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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秋雨:公元前五世紀前後,人類進入一個重要的曆史時期,西方哲學家稱之為“軸心時代”。東西方幾大文明共同進入一個大創造時代,孔子、釋迦牟尼、蘇格拉底等人幾乎同時出現,共同承擔了人類的首度思維大分工。我為了把中華文化史放到世界視野之中,因此還希望大家在那個時代稍作停留。記得牧笛在課外閑聊時曾經提起過“軸心時代”,那還是由你開頭吧。

王牧笛:我確實作過一些準備,弄清了一些概念。“軸心時代”這個說法是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在一九四九年出版的《曆史的起源與目標》中提出的,他把公元前八〇〇年至公元前二〇〇年這段時間,稱為人類文明的“軸心時代”。這個時期是人類文明取得重大突破的時期,各個文明都出現了偉大的精神導師——古希臘的蘇格拉底、柏拉圖,印度的釋迦牟尼,中國的孔子、老子……人們開始用理智的方法、道德的方式來麵對這個世界。這是對原始文化的超越和突破。

王安安:超越和突破的不同類型決定了今天東西方不同的文化形態。這些“軸心時代”產生的文化一直延續到今天。所以每當人類社會麵臨危機或新的飛躍的時候,我們總是能在“軸心時代”的先哲那裏獲得精神上的指導。

餘秋雨:雅斯貝爾斯對於“軸心時代”說過一句很重要的話,希望大家能記住。他說:“人類的精神基礎同時或獨立地在中國、印度、波斯、巴勒斯坦和古希臘開始奠定,而且直到今天,人類仍然附著在這種基礎之上。”

人類奠定精神基礎,這件事,我們的祖先不僅沒有缺席,而且是主角之一。不過有兩個問題一直盤旋在我心頭。第一個問題是:為什麽在那個時代,不同地區的一流的思想家幾乎同時出現,這意味著什麽?

第二個問題或許更有趣:為什麽他們每一個人都開天辟地,而後代子孫隻能追隨他們,卻沒有能夠超越?為什麽人類最精彩的思想創造,集中完成在兩千五百年前?對此,你們怎麽看?

萬小龍:對於這種奇跡,我比較傾向於認為這是曆史的偶然,我不相信曆史有那麽多的必然性和規律性在那裏麵。在解釋曆史的時候,有時候接受一點偶然性也許意味著更客觀的分析視角。這是我對第一個問題的看法。關於第二個問題,為什麽後人沒有辦法超越前輩的創造,一直在追尋先人的腳步?我覺得,原因跟先人創造的學問的性質本身有關。他們思考更多的是哲學、藝術、宗教,而不是科學。科學的發現可以因為工具的進步而不斷被超越、被改寫,人類對自然規律的認識不斷深入、不斷擴充,展現了一部不斷進步的科學史。而哲學、藝術、宗教卻屬於另一個範疇,和人類工具的進步、物質文明的不斷發展沒有直接關係,所以後人未必能超越前輩。

王安安:而且我覺得這個東西就像工藝和藝術之間的區別一樣:藝術可以具有不可超越的、永不磨滅的魅力和力量,而工藝卻絕無可能占領永恒的製高點。因為藝術是偶然性的、創造性的,而工藝是可傳承的、不斷進步的。我覺得科學和哲學的關係就可以類比為工藝和藝術的關係。

餘秋雨:你們兩位的意見我可能不讚成。千萬不要把“軸心時代”和以後時代的差別,看成是不同學科之間的差別。科學雖然看起來成熟於近代和現代,但我們仍然可以發現,現代物理學的許多規則,與《周易》為代表的東方神秘主義暗合。

諸叢瑜:我認為這種不可超越性的根源在於我們的前人做了一些框架的東西,我們不得不在這個框架、這個天地當中去做事情。哲學、藝術、宗教,則沒有可重複的試驗可以檢驗其對錯的,不像科學那樣,今後更接近事實、更理性的理論,可以有力、徹底地否定前人。

金子:我傾向於一種神秘主義的理解。可能在冥冥之中,到了這樣一個時間段,空間上遙不可及的幾個地方的人都走到了人類的童年時代,同時開始思考一些最基本的問題,開始擺脫蒙昧,駕馭尚未成熟的理性驅馳於廣袤無邊的思維宇宙。我懷念那個人類的創造性思維迸發的時代,因為這種童年的生命力是無法被超越的。知識確實可以不斷積累,但是那種新鮮的生命力是很難被超越的,那種新奇喜悅的力量是很難再出現的。

餘秋雨:說得不錯。麵對“軸心時代”,我們會突然發現自身的渺小。我們沒有能力解釋這一切,也無法超越那些看似童年又是成熟、看似天真又是輝煌的思維。

首先能做的,就是把它記住。記住,要放在解釋之前。解釋往往是蒼白無力的,就像一群孩子麵對著一座無法攀援的高山,我們很難解釋為什麽會有這座大山,為什麽會是這個形態。

“軸心時代”的思考,是多種文明的一種“共同作業”,但在內容上又互不相同。現在遠遠看去,甚至覺得有一種分工。例如,古希臘文明更多地考慮人與自然秩序的關係,印度文明更多地考慮人與超驗世界的關係,而中華文明則更多地考慮人與人之間的關係。這種側重,也影響了各個文明今後的路向。在這一點上,我很讚成雅斯貝爾斯關於人類至今還附著於“軸心時代”精神基礎的觀點。

多年前我曆險幾萬公裏考察各大古文明的遺址,感悟很深。原來,幾千年的不同命運,很早就種下了不同的種子。

劉璿:秋雨老師關於“種子”的比喻,使我想起了亞裏士多德的一句話——隻有深埋在土地裏的橡樹種子長成橡樹時,我們才能發現它的本質。當時同一時期,不同文明的三種不同思考方向可能相當於橡樹種子,隻有等了兩千多年之後它長成了橡樹,我們才發現,原來它是那個樣子。談到我們現在怎麽辦的問題,我覺得就是要互相取長補短,我們的前輩已經在向著這個方向行動了。所以我們才有西學東漸,才要去理解印度的宗教。既然各有所長,各有特色,就需要各個文明之間在相互尊重的基礎上,增進交流,相互取長補短。杜維明說現在我們要進入“新軸心時代”,各大文明之間要互相對話,互相理解,這種交流將是意義非凡的。

王安安:秋雨老師的一番話,無意中也解答了我很久以來的一個困惑。外國媒體總是報道部分中國出境遊客不講公德,我就很不理解:我們是禮儀之邦、文明古國啊,我們的各種繁文縟節,隻會比別的文明更發達更全麵更細節,怎麽會遭到這樣的指責呢?可能是我們確實從“軸心時代”開始就一直在過度地研究周圍的人際關係,而不太在乎沒有直接人際關係的公共空間,因此反而失去了人際關係之外的公德。有些時候這種自我編織的人際網絡甚至讓我們自己也感到壓抑。所以在沒有人際關係的場合,比如說去國外旅行,就會讓我們壓抑的神經忽然解放,我們就把一切禮儀的束縛都拋在腦後,甚至忘記了遵守最基本的禮儀小節。

餘秋雨:當然,我所說的不同文明的路向,不能直接地用來解釋各種生活現象。現象未必是本性的直接外化,不能牽強附會。近幾十年來,很多學者喜歡擷取一些社會現象快速歸納出結論,看似有據,其實武斷,並不足取。因此,我不希望大家像前輩中的不少學者那樣泛論東方西方,空談中外差異,因為那是一種學術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