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節 佛鄉行

浙東山區的夏天雖說不上暑氣逼人,可是中午時分也還是有點兒悶熱。坐著開了一上午的會,下午休息,我就在沿街兩排小攤子中間溜達起來。選中這個古稱“剡縣”今名、“新昌”的地方作會址,大概就因為這是浙東新辟的遊覽區吧。縣城東數裏就是供奉浙江第一大石佛的“大佛寺”,往南登攀即可,直上天台山。這裏正巧是我的“婆家”,老公爹至今還在離縣城三裏外的一個小山村裏。愛人囑我一定要去看望父老鄉親。可是時間很倉促,天台山可以暫且不遊,久聞其名、屢訪不成的大石佛卻牽著我的心。怎麽安排呢?我盤算著。

一簍晶瑩的水蜜桃引起了我的注意,白中帶黃卻又微微透紅的色澤,使我禁不住蹲下身子,輕輕地拈起了一個。

“多少錢一斤?”我問。

沒有回答。賣桃的是一個學生模樣的青年,坐在街沿上,捧著一本書,看入神了。我再問一問,他頭也不抬地回答:

“五分一個,錢放在旁邊紙盒裏就行。”

“啊呀,多多頭!”我驚喜地喊。

他猛一抬頭,馬上認出了我,把書一合,站起來親親熱熱地喊了一聲:“小舅媽!”

他長得比我高多了。那浙東人特有的厚嘴唇上已經有了一層淡淡的茸毛,儼然是個小大人了。我問他今年有多大了,他笑著說:“您那年來時我剛過十五,今年都十九足歲啦!我還欠舅媽一筆債呢!”

我想起了四年前的那個晚上。在昏暗的油燈下,我給他講解了幾篇古文,然後約定第二天上午由我幫他補習漢語語法,下午由他陪我遊大佛寺。可是第二天一早,隊裏派他爺倆去采石場拉石料,多多頭隻好跟他爸爸拖著板車上了路。我醒來時隻在床頭見到了他寫得工工整整的一張紙條:

“小舅媽:您回上海後千萬給我寄些書和資料來,我想升高中。”

我後來知道,他考上了縣城高中。問起他今年的高考成績,他說是過了重點大學的分數線,正在等候錄取通知。

“你怎麽還來這裏賣桃,家裏……?”我疑疑惑惑地問。

“家裏多得吃不了,這東西又放不久。”他一麵把手裏的書塞給我,一麵挾起果簍子說,“我去去就來,舅媽您等一等。”

我翻了翻那本書,原來是本《新昌縣誌考》。

他回來時沒有了果簍子,卻推著一輛嶄新的自行車,車前的網籃裏裝著十幾個桃子。“我送您去大佛寺。”他說,“新修了一條公路,您坐在車後,一下午保證遊完全部名勝古跡。”

“真想還債哪?小鬼頭!”

他有點靦腆地笑了。

一出縣城,就感到山區的習習涼風迎麵撲來。新修的盤山公路,一邊是幽穀,一邊是石壁。石壁如同一長排新刷了湖綠色油漆的石屏風,清新而潔淨。多多頭告訴我,這裏的山石,是由中央農林部直接管轄的,非經特殊批準不得開采。它有著一種天然的淡淡的綠色,還帶著隱隱的條紋,有的像太湖的淺波,富春江的流水,有的像一幅幅山水畫。尤其可貴的是,它不僅具有大理石般的秀麗,而且兼有花崗岩的堅硬,抗得起捶,經得起壓,是一種極理想的建築材料。

多多頭從前麵遞過一隻幾乎透明的大蜜桃來。我問起那隻果簍子,他說交給一個家在縣城的同學了,放在他家屋門口,賣掉幾個是幾個,賣不掉就請他們家吃掉。我問這自行車,他說是去年家裏包管果園超產得獎買的。我吮吸著蜜甜蜜甜的桃汁,再問:“你當年拉的板車呢?”

