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 永遠快樂的母親

如果讓我用最簡潔的語言描述我的母親,我就這樣說:她是一個永遠快樂的人。

十來年前她患病,很重,放療化療輸液輸血什麽都經過,之所以沒挨刀,隻是因為據醫生說,她那時的病,已進入到一個不能開刀的什麽期了。她在腫瘤醫院住了一個多月。剛發現病情時,她哭了一大場,悲戚戚地跟所有的親朋好友打了一大圈電話,通報自己得了惡疾並作告別,但一進入病房,發現同病同患者竟有這麽大一個群體,為他們治療的醫護人員很是盡心盡力足可信任,她也就很快釋然,恢複了快樂心態,成了那一個層麵裏最配合治療的模範病人。我每次去看她,不是見她在愉快地跟病友閑聊,就是聽她有滋有味地敘述醫院裏給她作的種種治療過程,不但儼然成了個通曉醫術的專家,而且還對醫護人員們的感激之情溢於言表。一年之後,她竟就逐漸康複。按中國習俗,我們在她七十九虛歲那年,為她舉行了一次號稱八十大壽的生日慶宴。在宴席上,她神清氣爽,麵色紅潤地頻頻站起,接受大家對她的舉杯祝賀,看上去比她的實際年齡起碼要年輕十歲。

在我看來,她的康複,除了醫治得當的原因外,很大程度上得益於她的快樂心態以及在快樂心態基礎上長年堅持的體育鍛煉。

她向來好動,不喜靜。病前她是上海灘進入新時期之後最早的一批老年迪斯科積極分子。那時候她已年近七十,可還是每天清晨到江西路九江路交界口的一個名叫“小花園”的地方去蹦跳。跟她在一起的有許多老阿姨。她們有一個很專業的老師,是從很專業的崗位上退下來的,自編自導地教她們一些像是擦玻璃和拖地板之類的迪斯科動作。我曾去看過幾次。幾十個穿得花花綠綠的阿姨們組成一個大方陣,齊刷刷地扭、跺腳,移動過來,像是大兵壓境似的,蔚為壯觀。我家老母是這個方陣中忠實的一員。

後來她得病住院,很抗得起那些在殺滅病害的同時又極為摧殘人體的種種治療措施,沒有像別人那樣,因為治病而垮倒於副作用,醫生說,這與她良好的身體資質有關。

病愈出院之後,我老母從來也沒有中輟過她的鍛煉。

當然,迪斯科是不去跳的了。她是個很會審時度勢的人,明白這相對激烈的項目已於她不宜。況且,她喬遷新居,住人了高層,而那片地方的體育愛好者,好像不太欣賞西式迪斯科而更鍾情於傳統民族特色的太極、元極、木蘭、香功之類。她於是就加入了每日清晨操練於茵茵綠草地上的“元極”大隊。一練就是數年。我聽她說,這“元極”是一種集武功與舞蹈於一體的軟體操,幅度雖不大,牽動的肢體卻是全方位的。一組“元極”下來。即便是冬日,全身也會微微出汗。我曾問她會不會太累人了,她卻說,不累一累還能叫鍛煉?此話令我這個怕累而向來躲避鍛煉的女兒,隻好汗顏而閉嘴。

老母的鍛煉並不局限於這“元極”。她每天都在她的臥室裏堅持二十分鍾的“擱腿”。她的“擱腿”之術很簡單,也就是將一條腿擱高而已,有時候擱**,有時候擱椅上,另一條腿則筆直地兀立於地。因為這個常做不懈的“擱腿”,她腿部的韌帶很鬆:彎下腰去,兩掌竟可以觸地!我也曾試過擱擱我的腿,一試,卻發現難度很大:兩條腿同時伸直於我最多隻能堅持三兩分鍾,然後便是左腿直了右腿曲了,右腿直了左腿彎——顧此失彼,奇形怪狀地顯醜了。老母七八十歲的人還能這麽“金雞獨立”,實在讓我佩服。

除此之外,她還一日不爽地做著某一種“氣功”。做這“氣功”時她播放一盒錄音磁帶。那音帶組合了十數首我們耳熟能詳的國產民族樂曲,很是好聽的。與樂曲同時傳出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很不標準的普通話,發出“肝髒,正常!”“肛門,提上!”等等指令。雖然我這個沒有悟性不得感應的人每每聆聽這一音帶時總是免不了毛骨悚然,從內心深處湧出懷疑和滑稽感,但是,我隻要回過頭去看一看我的老母,看著她含著微笑、合著那音樂的節拍,在搖頭、擺手、彎腰、下蹲,甚至極有節奏地繞著家室廳堂裏的那張餐桌小跑轉圈,我就不能不斂神屏氣,肅然起敬——我並不想恭維這一大喊著提上肛門的“氣功”,我隻是對我老母帶著快樂的心態,因地製宜,借他山之石為己所用的精神,產生了由衷的歎服和認同。

