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餘秋雨:終於要會會孔子了。中國人對於孔子的記憶,大多是他的一些話而不是他這個人。這個人,由於被曆朝曆代供奉了一千多年,也就失去了一個活生生的他。我們現在要穿過千年迷霧,去尋找比較真實的他,哪怕一個背影也好。錢鍾書先生說,你吃雞蛋,不必去了解生這個雞蛋的母雞。這雖然是一個玩笑性的比喻,我也完全不讚成。更何況我們麵對的不僅是越來越不安全的食品,而是長期運用的精神產品。對於一個注定會影響我們人生的思想家,如果不了解,對他和對我們,都不公平。

這個道理,可以借孔子的親身經曆來說明。

孔子曾經跟魯國著名樂師師襄學琴,他很聰明,才學了十天,一個曲子就學會了。師襄說,你可以進一步學習其他的技巧了。孔子說:“我雖然學會了這個曲子,但還沒有掌握它的規律。”

過了幾天,師襄說:“你已經掌握了它的規律,可以學習其他曲子了。”孔子又說:“雖然我把握了它的規律,但我還沒有領悟曲子表達的誌向,我還要繼續練習。”

又過了一段時間,他已領會了作曲者的誌向,但他想知道作曲的這個人是誰。他就跟著樂師不斷地彈啊彈,忽而莊嚴肅穆地凝神深思,忽而怡然自得地舉頭眺望。突然他高興地說:“我抓住他了!這個人身材修長,皮膚黝黑,目光深邃,猶如君臨天下的聖王。就是這個人,我抓住他了,除了周文王沒有其他人了!”

師襄恭敬地讚歎道:“這個曲子正是《文王操》。”

這個故事說起來有點神秘,卻有深刻的象征意義。所以,我們也有理由在誦讀了孔子的很多教導之後,去把握他這個人。

王安安:我讀《論語》的時候就覺得,孔子的所有大道理都跟他講話的情景有關係。有時候我甚至不看他說了什麽,就看他在什麽情況下說的,想象他說那些話的時候的表情和心態,就會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玩的老頭子,很可愛。

餘秋雨:這就是哲學態度和詩學態度的區別。哲學態度追求嚴謹的詞語理性,而詩學態度則關注生動的人格狀態。看來安安更靠近詩學態度,這很好。因為近二十年來,由於高校教學的“偽學術”習氣,詩學態度很難尋得了。

用哲學態度對待古人,古人也就變成了理念;用美學態度對待古人,古人便從理念中釋放出來重新成為活人。美學態度是一種親切態度、俏皮態度、平視態度,可能會引起學究們的不悅,不管他們。因為好的人生就是詩,隔了兩千多年還在被人惦記的人生,更是詩。

好吧,那就讓我們向孔子走近。

孔子的先人是殷商王朝的王室成員微子,他的墓就在山東微山湖。在殷王朝向周王朝轉化的過程中他起過重要作用,因此受到周王朝的重用,被周成王封為宋國的國君。孔子說自己是殷人之後,就是和微子這個祖先有關。孔子的前五代,為了避禍,來到曲阜地區。由此可見,孔子是有貴族血統的,隻是前幾代祖先已經在兵荒馬亂當中敗落了,家世也就從諸侯而降為公卿,又由公卿而降為士民。這在孔子的文化記憶中,埋下了貴族意識和平民意識的雙重結構。

孔子的父親是一位身材高大、力氣驚人的將軍,在一次戰爭中,他居然靠自己的力氣把城門頂起來,立下了大功。我們的大思想家有一個身體健壯的父親,這事聽起來比“家學淵源”更讓人開心。我一直認為,一個人對父輩的繼承,繼承財產是最低等級,繼承學識是中間等級,繼承健康才是最高等級。這裏所說的健康,包括生理健康和心理健康。孔子一生曆盡磨難卻一直身心健康,我想與他這位扛起了城門的父親很有關係。他也憑一人之力,扛起了一座大門。這門,比城門還要大、還要重。

司晨:古人講究“禮、樂、射、禦、書、數”六藝,其實是全麵發展,後來讀書人就忘記這個教訓了,很孱弱,這個影響一直到現在。其實身體好對腦力勞動也有很大幫助,大家還是應該學學孔子的。

餘秋雨:我聽說,司晨是足球踢得很好的北大博士,有資格說這個話。從司晨回到孔子,我們繼續。孔子的父親和母親年齡相差很大,最常見的說法是孔子的母親在十七歲生下他時,他父親已經七十一歲了。中國民間一直有“老夫少妻出神童”的說法,不知有沒有科學根據,但至少孔子是一個例證。在現代,做過我們北大校長的胡適之先生也是一個例子,他的父親和母親的年齡相差也很大。孔子的母親姓顏,與孔子後來的學生顏回是一個家族的。

孔子出生之後三年,父親去世。不久,母親也去世了,所以孔子早年的生活有點艱難。這是他終於成為一個重要人物的人生起點。他多次講過這樣的話:因為出身貧賤,所以對於各種鄙事,我都能忍受,都會應對。

