遠山那顆星

他回來了。是飄香的春風接他回來的,是滿山的鮮花接他回來的。

離別五年了。現在,這片生他、養他的故土陡地出現在他的麵前,他的眼眶濕潤了。那山泉,那密林,那山腰間的木屋,那木屋裏居住的親人……那一切的一切,往他的心裏注入了一種沉甸甸的、異常親切的情感。

那一年秋天,他帶著一種離別故土的戀情走向大世界、撲向新生活的喜悅,走出這座山林。十八歲的小夥子,頭一次來到了百裏外的縣城。嗬,這裏的世界那麽大!五光十色的商店,三層五層的樓房,來來去去的車輛,穿流不息的人群……麵前這全新的世界,把這個高山密林裏長大的小夥子,弄得目不暇接,無所適從了。

他從這裏坐上汽車,接著又換上火車,走到外麵更大更大的世界裏去了。眨眼五年過去,他又回到了縣城。下了汽車,走出車站,這個留在他腦子裏的很大很大的縣城,驟然間變了,變得是那樣地窄小了。街道是那樣的窄,房屋是那樣的矮……是的,今天的他,是見過大平原,逛過大城市,看過大世麵的解放軍的複員戰士,不是當年那個從高山密林裏走出來的山裏伢子了。

沿著陡峭的山路,他走進了綠樹環抱的木屋裏,站到了老阿媽的麵前。猛一見到遠方歸來的遊子,老阿媽那被鬆明火熏得失去一半光明的眼睛裏,注滿了淚水。小夥子呢,望著老阿媽激動地笑了。他見到了自己熟悉的山,見到了自己熟悉的水,見到了自己思念的親人,他的心裏感到無比的充實和滿足。

夜幕降臨了,麵前那山花燦爛的世界漸漸隱去了。木屋裏,老阿媽點起了豆粒大的煤油燈。沉沉夜色,吞滅了一切。隻有屋後那掛山泉的叮咚聲,還清晰地傳來。這個在現代文明的大世界裏生活了幾年的年輕人,麵對這昏暗的煤油燈火,心中陡地升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猛然間,他覺得自己生活的年代倒退了幾百年……

年輕人的心是不安份的,是富於幻想的。五年的軍營生活,大城市的現代文明,使他想入非非。他想追上科學文明世界的步伐。這幾年,這個落後的山區縣份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許多地方修起了水電站,照上了電燈,用電力打米、磨粉、榨油了。可是,自己的家在這高山上,離最近的電站也有幾十裏。要從那裏拉高壓線上山,談何容易啊!那麽,是不是搬下山去呢?祖祖輩輩居住在這裏,心貼著這山林,他舍不得離開生他、養他的大山……

有一天,他在屋後的山溪裏洗臉,心刹他一跳,一個勇敢的想法冒了出來:能不能用這股山泉水發電呢?

真是胡思亂想!他自己也覺得好笑。然而,這個在部隊裏幹過電器活的人,很快又認定自己的這個想法不無幾分道理。他下山了,去找在縣城機械廠當電工的姐夫請教去了。

晚霞燒紅山嶺的時候,他從縣城回來了。他肩上的揹簍裏,沉甸甸地揹著一個黑乎乎的東西。山路陡峭,陡峭得連牛都趕不上山。老輩子手裏,山上那幾丘梯田,全是人來拉犁翻耕的。也許是阿公的阿公那一代吧,就是由這樣的竹簍,從山下揹上來一頭剛生下不久的小牛。小牛在這個侗家小寨子裏長大了,代替人耕地了。這是一條母牛,卻沒有公牛配種,不能生小牛。於是,那位阿公的阿公,又隻好用竹簍揹上來一條小公牛。從此,這個半天雲端中的山寨裏,有了牛的家族了……而今,這個富於幻想的侗家後生子,又揹一個黑乎乎的東西上山了,這不是牛犢,而是一個比當年的牛犢更為稀奇的物件——一台從廢汽車上拆下的小發電機,還有一個當機械工人的姐夫為他加工製作的簡易水輪機。

他要在屋後建家庭微型發電站了。這消息驚震著這個家庭。七歲的小侄兒是他狂熱的支持者。而疼他愛他的老阿媽呢?則逃不脫老年人的舊觀念,反對他這樣不安份地亂闖。支持也罷,反對也罷,都變成了他追求文明開化、追求現代科學的動力。他從山上砍來了杉樹,在屋後搭起了一個小棚子。接著,又劈開幾根大毛竹,把山泉水引過來。按照姐夫教給的和自己平日積累的知識,他安裝好機子,拉好了電線,裝上了燈泡。姐夫說,這是零點一五千瓦的微型電機,可以亮六個二十五瓦的燈泡。

一切準備就緒了。他把竹槽移過來,讓水流衝擊著水輪機的葉輪。葉輪動了,動得很緩慢。他事業的熱心支持者——七歲的小侄兒,屋裏屋外的跑,一次又一次地報告著消息:“阿叔,電燈沒有亮,沒有亮……”

“伢子,你的心別太高了,這山泉哪能當油用,使這玻璃葫蘆摸發光呀!”阿媽潑冷水了。

“阿媽,這山泉一定能當油用。”

不管他怎麽說,第一次試驗失敗了,玻璃葫蘆就是沒有亮。他下山了,去縣城搬師去了。第二天,姐夫來到了這山腰間雲端裏的人家。圍著這棟新搭的小樹皮棚子前前後後看了看,又把竹槽移過來,放水試了試。這位有經驗的機械工人,終於發現了問題,水流落差小,壓力不夠。他建議在坡上築一個蓄水池,提高水的落差,加大水的壓力。

說幹就幹。不幾天,一個蓄幾十立方水的儲水池建成了。一放水,水輪機上的葉輪被水衝得飛轉。眨眼間,葫蘆瓜似的六個電燈泡,一個齊亮了,放出雪白雪白的光來,把這棟屋照得亮堂堂的。

七歲的小侄兒、阿叔“電燈事業”的積極支持者,在明亮的電燈下發狂地跳著:“電燈亮了!我家有電燈了!”

七十多歲的老阿媽,眯著已經被早年間的鬆明火熏得失去了一半光明的眼睛,抖動著雙手,把那發光的玻璃葫蘆摸了又摸,嘴裏喃喃地說:“這山泉水真的能當油用了……”

夜幕吞滅了大山,吞滅了密林,唯有這山泉水點燃的玻璃燈,在這沉沉夜色裏閃閃發光,燦爛奪目,就象山頂上的天宇間,陡地升起了六顆新明星。

這高山上的燦爛明星,吸引來了一個一個的參觀者。那天黃昏,縣委田書記也迎著這星星走來了,還帶來了兩個年輕人。

“小韋嗬,你也是一顆星!”田書記緊緊握著這個侗家小夥子的手說。

“我……?”小夥子愣住了。

“我苦惱多少日子了!我們這個山區縣份,有百分之一十的農民,住在高山密林裏,都是單家獨戶。如何使這些農戶照上電燈?從水電站拉高壓線進山?哪有這樣大的本錢嗬!如今,你這顆星,把我的心照亮了,看,”田書記把兩位年輕人介紹給小夥子,“他們跟我向你取經來了。回縣以後,我將和機械廠的同誌商量商量,看他們能不能為辦家庭微型電站生產一批小型發電機。”

夜色深沉。水輪機帶著發電機的旋轉。木屋裏的電燈光更加明亮了。明亮的燈光,照著一張張激動的笑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