快樂心態的基礎是對生活的樂觀態度。母親一生經曆過很多的磨難,在磨難中還能保持住一定的快樂心態,應該說是她能夠挺過磨難的原因之一。她幼時喪父,與我外祖母相依為命,日子過得極為艱難。外祖母是個文盲,生活無著落時到工廠做工,學齡前的我母親就隻能在工廠門外的垃圾堆旁等候,一整天,手裏拿著一點充作午飯的幹糧,哪裏有如今的幼兒園孩子哭著賴著不願去上學的幸福。外婆說,幼時的母親總是笑眯眯的,將她放在工廠門口,她自己會找別的孩子們玩,等著媽媽放工出來。外婆還說,直到有一次她出廠門,見到我母親因為餓急了,正在啃咬著一截從垃圾堆裏撿拾來的甘蔗頭,她才下決心再嫁了,以求女兒的基本的溫飽和安定。外婆的那段婚姻沒維持多久,但卻造就了我母親讀到初中的文化。我母親快樂地生活和學習,一直到她十六歲時走上社會,烏鴉反哺可以贍養自己的娘。她的文化給了她一輩子的生活技能:她做過護士、文書、教師,一度當過職業中學的教導主任,所以在我們所居住的弄堂裏,人們都是尊稱她為“富老師”的,一直到她老。

擁有快樂心態的她也就擁有著良好的性格。她好靜,練就一筆好字。我見過她寫的一頁小楷,與書店裏賣的字帖幾無二致。聽我外祖母說過,小時她練字,手握毛筆埋頭於案可以兩三個鍾頭,從來也沒見她厭倦過。我想起我和我兒子對待練字的態度了。我們都是將這項中國人應備的基本功視作苦役的。於是我們就像過了長江的土豆因退化而愈種愈小,寫出的字也就一代不如一代了。至於到了換筆使用電腦的今天,采用了各式先進輸入法後,我們的字更是每況愈下,有時甚至到了想不起來這字該怎麽寫的地步。當然,寫不出好字來並不能反證我們都沒了好心態,可是想想我的媽,在隻能勉強度日且無有書法專家指導的情況下,卻能自學成才地寫出那規範工整的準小楷字帖,那能不與她良好的心態有關嗎?

好靜的她於是就能夠做得一手好女紅。我們現在說起“女紅”這二字,能懂得其內容包括能將這個“紅”字念準了的人,好像是不多了。姑娘少婦甚或大姨姥姥們都到時裝店或是“Shopping Mall”去逛,找現成的,能有幾個用自己的手做幾針女紅來裝扮自己或是自己的家?偶爾聽到見到做女紅的,我們都得尊稱她們為“工藝大師”,還為她們申報“非物質文化遺產”。可是在我外婆我媽她們那個年代,女子不會女紅活,就是如今的大學生不識電腦輸入法了。我媽精通數種女紅。她會用五彩絲線繡出一對在水裏鳧著的鴛鴦,活靈靈地,然後拿繡著它們的布做成枕套,床於是就豔麗而生動;她自己會裁剪縫紉,我們姐弟四個的衣褲,有許多都是她自己製作的。上世紀六十年代最困難時期,買布要憑票,每人一年的份額也就隻夠做個小褲頭罷,我媽卻很天才地覓得兩個裝麵粉的布袋,居然在染染剪剪縫縫後,以手工給我做了一條包緊屁股的小褲腳長褲。我穿了這時髦的瘦腿褲去華東師大報到,因為它的特別的合身和摩登,成了我大學五年的最愛,一直穿到兩個膝蓋都打了補釘還不舍得扔掉,用以與男朋友會麵時的打扮。她最拿手的手工活是織毛線。從她那兒我懂得了“平針”和“上下針”的區別,還聽到看到了一種叫“阿爾巴尼亞針”的,於是知道了毛線的織法是如此地變化無窮。她可以將毛線的兩個斷頭放在膝蓋上前後搓一搓,變魔術一般連接起來,幾乎看不出拚接而且照樣可以韌韌地用以編織。竹針和絨線在她的手指間舞動,讓別人看得眼花繚亂,她卻可以不看著手中的活一邊編織一邊看書讀報,盲打。