裘小玉:“吾生也賤,故多能鄙事。”

餘秋雨:對。他的童年雖然談不上大悲大苦,卻使他對於人間大地有了一種切身的感受。他又一次證明,卑賤開拓命運。

孔子說他“十有五而誌於學”。可見,十五歲是他的一個轉折點。他當時所在的魯國,保存著最為完整的周代禮樂文明,當時有“周禮盡在魯國”的說法。這給孔子提供了比較完善的學習內容。

費晟:我從一些材料中獲得一種印象,孔子還喜歡到社會實踐中學習知識。

餘秋雨:確實,孔子從來不是書呆子。遺憾的是,在他身後兩千多年,中國多數書呆子憑他而活。

孔子對每個年齡階段都有界定,三十歲是他“立”的年份。這個“立”,根據我的分析,大概有三個內容:第一是他有了比較明確的政治主張,那就是重建禮樂;第二是他已經取得了一定的社會聲望,大家對他產生了信任;第三是他具備了一定的專業特長,能夠做很多事。這三個加在一起,使他覺得自己成為了一個獨立的社會人。

對於這個問題,我希望在座各位稍加注意。你們很可能以為自己早已“立”了,考上北大就“立”了。你們都不到三十,都“立”了,好像有點早。按照上麵說的標準,所謂“立”,必須具備三點:即明確的主張、社會的信任、專業的特長。如果具備了,一生可以真正開始了。

三十而立之後,他為自己製定了三個任務。一是開辦私學,他收學生了。用我們現在的話說,他有了一個學術團隊。這一點非常重要,後來他不管到哪兒周遊,由於學生們的記錄,留存了我們今天奉為經典的語錄。

王安安:有時候覺得孔子像一個黑社會老大一樣,帶著一票人到處跑。這票人裏麵什麽人才都有,有能打架的,有能說會道的。孔子有這樣一些厲害的門徒跟著,也不顯得像喪家犬,倒是挺“拉風”的。

餘秋雨:這是你的現代想象。在古代,公共知識分子的人格衛護和學術傳遞,確實需要一定數量的“人體中介”。而且,這些“人體中介”的功能不能過於單一,因此什麽樣的人都有。

好,讓我接著說下去。孔子為自己製定的第二個任務是進行比較完整的考察。例如:他到各個地方學習周代的禮儀,對於太廟裏祭祀程序的每一個細節,都弄得清清楚楚。他還在路上不斷思考遇到的各種社會問題,這使他的人生閱曆和知識結構大大擴充。

他為自己製定的第三個任務是開始問政。他給各種各樣的政治人物和軍事人物提出建議,或者給他們講課,希望他們聽了以後能夠實踐他的仁政主張。

他從三十歲到五十歲這二十年時間裏,基本上就做了這麽三件事情。

在這二十年中,孔子逐步走向偉大。像一切偉大的人一樣,他有很通暢的輸入渠道和輸出渠道。輸入渠道就是一路問學,輸出渠道是一路言政。但是,那些政治家發現,他的政治主張聽起來很好,做起來卻要從根本上改變自己,這太難了。因此,誰也不聽他的。

周雙雙:剛剛安安說孔子像黑社會老大,很“拉風”,那是跟他的弟子們在一起的時候。孔子在向那些君主推銷自己政治主張的情景,倒真是讓我覺得很辛酸。一個很善良的學者,苦口婆心地一直說,那些君主根本就沒有在聽。孔子那一套人家全不感興趣,他們全都轉過臉去,覺得還不如看看宮女跳舞呢。

餘秋雨:確實是這樣。我可以舉一個例子來解剖一下他與各國君主之間的尷尬關係,說明他為何一次次從“被崇拜”走向“被驅逐”。他三十歲這一年,齊景公和晏子來到魯國,齊景公問孔子:“秦國地方小而偏僻,秦穆公為什麽能稱霸呢?”孔子說:“秦國雖然地處邊緣,但行為中正。國家雖小,但誌向很大。秦穆公能用五張黑羊皮把賢人百裏奚從牢裏贖出來,與他交談三天,就把政務交給他。秦就是憑著這樣的仁義,成就了王業。一個君主如果想僅靠武力稱霸諸侯,那是生硬的,無法把自己的潛力發揮出來。”齊景公和晏子聽了,很是佩服。

幾年之後,孔子到齊國,齊景公再次問政,孔子說君臣父子各安其位,各謀其事,國家就能得到治理;如果上下錯位,國家就會混亂。這個觀點也引起了齊景公的共鳴。

齊景公想起用孔子,晏子阻撓說:儒者能言善辯,不受法令的製約;自我感覺良好,不甘居人之下;破費講究禮儀,豈能作為風俗;喜歡遊說乞貸,豈能借以立國;現在禮崩樂壞,若想恢複周禮,幾代難以窮盡,怎可指導民眾?不久,景公對孔子說:“吾老矣,弗能用也。”等於下了逐客令。

