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化作春泥育百花

外婆去世多年了,我一直想寫點什麽紀念她。外婆不是偉人,她辛苦撫育過我的母親,我和我的弟弟們,乃至我的子女們,至今也還沒有一個成為偉人,但我仍然覺得我應該寫點什麽來紀念她。特別是當我看到母親喜滋滋地往牆上掛她的“光榮退休證”時,當我從出版社拿回我的文稿小樣時,當我得知弟弟被評為先進工作者時,當我的孩子把一張批有優良成績的試卷舉到我麵前時,也就是說,每當我感受到了一個普通家庭的幸福、喜悅、成功、進步時,我想寫一篇紀念那已經逝去了的外婆的文章的願望,總是更加強烈了。我要借此告慰外婆的在天之靈,寄托我對外婆的思念和對她養育之恩的感激,並以此教誨至少是我的後代,不要忘記平凡的、普通的,卻是小而言之對家庭,大而言之對人類勞苦功高的先輩。

外婆的身世淒苦而又普通。她的老家在浙東山區,全家十餘口靠租種十餘畝地為生。農家子女多,她排行第八,十六歲就出嫁了。夫家也是種田人,但不久就破了產,幸喜丈夫學會了裁縫,帶著她流落到了杭州。我母親五歲時,外公去世,留下了寡婦孤女,還有一個遺腹子。淒涼艱辛的生活可想而知。外婆先後做過繅絲工,紡織工,刺繡工,有一段時間還在“大戶人家”幫傭,遺腹子不到一歲就夭折了,隻剩下我母親陪伴著她。當時的工廠哪裏有什麽“托兒所”,窮人家的孩子更進不了什麽“幼稚園”,因此我外婆一早進廠,天黑放工,“獨養女兒”隻能放任自流。我母親的童年,是在廠門口的垃圾堆旁度過的。外婆到晚年仍常憶起當初做工時惦念著門外的孩子的痛苦心情,還說是“真對不起你娘”呢!

母親成家後,連續生下我們姐弟四個。因孩子太多,經濟上始終很拮據。外婆年近六十歲時,又去參加了裏弄生產組勞動。一天幾毛錢,為中藥店擇藥。回家來時今天滿身藥味,明天又帶黃花香。她幹得樂嗬嗬的。有了她的幫貼,我們姐弟四個在享受國家所給的“學費全免”的照顧同時,還常可添置一些簿本呀、文具盒呀、圓規之類。我這個大姑娘還能時不時地縫上一條花裙子,戴上一對紅蝴蝶結。一九六一年困難時期,外婆幾乎頓頓吃稀的,即使全家吃幹飯,她也是刮出鍋巴煮成泡飯下肚,說是這樣吃“好消化”。她根本沒有不消化的胃病,她是在讓飯,讓給我們這些當時不知道體貼長輩而隻顧自己的不懂事的孫兒們啊!

我在自己當了母親之後,才知道了撫育孩子的辛苦,而事實上,我所理應擔起的為人之母的責任,卻有大半落到了我的外婆的身上。兩個孩子是“文革”期間出世的,而知識分子必須去“四個麵向”接受改造又是“文革”主題歌之一,因此這兩個孩子都是在一滿兩個月後就交給了我外婆人工喂養。已經當上了“太婆”的外婆重新操起喂、洗、抱諸等舊業來。她已年近古稀,常年咳嗽不斷,瘦骨嶙嶙,體重不到八十斤。她沒有一個幫手,弟弟們趕上“一片紅”,全走光了,在家的又都得上班。她要在負責繁重的廚事之外,管理那一個滿地亂爬,一個嗷嗷待哺的“第四代”。她的身體終於拖垮了。幾年後,她病體難支,臥著的時候多,坐起的時候少了。但她堅毅的生命力居然支撐著她度過了一年又一年。待她親眼看到了“文革”的結束,看到了我和弟弟們陸續返回她的身邊,看到了兩個“第四代”背上書包進了小學,才溘然而逝。

