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餘秋雨:對於商代的文化記憶,我們隻講了甲骨文的發現,就差不多花費了一個月。文化是一件兜底的大事,表麵上看起來溫文爾雅,實際上“一脈之顫,十方震動”。因此我要在一次喚醒範例上花費那麽多時間。

現在,我們可以一窺其中的內容了。

先要問一問大家,你們有誰是河南人?如果不是,那麽,有沒有人到過河南?

(現場學生一一表示,自己既不是河南人,也沒有到過河南。)

必須承認,在中國文化史上,河南的地位非常重要。且不說安陽是商代的中心,商之前,要尋找夏的痕跡,大概也離不開河南。

你們都不是河南人,也沒有在河南落過腳,但我還是要問:你們對商代有什麽印象?

王牧笛:商代給我的印象是一個似神似鬼的朝代。我了解商代是通過一些藝術品,可能那時的人不認為那是藝術品,但是今天看來很有藝術價值。很多藝術作品上麵的紋路,都有宗教色彩,比如在一些玉器上出現的飛鳥,就是圖騰的象征。商代器物上的線條沒有具體的一條龍或一隻鳥,而是比較抽象的符號。它的器物主要是禮器和祭器,比較有威懾力,有一種明麗之美。

金子:一提起商代,我的頭腦中就會浮現出兩樣東西——後母大方鼎和四羊方尊。可以說青銅器構成了我對商代的核心理解。

叢治辰:在我所學的商史當中也充斥著商人的戰爭、殺戮和驕**奢侈的生活,仿佛就是這些導致了商朝的滅亡。而我更看重商人在文化上的成就和對美的追求。他們的藝術風格,比今天更加飄逸,更加有想象力。

王秋實:今天呈現在我們麵前的商朝代表性器物有兩種,一種是青銅器,另外一種是玉器。青銅器裏非常重要的一個是酒器,另外一個是祭器,就是那些鼎。後母戊大方鼎體現了商朝高度的文化水準和鑄造藝術,我覺得這是留給當代人最深刻的文化記憶。還有就是我們前麵說了很久的,非常豐富的甲骨寶藏。

王安安:我不知道這樣的一種對比是否牽強?我看過古羅馬展,我覺得商代有點像古羅馬的感覺。它的驕奢**逸也好,它的高度發達的文明也好,它的喜好征戰,它的奴隸製度和《封神演義》中的故事,是很陽剛的一種氣質,非常硬朗,非常強悍。

餘秋雨:從甲骨文中可以看出,商代在世界古文明中已經在幾方麵處於領先地位。

第一,天象觀察的係統性和精確性。在歐洲文藝複興之前,,中國一直是全世界對天文曆法研究最係統、最精確的國度。這一點,是從商代開始的。歐洲比較完善的天文曆法,是近代航海的結果。相比之下,作為以農耕文明為主的中國,從遠古開始就要看天種地,這方麵的研究已經早熟。商代,用完整的資料證明了這一點。

第二,商代在鑄造青銅器方麵成就卓著。在形態上,商代青銅器有一種驚人的美麗和雄偉;在技術上,資料顯示,商代在金屬材料選擇和冶煉工藝方麵已達到了當時世界的最高水平。

第三,農作物的播種技術已經發達。畜牧業、打獵、漁業等方麵也都在卜辭中有大量記載,完整地呈現出一種“精耕細作型”的農耕文明。

第四,醫學也獲得了多方麵的奠基。現代科學家從卜辭裏發現,外科、內科、五官科、婦科、小兒科、感染科的一些基本項目在商代基本都具備了,針灸也取得了不小的成績。

還有,商代已經有了比較像樣的教育事業。

這就讓我們看到了一個比較完整的中國古代社會。

正如在座各位感覺的那樣,那也是一個凶猛的朝代,但這並不妨礙它成為一個文明高度成熟的朝代。

按今天的眼光,商代的很多東西早已被超越,永遠無法被超越的,是經過時代篩選後的美學成果。商代青銅器和玉器的結構、形式、圖案,顯示了一個偉大民族的審美開端。乍一看,我們可以模仿、複製它們,甚至很逼真,但仔細一想,那是我們幾千年前的祖先的原創,在想象力和天真性上完全無法模仿和複製。這不能不讓我們在自豪之餘產生惶恐。

我曆來提倡“審美曆史學”。美不是曆史的點綴,而是曆史的概括。商代曆史的歸結是青銅器和玉器,就像唐代曆史的歸結是唐詩,或者說,歐洲好幾個曆史階段的歸結是希臘神話、達·芬奇和莎士比亞,而不是那些軍事政治強人。

迄今為止,如果說中國人心中的曆史審美圖像係列有一個奠基處,那就是商代。

商代的青銅器,單就其形體和比例而言,就會讓後代許許多多的藝術設計師汗顏。

透過青銅器的線條,我們知道這是一個不拘小節的群體。透過青銅器的比例,我們知道這是一個一切都要求安頓得恰到好處的社會結構。

特別需要給大家引入一個符號——饕餮紋。這個符號在中國美學史上非常重要。青銅器裏大量已經成為模式的圖案,是從一種凶猛、貪婪的野獸頭部提煉出來的。當它提煉出來之後還保持著線條的威猛、猙獰,但已經變成圖案了,成為當時文化共性的基本圖像。而且,也是整個中華文明的“胎記”。

饕餮紋後來慢慢地離開凶猛、貪婪的原始形態,變得越來越抽象,但線條的力度始終保存,這有點驚人。它的不再貪婪,不再凶猛,按照美學上的說法就叫“積澱”了。饕餮紋使商代由偉大走向美麗。

除了饕餮紋,我還要說一說甲骨文的書法。甲骨文不是最原始的文字,是文字比較成熟的形態。像半坡文化遺址和紅山文化遺址裏的一些象形符號,就比甲骨文古老很多。對比一看就能發現,甲骨文已經進行過長時間的提煉了。

甲骨文裏的象形文字也與埃及盧克索太陽神廟廊柱裏的象形文字有很大區別。甲骨文的象形文字是高度進化了的象形文字,它擺脫了像埃及那樣的早期象形文字對自然物種的直接描摹,而是全部線條化了。線條又經過簡化、淨化,變成一種具有抽象度的通用符號。文字除了實用意義之外還有審美意義,於是,早期的書法家出現了。大家如果有時間看看《甲骨文匯編》,就會發現早期書法家和一般刻寫者的明顯不同。

商代的第三個美學貢獻,是“美”的概念的正式確立。在甲骨文裏,第一次出現了“美”字。從象形的角度解釋,古人比較講究物質,羊大了就覺得美,但是許慎作了補充,這個“美”字裏麵包含著“甘”字的含義。、這就由物態上升到風味了。現在一些學者,包括我的朋友蕭兵先生提出“美”字的組合不是“羊”“大”,而是“羊”“人”。那就是“羊人為美”,即羊和人連在一起為美,這個意義就很不一樣了,進入到了文化人類學的範疇。古希臘有羊人劇,古人最早進行表演的時候往往模仿動物的形象,羊是人最喜歡模仿的一種對象。所以在中國文字裏,這個“美”字,一定也是和當時的舞蹈聯係在一起的。這個舞者,在當時就是巫。如果看看和商代同時代的三星堆遺址,就可以知道古人的舞蹈是怎麽回事,知道把模仿動物的人形作為美是多麽自然。

商代完整地創造了“美”字,而且不久之後,中國的智者們已經把它和“善”分開來討論了,叫“盡善盡美”。“美”字有了一種獨立的關照。

總之,商代有資格作為我們的首度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