這是一個很典型的例子。晏子所說的理由,也就是當時所有的諸侯邦國拒絕孔子的原因。孔子從三十歲到五十歲的基本狀態就是這樣,他得到了人們的尊重,但得不到重用。

孔子就這樣從“而立之年”走過“不惑之年”,終於到達了“知天命”的人生關口。所謂知天命,就是知道了上天讓他來做什麽。一個人要明白自己的人生使命是很難的,因為這裏交錯著“應該做什麽”和“能夠做什麽”這兩個互相製約的命題。“應該”的事很多,但有很大一部分自己不“能夠”;“能夠”的事也很多,但有很大一部分自知不“應該”。兩者**處,便是“天命”。為此他走了二十年,終於他把握住了“天命”,成了一個獨立人格的自由人。

費晟:一個人在知道“應該”和“能夠”之後就會采取一些果斷的行為。孔子其實也做了一段時間的官,在任上也很有魄力。比如殺少正卯那件事,到現在還會引起爭議。《荀子》裏對這件事的記載,我讀幾句:少正卯“心達而險,行辟而堅,言偽而辯,記醜而博,順非而澤”,所以不能留下,孔子非殺他不可了。《莊子》裏的記載卻說少正卯在魯國與孔子齊名,很有信眾,導致孔門三盈三虛,也就是說孔子的弟子雖然多次滿員,卻又多次傾巢而出,去少正卯那邊從學去了。把孔子說成是因爭學生爭不過,產生嫉妒而公報私仇。《莊子》這個說法很有意思,不過我不大相信。

餘秋雨:我讚成你的想法,孔子做這件事不像是挾私報複。因為他一生真誠地嫌棄小人伎倆,倡導君子政治,不可能在大庭廣眾之下做一件明顯違背自己理念的事。如果那樣做,他就不是孔子了。

我覺得,孔子為官最出色的表現,是在外交領域。當時各諸侯邦國在名義上還都從屬於周王朝,如果在正式場合的行為不符合禮儀,就意味著未脫野蠻,是非常丟人的事情。於是在這種場合,大家都需要一個通曉禮儀的人來擔任指揮,而這個人就是孔子,這很為魯國爭光。在魯國國君和齊國國君的一次聚會上,他多次指出齊國不合禮儀的地方,使齊景公大為慚愧,於是歸還了原先侵占魯國的一些土地,並且向魯國道歉。我想,這方麵的成績,應該是孔子能夠在魯國做到“代理國相”的一個重要理由吧。

我想與大家討論的是,孔子的直接問政、做官,這對於他的思想完成,起了什麽樣的作用。他這麽一個知識分子,直接地參與政治,正麵意義何在,負麵意義又何在呢?

裘小玉:我覺得所謂“知識分子”,就是以非官員身份探究國事的一批人。可能中國知識分子入世,就是從孔子開始的一個傳統。知識分子直接出來當官,積極的作用在於可以實踐自己的政治主張、政治理想,重新審視自己的學說。負麵的意義就是可能會讓他們喪失獨立性,失去立場。

餘秋雨:知識分子,在西方主要是兩條脈絡,一是德國康德的說法,認為知識分子是“敢於在一切公共場合運用理性”的人;二是一百年前從法國產生的一個概念,認為知識分子是能夠對主流意識形態進行批判的人。這兩條脈絡都有道理,但我更偏向康德,因為他主張知識分子是可以靠自己的理性和勇氣進入公共空間,改變公共空間,並創造主流意識形態的人。

孔子在周遊列國時行使過獨立批評,但沒有用,因此他要進行局部示範。在中國古代,有些“清流”和“隱士”看似獨立卻總是隔靴搔癢,於事無補,而一旦被重用則大多清談誤國,一敗塗地。這些人與孔子相比,差得遠了。孔子的政治實踐,並沒有磨損他的政治理想。而且,他為了不讓理想沉溺於一地,不斷行走,使人生充滿動感。

劉璿:有人概括這樣的知識分子用了兩個有點詩意的概念:廟堂上的理想和驢背上的詩情。也許這就是知識分子與專業官員的不同。

餘秋雨:我們可以設想一下,如果官一直做下去,孔子會怎樣?按照能力,孔子應該能當上宰相,從而成為管仲、晏嬰這樣的人。但是這麽一來,他就不再是孔子,中國曆史上也就沒有這個偉大的思想家了。所以,我讚成知識分子為理想而投入一定程度的實踐體驗,卻又不主張被權力吸引,把官一直做下去。幸好,由於一些主觀和客觀的原因,孔子不得不離官而去。離開得好,從此他又回歸了自己的文化本位。

孔子遇到的問題直到今天還存在。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為了把理想付諸實踐,有不少人也會做官。但是,官場權力又最容易銷蝕他們在精神層麵上的使命,因此如有可能,仍然要退回到自身思考的獨立性。究竟有多少人出而實踐、退而思考?又在什麽契口上完成這種轉化?轉化的結果是不是一定回到文化本位?……這些問題,永遠存在。中國知識分子的利鈍高下,也都與此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