外婆的追悼會是在一間最普通的小廳堂裏舉行的,參加者卻很多。除了我們這些承她養育之恩的子輩、孫輩、重孫輩外,其餘的全是裏弄裏的左鄰右舍,最普通的婆婆媽媽、大叔老伯們。普通人自有普通人的情感。人們尊敬這位辛勞了一生的逝者,唏噓著、悲泣著,其中一位朱老先生,我們的老鄰居,尤其是淚珠漣漣。朱老先生是個孤老,我外婆幾十年如一日地幫助他照看著家務,居然使他養成了沒有外婆的呼喚就不知道爐子上的水開了的習慣。外婆臨終前,曾有兩次提到過他,一次是她去世前兩天,或許是回光返照吧,久已昏睡的她忽然異常清醒了。她平靜地看看自己已經浮腫的四肢,然後不無遺憾地歎息道:“唉,我也真是沒有福氣。本來,你們都去上班,我在家給你們燒飯做菜,帶管管朱先生的爐子,有多好!可現在我卻要去了……”啊外婆,她是將照看別人的瑣屑勞動當成自己的“福氣”的啊!她臨終的惟一遺憾,隻是沒能再繼續為他人服務!到她彌留之際,我又從她斷斷續續的囈語裏,聽到她再次提到朱老先生:“加煤球……朱老先生水開了……快下班了……”這,就是她留給人世間的,隻惦著別人而根本沒有她自己的最後的言語。

如今回憶起來,我的人生的第一個老師應該說正是一個字不識的外婆。母親要工作,我是先在外婆懷裏,後在外婆背上,再在外婆膝下長大的。是她首先教會我明辨是非善惡。她有很多“規矩”,現在看來都是一條條處世的哲學,為人的道理。比如吃飯不許掉飯粒兒,否則,“要天打殺的”,她嚴肅地警告說。比如不可譏笑衣服破舊的人,“狗才認衣不認人呢!”她憤憤地告訴我。比如愛勞動的人才有出息,不然,“下一世就要投胎當豬玀,隻吃隻睡不幹活”,如此等等。教育非但每日每時進行,而且是身體力行。記得小時候跟她上街,隻要看見西瓜皮香蕉皮之類,她總要顛著小腳走過去,一邊嘀咕:“害人哪害人,要跌死人的哪!”一邊撿起來扔到陰溝或垃圾箱裏去。她生性節儉,稱浪費為“造孽”,對我的大手大腳簡直是深惡痛絕。我從小到大直至步人中年,不知聽她講過多少遍“巧媳婦日積兩米度饑荒”、“敗家子坐吃山空當上討飯郎”之類的故事。她用樸素的道理教育著子孫,未必是自覺,卻是十分有效地傳授著正直、善良、勤勞、儉樸這樣一些人所應有的基本美德。稱她為我人生道路上最早最好的老師,她是當之無愧的。

外婆雖不識字,卻有著豐富的民間文學常識。她是我文學上的啟蒙教師。記得每當夏日的夜晚,在小巷深處的庭院裏,我和外婆一邊領受著因曾擦過西湖而格外涼爽的晚風,一邊就開始了我們的“文學輔導講座”。外婆會講七仙女下凡,白娘娘水漫金山,還會講許多年以後我在《聊齋誌異》中得到驗證的鬼怪狐仙故事。冬日來臨,裏外西湖都結了薄冰,我和外婆就早早地熄了燈,暖在一個被窩裏,外婆一邊輕輕地拍著我,一邊用柳毅傳書、孟薑女千裏尋夫的故事把我送入夢鄉。外婆有著清晰地敘述故事情節和生動地描繪場景人情的能力。我小時候是那樣地迷戀於外婆的故事,以致於上學以後,雖能讀書,卻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始終以為書上寫的遠不如外婆講的好。外婆的口頭語言實在生動。她要是說某人臉上肮髒,就說此人臉像“毛筍殼”,她要是斥某人顧小失大,就以“牛走過不看見,虱子爬過倒抓得牢”來作比方。她像很多浙江人一樣,特別擅長於使用摹聲摹狀詞。我記得她描繪白娘娘被法海用塔鎮住一節時,是這樣說的:“那法海嚓”地從袖子裏摸出金缶,‘刷’地舉到白娘娘頭上,‘嘩啦’一聲響,萬道金光罩住了白娘娘。哎呀呀,白娘娘再有天大的本事,也隻好‘蘇’地軟倒在地,一動也動不得了。“我每每聽到這裏,真恨不能把那害人的金缶”啪“地打個稀巴爛。我至今也還不明白我外婆何以有那麽多的故事,而講故事時又何以有那麽生動的描繪。小時候曾問過她,她笑著回答:我也有我外婆,我外婆教給我的嘍!”但如今我已不能深究那到底是真的還是戲話了。如果真是這樣,那,民間故事改稱為外婆故事或許是更為恰當?

