帝。所以,這種關羽崇拜現象,是中國特有的一種文化景觀。北京大一點的飯館,國營者除外,一進門,必有神龕,焚香燃燭,供奉的肯定是關羽,以及左關平、右周倉。但我從未在任何地方看到,對我們“萬世師表”的孔老夫子有所敬意的表示。

我在北京居住也有半個多世紀了,文廟是知道的,但對於城裏城外的關帝廟,可以說是一無所知。幾年前,一家出版社約我重新評點《三國演義》這部古典文學名著,在做資料準備期間,特地訪問了一位熟知京城典故的老先生,談三國,論關羽,天南海北,對我助益不小。快告辭時,我忽然想起,問他,怎麽京城沒有關帝廟啊?此公麵露訝異之色,批駁了我,謬矣謬矣,西城區太平橋的“鴨子廟”、自新路的“萬壽西宮”、珠市口的“高廟”、安定門的“紅廟”、東直門的“白廟”、東安門城根的“金頂廟”,都是關帝廟。不過老百姓為了說著上嘴,予以通俗化而已。

據他說,最正宗的當數地安門西,始建於前燕的白馬關帝廟,有著極其悠久的曆史。不過,他補充了一句,這些年,人老了,很少走動,出一趟門費事麻煩,也不知這些廟宇狀況如何?

從這些分布全城的關帝廟來看,關羽成聖成帝,很大程度上,是曆代帝王推波助瀾的結果。要是沒有最高統治當局的讚助提倡,予以人力物力的支持,蓋一座廟是談何容易的事。當然,封建統治者有其實用主義的考慮,弘揚關羽的“忠”,表彰關羽的“矢誌不二”,肯定關羽的“漢賊不兩立”,對於維護其統治,鞏固其政權,是絕對有用的。

如果僅僅是統治者的鼓吹,而被統治者置若罔聞的話,恐怕也很難達到這樣成聖成帝的效果。但是在中國,構成這種聲勢浩大的關羽崇拜現象,是以廣大的底層老百姓為其群眾基礎的。這才使得曆朝曆代的統治者得以在全民中間,進行成本不高、收效甚大的忠君教育的全麵運動。

不過話說回來,老百姓的崇拜關羽,其出發點也是相當實用主義的。

因為作為個體的人,在汪洋大海般的社會生活裏,形孤影隻,體單力薄,是不可能有所作為的,想作為也是無能為力的。特別在弱肉強食的舊時代裏,在談不上公理和公正的黑暗歲月裏,小民的命運如螻蟻一樣,自己是無法把握自己的。

於是,一種友情的組合,一種親情的組合,一種同鄉、同事、同學、同宗等等關係的組合,便可能形成或短暫的、或長遠的、或親密的、或鬆散的、或範圍大一些的、或圈子小一點的誌同道合、推心置腹、同聲共氣、互相支援的團契。人多力量大,集體的發言權,怎麽說也要比一個人發出的聲音,更能引人注意。在這種牢固的或不甚牢固的組合中,從切身利害出發,尤為需要提倡和強調關羽的“義”。

這種名義上以聯絡感情為宗旨的集團行為,說到底是由於利益攸關而結合的。“拜把子”也好,“契結金蘭”也好,是你需要我,我也需要你,才“歃血為盟”的。人力車夫不可能與公司經理成為盟兄弟,賣切糕的也許會同賣羊頭肉的拜把子,但絕不可能與開銀樓的、開綢緞店的燒香磕頭,義結金蘭。因此,由於趨利避害才會抱團,才會結盟。於是,“義”或者“義氣”,就是每一個參加者必須履行的責任和義務,也是衡量成員忠誠度的最重要標準。

這樣,桃園三結義中的關雲長對劉備的忠誠至死不渝。不論曹操送他赤兔馬,企圖使他意誌動搖,還是封他漢壽亭侯,想法誘導他變節投降,“身在曹營心在漢”的關羽,絕不背叛,也就成為中國最講義氣的一個最具代表性的人物。所以,任何一座關帝廟裏,都強調這個“義”字,少不了“義薄雲天”、“義薄九霄”之類褒揚關羽的詞句。

中國人比較愛造神,中國的偉人也喜歡別人為他造神,但隻有關羽,是造神運動中最為成功的一個例子。

後世的崇拜者,由於對他的這份“忠”、這份“義”,神化得太厲害了,於是不及其他,就有點不實事求是了。“連城之璧,不能無瑕”,“明月之珠,不能無疵”,其實,在三國英雄譜中,關羽這個人,其優點和缺點,其長處和短處,其成就和不足,其光榮和敗績,其為人敬重之處和被人疵議之處,其為蜀國打江山的貢獻和給蜀國帶來無可挽回的損失,等等等等,是很值得我們一分為二地看待的,還可以當做一麵鏡子供我們引以為戒的。

