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師

嗨,出師啦!

礦部門口,大紅榜上,公布了一批青年徒工出師定級的名單。站在榜前,我兩眼盯著自己的名字,身上象是掉進了蜜糖缸,甜透啦!

“嘟……”上班的汽笛響了。我急忙鑽出人群,直朝井口的機電車間走去。

“小雷!”

猛然,身後有人喊。調轉頭來,見師傅從看榜的人群裏擠出來,向我招手。

“紅榜看了?”他微微笑著。

“看了。”我心裏很甜,嘴上卻沒有露聲色。

往下,再也沒有言語了。此時此刻,我多麽想聽師傅多講兩句。可是,送到我耳邊的,隻有他那“登登、登登”的腳步聲。

老頭子快六十歲了,他那黨齡比我的年齡還大。記得兩年前,我第一次穿上工作服的時候,他站在我身前,左瞧瞧,右看看,弄得我怪不好意思,忍不住問道:“師傅,穿好了吧?”

他重重地吸了兩口煙,搖搖頭。

我重新理理衣領,扯扯衣襟,上上下下仔細擺弄了一番,再問:“這番呢?”

他還是搖搖頭。

“這……”我呆了。

他吸完煙,敲了敲那三寸長的早煙鬥,走過來,用鋼銼刀似的手,幫我把上口袋那兩個細扣子扣好。我的臉不禁一熱。他說:“穿好工人衣服還容易,要有工人階級的思想可就難啦!小雷,你可要下苦功夫,磨練思想,成為一名真正的工人呀!”

兩年來,師傅不斷地幫助我。如今,出師了,這工人也該算得上“真正”的啦!

我正想得出神,師傅那“登登、登登”的腳步聲,越響越遠了。我趕緊加大步子,趕上前去。

進了車間,一切都感到格外親切。是啊,出師了,自己的身份也不同了嘛!

“雷海濤。”

這時,師傅喚著我的名字,領著一個十七、八歲的青年來到我麵前。

“礦裏又招進了一批知識青年。這是分到我們鉗工班的張小林,交給你帶。”

“我?”我又驚又喜。

“對!”回過頭去,他對小張說:“他叫雷海濤,往後你就跟他學。”

“師傅。”小張朝我笑笑,親昵地喚我。

這鬼,當著這麽多人喊,叫我怎麽回答?

“好了,快帶小張去領工具、工作服,幫他好好張羅一下。”

“是!”我精神抖擻。

師傅望著我倆,他那兩個眼角邊,翹起了魚尾巴啦——他笑了。

我帶著小張,領好工作服。這下,我也學著兩年前師傅對我那樣,睜圓眼睛看小張穿第一身工作服。

“師傅,要得了吧!”小張高興得象隻喜鵲,在嶄新的工作服上又扯又摸。

我學著師傅那樣搖搖頭。一連兩回,我都搖頭。小張急了,我才走上前去,幫他理好衣領,攀著他的肩膀說:“穿好工作服容易,要有工人階級思想可難啦!”

然後,我把進礦時師傅給我那把用電焊補了三回的老虎鉗給了小張。自己再到材料庫領了一把新的。

本來,我幾次想換把新虎鉗,可師傅老是嘟嘟:這虎鉗是我們班的一“寶”,要好好愛護嗬!我隻好話到嘴邊又咽了下去。這番出師了,而且帶了個徒弟,那把虎鉗實在該換新的啦!

我扛著嶄新的虎鉗,從材料庫出來,經過廢料回收間,聽見“啊、啊”兩聲咳嗽。不用問,是師傅。他在這裏頭幹啥?我不禁放下虎鉗,走了進去。

他正在廢件爛物中翻著。汗水從那寬闊的臉上一滴一滴往下掉。

“師傅。”我喊他。

他沒應,忙著把一件件笨重的鐵家夥,往一邊搬去。突然,他“啊”地一聲,從廢料堆裏拖出一個斷成了兩截的老虎鉗的外鉗,嘴裏直喊:“小雷,過來,看看這個,和咱班上‘聚寶箱’裏的那塊裏鉗合得起來嗎?”

說著,他又飛快地掏出鋼卷尺,量了量,比劃了一番。“正合!正合!”——他笑了。

“師傅,原來你是在這裏找‘配件’呀!”

“小張剛來,沒虎鉗,得……”

“他有了。”

“誰的?”師傅感到十分意外。

“我的。”

“那你?”他眼裏放出了異樣的光芒。

“領了一把。”

“新的?”

“嗯。”我點了點頭。

“啊”地一聲,師傅放下廢虎鉗,走過來,象第一次看我穿工作服一樣,那火辣辣的目光直盯著我。

“出師了?”聲音很重。

“……”叫我怎麽回答?

“紅榜看了?”

“看了。”我低頭喃喃著。

好不容易才見他慢慢移動腳步,走到我跟前,用那銼刀似的粗手,替我扣好工作服上的一粒領扣……

“走,再去看看。”他的語氣溫和多了。

我跟著他,離開廢件間,走到紅榜前。“雷海濤”三個字,一下就闖進了我的眼簾。

“看過了?”過了一陣,師傅問。

“……”本來早看過了嘛!

“小雷,不要老盯著自己的名字,要認真看看紅榜的‘前言’,這是黨對我們的期望嗬!”接著,師傅念開了“前言”:

“……希望這次出師的青工,把出師定級當作繼續接受工人階級再教育、改造世界觀的新起點。今後,要更加刻苦地讀馬列的書和毛主席的著作,虛心向老工人學習,艱苦奮鬥,爭取從思想上‘出師’!”

嗬!那字字句句,從師傅口裏念出來,象一團團烈火,在我心頭燃燒著……

“小雷,不要以為出師了,當上了小師傅,舊的虎鉗就不要了。同誌,你忘記了這虎鉗的來曆!”

“師傅,我……”

他輕輕地撫摸著我的頭,又把正在找我的小張叫攏來,象兩年前那樣,講起了那虎鉗的故事。

“我們礦山剛剛回到人民手中的時候,第一任黨委書記來到我們班蹲點。那天,我正準備去給他領把虎鉗,他卻笑著說:還是我自己去吧!不一會,他扛來了一把碎成了幾塊的廢虎鉗。我笑他:你可把老八路作風帶到了我們礦山!他說:老雷呀,如今礦山是人民的了,一點一滴都是人民的血汗,要珍惜嗬!我和他一道苦幹了兩天,才把爛虎鉗修好。後來,老書記上調了。臨走前,一再囑咐我:一定要把咱工人階級艱苦奮鬥的傳家寶,一代一代地傳下去!這虎鉗,跟了我整整二十年了,如今……”

“師傅!”我淚水滴濕了衣襟。

“師傅!”小張一把拉著我的手說:“咱班中一‘寶’,你用吧,我到班長——老雷師傅那裏重領!”

“不!小張,還是你用吧!”我抬起頭來,堅定地對師傅說:“虎鉗,改領!”

“改領?”

“對!咱班中一‘寶’,給小張,我要到你這裏領咱班中新的一‘寶’,作為我出師的一件紀念品,鞭策自己不斷爭取從思想上‘出師’!”

師傅臉上的皺紋一條條舒展開來,甜甜地笑了。他飛轉身,領著我和小張,大步向廢料回收間走去。

一九七二年十一月 長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