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跋

誰養育了華東師大作家群的精氣神

揣著錄取通知書,我去華東師大報到。那時的中文係就在進入大門不遠處的右側。我看到了寬闊的綠得耀眼的草地,看到了有著羅馬式意蘊的文史樓。巨大的巍巍然的圓形庭柱展示了當年的“大夏大學”的不凡氣度。我有了找不到北的感覺,於是就向迎麵走來的一位老者問路。她很瘦小,清秀的臉上架著一副細細金絲邊的眼鏡。她和藹地微笑著,開口回答我時讓我驚異地發現,她的聲音竟然極其清純嬌嫩。不久我知道,我進校第一天遇到的第一位老師,是親曆過五四文學革命的、曾經在那時的“文明戲”《孔雀東南飛》中扮演催人淚下的劉蘭芝的,後來成為《詩經》研究專家的學界著名教授程俊英先生,她那時大約不過五十來歲。

程先生給我們上課時間我們道,知道中國曆史上有記載的最早的一首詩嗎?知道它是一首愛情詩嗎?知道它隻有一句詩句嗎?知道它的作者應該是一位佚名的女性嗎?我們屏息靜聽了。然後程先生就用她那如同小女孩般的嗓音向我們朗誦道:

“候……人……兮……”

我不記得當時我是否受到過震撼,但是,許多年後,當我提升了自己的文學鑒賞的品位,當我讀懂了北島的那首隻有一個字的——“網”——的名詩《生活》,當我自己也站在華東師大的講台上麵對學生時,我才明白了我們的程俊英先生,是以怎樣的紮實的功力和對文學本題的準確透視,充填著我們的精氣神,把我們引入了文學的殿堂。有意思的是,正是這位程俊英先生,在她進入耄耋之年,高齡抵達九十之時,竟然還與後生蔣麗萍女士合作,捧出了一部四十餘萬字的長篇處女作《女生婦人》,完成了她的作家夢!

程俊英先生的文學經曆在華東師大的老一輩先生中並不是絕無僅有的。比如中文係的許傑先生,早在上一世紀二十年代就因其大量的創作實績而被文學史家議評為“中國鄉土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從事中國文學批評史研究的徐中玉先生,八十年代後期出任上海市作家協會主席,七十多歲的他腰板筆直、步履堅挺地帶領著上海的作家群體大步走過了建設世紀之交新文學的那一段路程,他剛正不阿的品格和熱情率直的批評風格,贏得了上海作家們的真誠的尊重和擁戴。而教育係有一位專攻教育理論的老先生,名沈百英,在他九十多歲時竟發表了一篇兒童文學,題名是《七個矮小子》,一舉擊敗眾多競爭者,榮膺“陳伯吹兒童文學獎”。那篇獲獎的作品,後來被多種兒童文學教材選用,幾乎成了“兒童故事”這一創作體裁的樣本。

出色的教師,對學生的影響是深刻的、寬泛的、久遠的、甚至是終身的。記得錢穀融先生當時教我們的是中國現當代文學。那時候他才四十多歲,剛發表《論文學是人學》不久,風華正茂。他到我們的大教室裏來上課,常常是西裝革履,氣宇軒昂,讓我們一百多個十八九歲的傻妞呆小子們眼前驀地一亮。他的西服是正規的套裝:深色,筆挺,內裏有馬夾,露出鮮亮的領帶和雪白的襯衣領子——在以“穿著草鞋進課堂”為革命榜樣的當時,即便是裝束,他也是夠另類的。他極富口才,給我們分析曹禺劇作《雷雨》時,不由得我們不信服他對人物性格之複雜性的論述,盡管那時尊奉的“文學概論”告訴我們的並不是那樣的道理。四十多歲時的錢先生嗓音響亮,講課屬於**派,每每講熱了,就會先是脫下外套來,接著卸除緊身馬夾,最後幹脆扯去領帶,於是我們就在一個潔白襯衣的滔滔不絕的老師那裏,領受到了一種在那時極為珍稀的無拘無束的獨特風采。

我曾經在十多年前召開的“華東師大作家群文化現象研討會上”發過一個言,稱我們學校以麗娃河為中心,輻射組建了東西兩大片樣式各異的教學樓群,再加上參差揉合其間的水杉林、銀杏角、櫻花叢、荷蓮池等“師大十景”,形成了一個大大的“氣場”,地靈人傑,所以才一輪又一輪地造就出了這麽一個“華東師大作家群”。我發這個言有點妖裏妖氣的,本意自然僅隻是逗個樂子,活躍點會場氣氛。但是,在華東師大的建校數十年的曆史上,我們的確驚異地看到二十世紀六十年代走出校門的沙葉新、戴厚英、魯光,七十年代躍上文壇的王小鷹、趙麗宏、沈善增,還有在八九十年代裏有所建樹的格非、陳丹燕、孫顒等等這麽多的作家,這不能不說是教界、學界或者說是文壇的一大奇觀。這一文化現象的產生,原因固然複雜,但我以為,由供職於華東師大的一大批文學功底極其紮實、畢生投入於文學研究乃至於終身都保持著文學創作之欲之**的先輩老師們所組建而成的文化“氣場”,即當下通用說法的“人文氛圍”,正是從精神的深處豐富了、潛移默化了、融合打造了一屆又一屆的學生,從而使其中的一部分不懈堅持者結成了一枚又一枚的碩果。

是身正學高、才華斐然的老師們,孕育了華東師大作家群的精氣神。

王曉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