千裏單騎,過關斬將,是關雲長一生最得意之筆。與此同時,他的自負、他的驕傲,也播下了日後敗走麥城、殺身成仁的種子。陳壽在《三國誌》裏評他“剛而自矜”,這是對他的準確評價。剛正、剛直、剛強、剛勇,自然是好的品質,但若不能剛柔並濟,加之他的自矜,就更要不得了。

老子說:“自矜者不長。”“不自矜,故長。”這位古代哲學家認為,自矜者是不能擔當領導幹部的,不自矜才能走上領導崗位。可驕傲這種毛病,上至偉人,下至凡庸,幾乎無一幸免,不過程度不同而已。“福者禍之先,利者害之始”,好事也能變為壞事,這兩者存在著辯證的互為因果的關係。所以毛主席告誡曰:“虛心使人進步,驕傲使人落後。”其實,豈止於落後呢,關羽最後連腦袋都驕傲掉了。

關羽廟

人類天性中有許多弱點,驕傲便是一種。有的人,有得可驕者要驕,有的人,無得可驕者也要驕。如拿破侖在聖赫勒拿島流放時,是決不會忘懷他的軍隊踏遍歐洲大陸時當大皇帝的那至尊無上的榮光的,這屬於有得可驕者。那極卑微的阿Q自詡地說:“我們先前,比你闊得多啦!”就屬於無得可驕者了。雖然他沒落到無可再沒落了仍能尋找到這種精神上的滿足,憑這或大或小的資本,既可自我慰藉,又能獲得一份優越感,於是,飯也吃得香,覺也睡得好了。

所以,凡自矜者、驕傲者,無不以過去和現在的聲名,作為自己用來討價還價的資本。拿作家這個行當來說,一些同行就過度地看重他寫出來的幾本書、幾篇作品,認為頂天立地、價值連城。其實,在文學史的漫漫長河中,不過芥豆之微,過眼煙雲罷了。但那種自以為了不起,一副神氣活現的樣子,也真是讓人驚異。許多遠不是巨匠,隻能說是稍有才氣的人,硬是相信自己是貨真價實的天才;許多離諾貝爾文學獎還有十萬八千裏的人,卻自我感覺離挪威皇家科學院領獎台,已經不過咫尺之遙,折桂有望了;許多根本談不上不朽,談不上立德立言的人,就忙著建造自己的文學紀念館,急於成立自己的作品研究會,做藏之名山、傳之萬世的準備。

這種形近笑話的可怕錯覺,一是來源於對自己過於膨脹的估計;二是由於抬轎子吹喇叭者的蠱惑。而後者,那些捧臭腳的,要是灌起米湯來,即使本來比較清醒的大作家、老作家、名作家,也會暈暈乎乎,不知東南西北的。

關老爺不是作家,是武人,但虛榮心也不亞於某些文壇巨擘。就是這樣自誤加上人誤,最後走向麥城。現在來看,他的失敗,一方麵是他的性格悲劇所造成的,太自信、太驕傲、太藐視別人,也就是“剛而好矜”;另一方麵,也是眾人太吹捧的結果。如果大家不那麽起勁地把他敬若神明的話,也許他不相信自己果然那麽英明、偉大、光榮、正確了。

關羽石像

在關羽的吹捧隊伍裏,第一名大捧家是曹操,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上馬金,下馬銀,弄得他簡直不知天高地厚,對於自己的估計漸漸失去一份實事求是,忘了自己曾經是一名馬弓手,而真當上漢壽亭侯了。第二名大捧家是諸葛亮,連他在華容道放走束手待擒的曹操,也成了正確的錯誤,不敢予以追究,這不使他更加剛愎自用,自以為是麽。第三名大捧家是孫權,非請人到荊州說媒,要把關雲長的女兒娶過來做兒媳婦,結果關老爺還不賞臉,吼了一聲“虎女安配犬子”,把媒人趕走了,孫權吃了閉門羹,碰了一鼻子灰。這一來,關雲長愈發地趾高氣揚,哪把東吳看在眼裏。第四個大捧家,還是曹操,關雲長水淹七軍,威震華夏,其實離許都尚遠,曹操虛張聲勢,趕緊提出來要遷都,以避其鋒,這就等於把關老爺的虛榮心,哄抬到一個隻許成功、不能失敗的位置上。最後,關羽被呂蒙打得隻剩下十幾個殘兵敗將時,連早年被圍土山,約三事的暫時妥協,也辦不到了。因為他已經被大樹特樹為蓋世英雄,英雄怎麽能低下高昂的頭,此刻不但無路可退,連拐個彎也不行,隻好“英雄”地走向死亡。