“您還記得呀!”多多頭回答,“還在。有時候還用得上,因為它挺好使的。”

我清晰地回憶起四年前拉著板車的他來。

那年春節,我隨丈夫回鄉探親。年初二遊興忽起,一早就趕到縣城準備入山探尋大佛寺,不料等我們到了縣城,才知道省裏決定全麵修複大佛寺,山路早封了。但為了照顧遠道慕名而來的客人,年初三,也就是第二天,佛寺開放一天。沒法子,我們隻好在剛剛合法化了的“自由市場”溜達起來。忽然有人喊:“小娘舅!舅媽”。

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站在一輛板車前,正咧著厚厚的嘴唇向我們微笑。當娘舅的愣了愣,馬上認出來了,驚喜地喊了聲:“多多頭!”這才使我想起,是他二姐的孩子。嗬,有這麽大了。記得我們曾到這位遠嫁縣城東北十五裏的姐姐家去過,那時這孩子才六七歲,瘦得像個猴。我奇怪怎麽起了個“多多頭”的怪名字,二姐苦笑著說,“三年困難時期生的,大人飯都不夠吃,又多了他,還不是個多多頭呀!”孩子雖然瘦小,倒十分機靈懂事,每天拎個雞籠子到收過穀的地裏去放養,回家還帶一大把柴草來。可實在沒想到這孩子的記憶能力有這麽強,十來年了,還能從人叢中認出我們來!

舅甥倆熱烈地交談著,用的是當地的方言。我半懂不懂地聽著,好象是說多多頭念初二了,今天來賣自留地產的甘蔗,準備下學期的書雜費。我打量著板車中所剩不多的甘蔗,發現板車把手上掛著一個書包,露出一個書角。我隨手抽出來一看,居然是本文言文的《三國誌》。

“你能看懂?”我驚訝地問,“怎麽不看白話文的演義?”

他臉紅紅地回答:“看不懂就瞎猜猜。我古文不行,硬逼自己看這個,或許有好處。”

他邀我們到他家去作客。“我明天陪你們去大佛寺。”他說:“我還可以當講解員呢!”

丈夫笑著對我說:“他喜歡你這個語文教師啦!”

一路上多多頭幾次請我坐上板車讓他拉著,這我當然堅決不幹。可是他說:“舅媽您別客氣嘛!這拖車可結實了,我去砍柴時可以壓它四五百斤,它吃得起重呢!”

我盡管並沒有坐上去,可實實在在地相信那板車的堅固耐壓。第二天一早,多多頭父子倆就是拖著它去采石場拉山石的。

載著我的自行車緩緩地停了,已經長成了一副闊大的成人骨架的多多頭輕鬆地下了車,對我說:“到了,您先看看外景,我去寄放車子。”

我站立的地方正巧是個山口,兩邊聳立著陡壁峭崖,麵前卻鋪展出一片綠原,一條銀白色的小溪橫貫其中。我忽然發現在這以綠色為基調的畫麵上,嵌鑲著幾處金黃的色彩,凝神細辨,原來是寺院的黃牆!再往附近仔細尋覓,終於望見了閃閃發亮的琉璃瓦頂和依山而立的佛寺飛簷。我有點急不可耐了,一扭頭,才看見多多頭已經笑嘻嘻地站在我背後了。

“站在這裏隻能遠眺,看大佛還要走一段路。”他儼然像個講解員似的介紹說,相傳浙東大佛是一千三百多年前由護、俶、佑三代和尚鑿成的,前後跨越了南北朝的齊、梁兩個朝代,費時三十多年,因此人稱“三生石佛”。多多頭建議我繞個道去看看北邊雕有上千佛像的“千佛壁”,東邊那個開山大師住過的“隱嶽洞”,我都回說等會兒再看,我要先拜謁仰慕已久的大佛。