回憶起我母親編織毛線時的形象,一幕讓我終身難忘的情景重又浮現到了眼前。還是那被稱為“三年自然災害”的六十年代初。額定的糧食供應和匱乏之至的副食品,讓農村出現了饑荒,讓雖然有著最基本保障的城裏的人也到了食不果腹的邊緣。對於我們這樣擁有著四個七至十七歲的生長發育期孩子,也就是擁有著四個無底洞般的胃的家庭,一日裏的三餐,實在是當家人揪心難度的關。我至今記得那稀得可以照臉的粥。那粥將我的胃撐大撐大再撐大,讓讀著高三的我,終日裏處在半餓不餓之間,每到下課後的中午,我都是三步並作兩步地撲回家中,一步兩三個台階地上到三樓,為的就是能夠快快地喝到那兩大碗的稀粥。那年頭出了不少節糧發明家,比如如何能讓同樣數量的米“發”出不同量的飯來;如何才能“瓜菜代”,即以不是糧的東西代替糧的功能等等。我記得我媽經過多次實踐後,也發明出了一種在不增加米量而增加水量的前提下,將稀飯燒得不那麽清水寡湯——那就是先將米燒成飯,然後再二次加工,將那飯熬成粥。據媽說,這樣的燒法,雖然費點煤,但由於飯粒在二次加工後能漲化得更充分,所以喝起來會更“稠”一些。於是,我家裏專門備著一個大大的“淘籮”,用以盛放那還需作第二次加工的米飯。米飯是幹幹的、硬硬的,一坨坨的,白亮白亮地閃著誘人的光。我那天中午跑回家中,進入外間,就在桌上看見了它。我的胃裏所有的饞蟲刹那間全部蠕動了起來。房內沒有人。明知這是全家的飯,可是我無法抑製住偷食的欲望。我抓起了一大塊飯團,塞進我拚命張大的嘴。我快樂地吞著咽著噎著。可是幾乎是同時,我看見了坐在裏屋房內的媽。我家是二居室。裏屋套在外屋內。母親正坐在房內的床邊織著毛線。她在等著我回來。可是我嘴裏含著飯團。我感到了我母親的目光。是的,她看見了我,看見了我正在偷食。可是,母親的目光隻是像一閃而過的電,她很快就收回,很快就低頭,很快就作出了正在專心致誌地幹著活兒的姿態。她向她的女兒、一個十七八歲的高中生,傳遞出了她什麽也沒看見什麽也沒發現什麽也不知道的信息。她給這個女兒原諒和安慰。她讓這個已經長大的女兒維持住了應該具有的自尊。

許多年後,我曾問過我母親,是不是記得你的女兒曾經偷過米飯,而且是在最不應該偷食的年代。她卻隻是笑,說道記不起來了。或許她真的是記不起了。可是,我卻永遠不能忘卻這一幕,不能忘卻她的目光、她的低頭、她專心致誌地編織著的姿態——那種專心,在具有“盲打”技能的她,其實是根本用不著的。我永遠不會忘記她對我的寬容和嗬護。

母親的性格中還有活潑靈動的一麵。她會多種樂器,比如二胡吹笛什麽的,口琴吹得尤好。丈夫當年與我談戀愛,母親一聽說他還會拉個二胡,馬上讓他試一曲,很有點麵試的意思。後來熟了,在某個周末,還搞過一個小小家庭音樂會,中西合璧的,我吹笛,媽吹口琴,毛腳女婿拉二胡,我兄弟們則敲的敲唱的唱,樂曲當然都是“我愛北京天安門”一類的主旋律,全家快樂得可以。母親到步入老年後成為老年迪斯科的愛好者,有著她性格愛好的基礎。甚至,在“卡拉OK”風靡一時時,我老母也會無師自通地掌握了參與其樂的基本要領。她從來不走音走調。她節奏感旋律感都強,按著字幕的拉動吐字,一旦超前或是滯後了會自動調整,每每令她的先鋒前沿的孫輩們吃驚不已。一直到她去世前不久,在我家的客廳裏,她還和著一曲“瀟灑走一回”的曲子,翩翩起舞,跳的是迪斯科的節奏——隻是需要我在她的身後護駕了,有好幾次,她險乎傾倒於地,我得攔腰將她抱住了。我大弟攝下了那場麵。母親快樂的麵容和舞姿,已成為我們永遠的紀念。

母親不是偉人,不是英雄,無甚可資留存的業績。可是她堅韌、善良、大度、樂觀,與人為善,樂於助人,不懼貴淩弱,不屈膝逢迎,境遇好時不仗勢欺人,挫折艱難時不自暴自棄,這種種品格,以她的遺傳因子浸潤到了我們的骨肉之中。我和我的兄弟們、子孫們所做的一切,如果說對社會有益,都源於我母親對我們的養育和她那良好品格和性格的熏陶。我感謝上蒼賜予我一個永遠快樂的好母親。

2007年6月8日母親逝世三周年追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