所以,魯迅先生在一篇《捧殺和罵殺》的雜文裏,尖銳地指出過:罵,倒未必會罵死人,但捧,卻是可以致人死命的一法。一些作家,若是對於捧,沒有清醒的頭腦,還挺得意,還挺快樂,還覺得挺舒服的話,那可是危險了。所以,報紙上、刊物上把某幾位作家捧成“社會良知”、“人類希望”、“精神導師”、“文壇砥柱”,我總覺得這些捧場者,把話說過頭了,多少有點居心不良之意。

我們知道,曹操捧關羽,是做樣子給大家看,看丞相是多麽禮賢下士,襟懷寬闊,求才若渴,熱忱感人。說穿了,不過是在延攬人心,擴大影響,其真意僅僅是在宣傳自己而已。諸葛亮捧關羽,是求一個內部安定團結的局麵,在他實施政策過程中,不至於被這個自視甚高的劉玄德的把兄弟幹擾搗亂罷了,還是為自己方便。孫權捧關羽,那目的更簡單,隻是想麻痹對手,把荊州奪回來。因此,天底下的捧角,無不有自己私底下不可告人的意圖。這世界上,不但沒有免費的午餐,也找不到一個純粹是為藝術而藝術,為酷愛吹捧而吹捧,無欲無念在那兒拍他人馬屁的捧場者。

在戲園子裏,那些捧角者,無一不在打女演員的主意,想法倒也單純,意在獵豔罷了。而在文壇上的捧場者,或是沾光,或是求名,或是混飯,或是拉虎皮做大旗,用以唬人,或是躲在誰的褲襠裏,抽冷子滋出一股毒水來,以泄私憤,目的性就比較複雜了。但是,沉湎在往昔的輝煌中的那些頭腦並不糊塗的人,很容易陶醉在捧場者的甜言蜜語中,而隨之發燒38度,說些譫語,有些躁狂,也就不以為奇了。

凡過高地估計個人在曆史中的作用,因此做出不能切合實際的自我評價者,這其中,一種人,是他自己被一點成績衝昏頭腦,把“聖明”二字連忙寫在額頭上;一種人,美人遲暮,壯士已矣,曆史早掀過他那一頁,仍抱著舊日情結,動不動翻出舊賬。這兩類人,是最經不起所謂“幫襯”之類的蠱惑,高帽一戴,便相信自己是真命天子等著登基了。於是捧救世主的與當救世主的,加冕以後,便一塊兒光芒萬丈了,這也是那些捧場者企盼著的理想世界了。

關雲長終於留不住,走了。如果曹操真不想放他走,他插翅也難飛出牢籠。他隻是讓張遼先行一步,然後十數騎匆匆趕上,表明曹操是要借放行,再宣傳一下自己。所以,那個傻瓜蔡陽不服,定要去追殺時。曹操叱曰:“不忘故主,來去明白,真丈夫也,汝等皆當效之。”放走一個關羽,但樹立了一個給麾下將領仿效的活榜樣,他得到的肯定要比失去的多。

而關老爺因此獲得了驕傲的資本,一直到走麥城為止,這過五關、斬六將的勝利包袱壓了他一輩子,成了無法擺脫的負擔。其實,要是能夠清醒那些對於自己的吹捧,其中有許多泡沫成分,就不至於神誌昏迷了。肥皂泡在陽光下,雖然也能色彩斑斕一會兒,但終究一個個要破滅的。如能明白這個,留給後世的笑話也許會少一些。

在關帝廟裏,在鍍金塑像的高大威嚴之中,在香燭紙馬的煙氣繚繞之中,在燭光高燒的輝煌亮麗之中,在虔誠信徒的頂禮膜拜之中,人們看到的、聽到的、感到的,是他老人家的偉大、光明、崇高、神聖,一個被光圈化了的活生生的神。雖然,我知道這並不是魏蜀吳三國時期的那個真實的關羽,是被統治者膨脹起來,被底層百姓神化起來的,一個幻象化的偶像,也不能不為廟宇裏的氣氛所感染。

但是,當我回到我要評點的《三國演義》,接觸到文學中的關羽,當我回到二十四史中陳壽的《三國誌》,接觸到曆史中的關羽,便悟到這樣一個道理——大概,要想真正了解一個人,無論是活著的,還是亡故的,無論非常有名,還是一般有名,這其中,政界要人也好,社會精英也好,學界泰鬥也好,文壇大師也好,要想得到一個比較接近於正確的印象,那就必須走出一座座虛擬的關帝廟。

因為,中國人太熱愛造神了。

關羽故裏關帝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