我隨多多頭走過一座座山門,跨過一道道門檻,先進“瑞象閣”,再入“大雄寶殿”,最後當我抬頭望見那塊“三生聖跡”的匾額時,已經在大佛腳下了。

(氣魄雄偉的彌勒石像高約十丈,身飾黃金,光采燦然,他兩肩披著上衣,中胸**著,盤膝而坐,姿態莊重,顯示出一種特別安詳、沉靜、聰慧而又堅定的氣質來。更奇妙的是,就在佛首之後,那暗綠色的幹仞石壁上,有著一輪淡淡的圓暈,而那圓暈,居然正當佛首,給大佛增添了一種超脫、神秘的色彩,我不禁問我的“導遊”:“是人工雕琢的嗎?”

“非也。”多多頭笑盈盈地回答:“這佛首圓暈,乃靈岩佛地之神光也。”

我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神光之說恐怕是你自己編出來的了。這裏的山石本來就帶自然條紋,大佛傍山築成,石壁上有圓暈完全可能!小鬼頭你休想哄我!”

多多頭笑得露出了一口雪白的牙齒。他接著又指著一塊石碑叫我看:“舅媽您看這裏的介紹:佛身通高十丈,其麵自發際至頤長一丈八尺,發際至頂高一尺三寸,目長六尺三寸,指掌通長一丈二尺五寸,寬六尺五寸。這就是說,佛像的頭部是特別加大的,目長與掌寬幾乎相等。這雖然不符合人體實際比例,可是舅媽,您抬頭看,有沒有不舒服的感覺?”

我仰視石佛,隻覺真實而親切,毫無比例失調之感。我正詫異著,多多頭說了:“這是因為符合了現代美術所說的透視原理,適應了石佛供奉於廟宇之中而又特別高大的特點,如果按通常比例鑿成,反而會使人感到頭小身子大了。”

“這個解釋有道理。”我說,“你常來這裏嗎?”

多多頭的臉上露出嚴肅的神色,仰望著石佛說:“是的。它使我想起那三位和尚,在那樣動亂的年代,艱苦的環境裏,他們完成了這麽宏大的工程,達到了這麽高的成就,是多麽的了不起啊!”

我們倆在佛前流連了許久,才出殿遊覽別處。多多頭有條不紊地帶我觀看了宋代著名理學家朱熹所建的“濯纓亭”,說亭名是來源於“詩經”的;又帶我欣賞了唐朝顏真卿的真跡“逍遙樓”三字,跟我一起評議了一番顏體書法的特點;最後指著刻於石壁之上的“天然勝境”四字告訴我,這是近代負有盛名的弘一法師寫的。我故意問他,可知法師俗名是什麽?他毫不猶豫地回答:李叔同,教育家和美術家,還是豐子愷的老師呢!我笑了,稱讚他知識麵廣,跟四年前那個讓我輔導古文的小多多頭不一樣了。

山區的天色暗得早,當我們返回先前那個山口時,血紅血紅的夕陽已經開始西沉了。我再一次凝望那秀麗而幽深的山穀,眼前又浮現出“三生石佛”那壯麗殊特的麵容。我發現多多頭也在沉思默想。夕陽映照著他那方正的臉膛、明亮的雙眸、挺直的鼻梁和緊閉的厚唇,我感到,眼前這個在陽光沐浴下的多多頭,已經長大成人,好比一塊已經開采出來的山石,秀麗,堅硬。或許是我過於入神地凝神著他吧,多多頭有點不好意思地問:

“小舅媽,我剛才有什麽地方說錯了嗎?”

“哪裏!我隻是覺得你有點兒像誰。”

“像小娘舅,是嗎?外公說過的。”

我點點頭,卻又搖搖頭。

嗬,我年青的甥兒多多頭,我覺得你有點像那尊石佛哩!倒不是外貌,而是氣質:安詳、沉靜、聰慧而又堅定。可是,這個聯想是多麽的不倫不類,我這個當語文教師的舅媽,能向你說出來嗎?

1984.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