外婆給予別人的是那麽多,但她對別人卻從無一絲奢求。她去世後,我整理她的衣箱。那是一隻杭州產的藤條箱,底都快掉了。裏麵藏放著薄薄的一疊布衣布褲,大多是她親手縫製的,有許多綴上了補釘。我流著淚找出一套比較整齊的,給她的遺體換上,卻不料發現她貼身的衣袋裏還有著一點“積蓄”。那是一厚疊的毛票,一二百張,共計是三十四元五角。看著這點錢,全家都泣不成聲了。自我工作後,我每月單獨給外婆一些錢作零用,可是她總是用這錢買全家廚事所用的油鹽醬醋,有時則塞塊兒毛把的給那兩個“第四代”添置學習用品,就像當年為我和我弟弟們買書包圓規一樣。這一二百張毛票,是她從“自己”的可憐的零用中一張一張地積攢起來的啊!她積攢了這一些,最後竟成了她自己的喪葬費用!

我悔恨,悔恨自己於外婆在世時沒能好好照料她、回報她。在火葬場最後告別時,有位多次參加過喪禮的老媽媽忽然發現外婆的兩手僵直著,馬上小聲告訴我說,那是因為外婆在天之靈還沒聽到下輩說幾句好話,她讓我快抓住外婆的手,捏,說“好話”,說是這就一定能把外婆的手捏成拳的。我雖不信迷信,也不明白為什麽一定要捏成拳,但這時卻身不由己地跪下,緊緊地抓住了外婆那冰冷的、骨節突出的手。我想起這雙手賜予我們的寬大仁慈的愛,想起這雙手在世上所作過的雖然瑣屑卻是偉大的勞動,尤其是想起了我有愧於外婆的許多事來:因為外婆不留心燒掉了我自己胡亂放在廢紙籃裏的講義而對她大發脾氣;因為外婆太忙而忘了在湯裏擱鹽而故意再不喝那湯;因為外婆後來常進醫院要我陪夜而暗暗滋生過厭煩的情緒……外婆啊外婆,如今人死而不能複生,我還有什麽“好話”可以撫慰你的心靈啊!我隻能悔而又悔地喊了一聲:“外婆,我對不起你呀!”可萬萬沒有想到,外婆的手指居然在我掌心裏慢慢地蜷曲了起來!難道世上真有神靈?難道外婆真的聽到了下輩發自心底的內疚悔恨而認可了這麽微薄的一句“好話”?如果真是這樣,外婆啊,你於世的要求實在是少得不能再少了呀!

很多人感歎“春蠶到死絲方盡”的悲慘結局,我卻要謳歌外婆“春蠶絲盡身方死”的犧牲精神;許多人稱頌英雄的豐功偉績,我卻要讚美外婆平凡而瑣屑的勞動一生;許多人以為惟有培養出了才子名士偉丈夫的人方值得樹碑立傳,我卻要作一文紀念普通家庭的普通的亡者。因為,正是有了億萬個外婆這樣的普通的女性,有了她們的普通的勞動,人類才得以繁衍,曆史才得以延續,這世間才如此地興旺和發展著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