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甜蜜的回憶

我們常常會浸潤在回憶的甜蜜裏。

小時候吃到過一種很細很小的花生米,幹幹的,硬硬的,幾分錢就可以買得一包的。回憶中它非常甜,而且非常香,以致於日後凡嚐到花生,即便是傳統的名牌的來自天府的,西化的流行的裹了巧克力的,都感到遠不如它。甜蜜的溫馨的回憶刻骨銘心,盡管明明知道,那其實是些經了篩選的“落腳”花生,黃曲黴素的含量是很高的。

甜蜜的回憶是生成鄉情鄉戀的基因。我有一年去浙江新昌,聽那裏人很自豪地說道,我們這兒的“春餅”譽滿全球,嚐過一次就會讓你終生難忘,許多出了國發了財在異域他鄉紮了根的老鄉親,但凡有機會,都要捎一包出去,解解饞哩!我慕名而嚐,卻不過爾爾——未見得有異於那些最普通的做春卷用的薄餅。外籍新昌人的“春餅情結”,想必正是起源於出國前的那份濃而甜的記憶。

消淡甚或打碎那份甜蜜的,是切實的現狀,是冷靜的理念。

我的一位好友,少女時代戀過一個男生,熱烈又深沉。後來沒成功。後來匆匆過了三十年。後來她得了個機會去會見了他。並沒有發生瓊瑤小說和流行歌曲裏所說的那種“難忘初戀情人”的浪漫,卻因為雙方的切實的現狀和冷靜的理念而都很失望,那份原來寄存於記憶深處的甜甜純純濃濃統統的崩了潰了。她跟我說,真沒想到現實的如椽大筆能如此無情而有效,而記憶的刻痕又這麽容易被抹去被覆蓋,早知如此,又何須此行呢?

人大多不願意失去那種隻存在於虛幻的記憶之中的甜蜜,即使明知歲月的流逝已將它衝到了永不逆反的下遊。人是精神生物。精神財富的貯存可以是無窮大的。甜蜜的回憶可以永世享用。

近日讀《蘭登書屋瑣記》,發現貝·瑟夫的一段逸事很有趣:因為一位朋友的細心,他與一個美麗的姑娘在三十年前交往的錄像,被妥善地保留了下來,並且通過電視台,給播放了出來。兩位步入老年的當事人看了那一段活生生的曆史記錄都很激動,費了一番周折終於聯係上了,通了電話。多情的貝·瑟夫“哄了又哄”地邀已經當了祖母的她出來共進午餐,可是對方卻回答道:“我絕對不來。你記住我那時的樣子就行了。我希望我現在看上去還是那個樣子。”

這真是一個聰明的老太太。她懂得珍愛和保持回憶的甜蜜。

199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