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漿和油條

豆漿和油條

我母親和我父親嚴毓衡結婚後,於1962年10月生下了我。

我不知道那是個什麽樣的年份。那時的天氣,像現在一樣,夏天很熱、冬天很暖和嗎?那時的人,像現在一樣,一年到頭都在忙忙碌碌嗎?

不知道。當時的年齡,無法理解當時的社會生態。後來才知道,父母把孩子生下來,安排在這個家庭裏,這孩子就得跟隨著家庭的命運軌跡生活和成長。孩子別無選擇。

在我的印象裏,我童年最初的生活應該是很幸福的。

我記得我是住在一個大大的方方正正的院子裏。院子中間有一棵大樹,樹幹粗壯,綠蔭如傘,根須龐雜,大人和小孩喜歡坐在樹根上乘涼,連雞狗也愛在那兒打盹。大樹北麵有一排平房,隔有四五個房間;平房兩側則配有側房,整體呈“工”字形。大樹的南麵是院子的大門口,門口有個石階,斜斜地伸出街邊。我家就住在平房西側的一間側房裏。每一天早上,媽媽在我口杯裏裝上了水,給我的牙刷擠上牙膏,讓我蹲在門口刷牙。我記得那應該是我最早的刷牙曆史。最初的時候,總覺得牙膏有點嗆和辣;嗆辣折騰得將要撐不住的時候,嘴巴裏卻漫出了一股妙曼的果香味。這種味道讓我想起了我平時吃過的水果,比如香蕉、蘋果之類。漸漸我就接受了這種味道。就在我極其生硬地操縱著牙刷,在嘴巴裏胡亂地捅來捅去的時候,大門口陸陸續續進來了一個又一個比我稍大的孩子。他們路過我身旁的時候,幾乎都是停頓一下,呆呆地卻又充滿新奇地側目看我。我很不喜歡這樣的目光,但又不知道如何去驅趕這樣的目光。過了一會兒,那些大孩子齊刷刷地都進了平房。平房裏就發出了一陣陣響亮的讀書聲。

很快我就知道,我所住的是一所學校,媽媽是這所學校的老師。這所學校叫龍江小學。校園裏的那棵大樹,叫榕樹。大門對出去的那條街,就叫龍江街,呈東西走向。穿過龍江街,往下就是麗江了。龍江街兩旁全是民居,高低不等,大小不一,但全都是瓦房。街的走向,如蛇肚一樣,彎曲不直;而街麵常呈波浪狀,起伏不平。

我記得家裏就隻有我和媽媽兩個人,十分的安靜。年輕的媽媽,在空閑的時候,愛用豆莢煨了火灰後煮水洗頭。那豆莢水是茶色的,有一股焦香味。媽媽彎下腰將長而黑的頭發泡在水盆裏,水盆就變成了一汪的墨。她洗淨了長發,坐著小椅擦頭、梳發的時候,就拿出一張報紙,教我念上麵的幾個大字:“廣西日報”。我跟著念了三遍就不念了。過了幾天,她再拿出那張報紙上的字讓我認,我居然還認得。她驚訝得連連地點著頭,讚我記性好,聰明。

吃飯的時候,我總是需要媽媽哄著喂。如果哪一餐吃的是南瓜苗,那就最好哄最好喂了。媽媽會專門挑出一根根炒得綠油油的有節眼的瓜苗,引導我說,你看,這像不像喇叭?說罷,她把有節眼的瓜苗輕輕含在嘴裏,“滴答滴答”地吹了吹,然後轉放在我嘴裏讓我吹。趁這個機會,媽媽用匙羹搭上一口飯,填進我嘴裏。

那時候我認識了一種奇怪的菜,叫屈頭蛋。農家孵了小雞小鴨,每逢圩日就挑出來賣。但往往在每一窩蛋裏總會遇到一兩個成了胚胎卻死在蛋殼裏的雞蛋或鴨蛋。這種蛋叫屈頭蛋,燉或煎,食後可治扁頭風。媽媽每每見到,都買下一兩個來,煎了給我吃。

媽媽說,她常常有些頭痛。

有一天醒來,我發現學校裏突然住滿了穿著綠軍裝的人。媽媽告訴我,那是解放軍,去支援越南的胡誌明,打美國鬼子的。後來我才知道,從龍州到憑祥有一條三十多公裏的邊防公路,到了憑祥,出了友誼關,就可以進入越南北方了。那裏有許多的解放軍和越南遊擊隊在跟美國鬼子打仗。所以,從此以後,龍州街上就常常出現解放軍和軍車。

住在學校的解放軍叔叔真好。有一天早上,起了床,我走出門口,不遠處有個解放軍叔叔向我招了招手,讓我過去。我到了他身邊,他將一個綠色的口盅,在一個鋁桶裏舀上了滿滿的一盅呈白色的稠稠的**,還讓我拿了兩根柔軟的金黃色的如小孩手臂粗的東西。我回到家,媽媽驚訝地說,喲,那是豆漿和油條呢!是解放軍叔叔給的吧,你怎能拿人家的東西呢?

責怪歸責怪,媽媽和我還是美美地把豆漿和油條享用了。最美妙的吃法是,把油條一節一節掐斷泡在豆漿裏,然後才吃。那油條被豆漿一泡,立即變軟,但表皮被油炸過,還是脆的,軟和脆混合,還帶著豆漿的甜,味道綜合起來,十分美妙。

後來,我竟然經常有意無意地到門口坐。我知道坐的用意,也知道這樣坐很不好,但我實在是忍受不住豆漿和油條的**。這是最早進入我記憶的食物,而這樣的食物靠坐著就可以獲得——每一次,解放軍一見我坐在門口,就會把豆漿和油條給我送來。當然,媽媽見了,都會責備我幾句。

但過了些日子,那些解放軍叔叔和停放在街邊的汽車突然都不見了。

豆漿和油條就沒得吃了。

但關於豆漿和油條的記憶,卻永遠就留在了腦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