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節 什麽人在“玩”電視劇

大約是一九九三年的秋冬之交罷,有一對男士來找我。哥倆好似的,很親密。一個是曾在某家電影廠幹過燈光、後勤什麽的,另一個是某郊縣工商局裏的股級或是副科級幹部。他們很開朗爽直地告訴我,很富有的工商局,想獨立出資拍一部表現工商工作很辛苦的電視劇,問我是否願意出任編劇。其時我剛被領導命令從教授中國現代文學的崗位移向新開設的影視專業,惶惶之中有著強烈的從頭學起的欲望,於是馬上就表示願意合夥。一年後,該電視劇在中央電視台播了一次。因為製作的粗劣,播過之後如石沉大海,什麽影響也沒有。到播出時我才發現,那位想必是非常鍾情於文學的工商幹部,雖然在劇本創作時未寫一字,但竟然在“編劇”一欄上署下了位列第一的大名。而另一位哥們,則從此從燈光轉入了“製片人”行列。

有意思的是,許多年之後,到二〇〇〇年仲夏,這對哥倆好又找到了我,說是如今他們的蛋糕做大了,自己獨立成立了某影視公司,特別地看好我的創作,想與我簽長期合同,俗話說是“包了”,問我是不是願意。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我不敢太輕睨了他倆,隻是鬥膽提出,能不能去他們津津樂道的“影視基地”看看。他倆猶豫之後還是應允了。我隨著他們到了毗臨太湖的一個風景區。一行數人通過一條泥濘的小道進入了一個很幽深的小村。我見到了一個企業家,被告知他就是新成立的“影視公司”的董事長,並且還知道了他原來做的是煤炭生意。然後我明白我又遇到了一家借雞生蛋的皮包公司,而那一對已經獲得了“經理”頭銜的哥倆,一如既往地,幹的還是借殼上市的勾當。

我至今還在為那位忠厚樸實的董事長暗暗擔憂。

你不能不佩服那些科班出身、多年勞作,由此而無論在理論上還是在經驗上都厚有功底的老玩家。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上海電視台買下了我的長篇小說《紫藤花園》的改編權。僅隻購下改編權,不勞原作者自己動手編劇,真是一項英明決策。

俗話說,老婆是人家的好,兒子卻總是自己的好。對於寫小說的人來說,作品就像是自己的兒子,即便滿頭癲痢,還是免不了滿腹的疼惜。實例是舉不勝舉的,比如國內某名導,將一部發表時未見得有多大影響的小說改成了電影,在國外得了大獎,卻痛遭那位原作者的切齒貶斥,說是把他的精髓都改沒了等等。所以,你要是讓小說的原作者動手改自己的作品,且不要說他(或她)對電視劇的別樣操作手段熟不熟悉,就算熟悉,也未見得妥當——敝帚自珍的毛病,會讓他們一個個成為死不肯拐彎的倔驢的——到時候,你就忙著收拾殘局;忙著緩和編劇與導演的尖銳衝突;甚至,忙著應付這個倔驢與你的訴訟罷。

上海電視台不重蹈覆轍。他們十分聰明地請了台內兩名專事編劇的工作人員動手改我的《紫藤花園》。薑到底還是老的辣,那兩位早在本土電視業剛起步時就已進入圈內的老編劇,真是不枉了二三十年的操練。他們才不管你的敝帚自珍呢。他們把原著中的少奶奶李可心改成了一個**,以此與純潔得如聖徒般的丫頭紫藤形成鮮明對比。他們還設計了許多我小說中沒有的生動細節,比如讓李可心去狠狠地踩踏紫藤的手,而導演則用特寫鏡頭展示匍匐在地的紫藤的淚汪汪的淒慘表情,於是就煽起了善良的觀眾們的無限憐憫,乃至引出了汩汩淚水。電視劇播放後取得了極大成功。收視率高達百分之三十八。成功屬於摸透了市場規律的老辣玩家。

市場對成功者的記憶是永久的。在數量上占極大比例的失敗者隻會煙雲般掠過。很少有人從一起步就去設想可能的挫折。成功的範例人人都看得見,繼而就會激發更多的人進入競技場。

近幾年來,我見到太多的個人或團體,如過江之鯽般不惜一切代價地衝人電視劇行業。他們無論是公有製、大集體,或私人個體戶,都會耗盡其財力和心機,力圖到電視劇的領域裏來一試身手。其目的,除了他們常常掛在口頭上的“對影視業的熱愛”之外,根本上還是見到了如“還珠格格”類的成功範例,為商業利潤所驅動,希冀著擠入這個欣欣向榮的行當,來分一杯羹。

有一家原本是從事健身體育器材的大企業,很發了一點財,老板經過估算,認定了電視劇業為新世紀最有發展前程的新型產業之一,當機立斷,馬上就組建了一家影視公司玩了起來。豎起招兵旗,自有吃糧人,一批批很專業的人才飛快地投其麾下,一部部長篇中篇劇作蜂擁而來,不過數個月的時間,好幾個劇組班子竟就搭建而成。前不久這家公司雲集其寫手,群居於某寫字樓,按不同劇組分不同套間幾個戰場幾撥人馬地進行流水線式操作,大有好萊塢托拉斯的氣派。據說再不用多久,就會有數部多種類型的電視劇以其公司之名製作成功且推向熒屏的了。我們可拭目以待。

有一個原來在影視業內做某後勤工作的同誌,雄心勃勃,不甘久居人下,自己拉出了一公司,且以自己的姓氏大名作為品牌注冊。畢竟在這個圈裏努力工作過多年,不是外行,他的公司不搞事倍功半的廣種薄收,而是在選題策劃上下大功夫,目標是不做則已,做則必成。他在切實研究了電視劇的觀賞群體之後,發現每天老老實實地坐在電視機前專心致誌地等候著電視劇的,大多是中年以上的婆婆媽媽,於是就為她們度身製作,精心烹調出了兩大部主要適合於她們的長篇連續劇來,其結果是,真的大受歡迎,不但狠狠地賺了兩把,而且還獲了獎,從此在圈內站住腳跟——為成功範例再添一例。

也有失敗的。我接觸過好幾家,大多是來找我要劇本的。有的聲稱要改編我的小說,有的說有一個很好很好的設想,請我依他的設想寫作。有的拿了一大部不堪卒讀的本子來,讓我起死回生,說是救活後一定重賞。還有的搭出一個寫作班子,搜羅了許多我很熟識的朋友,還都是影視寫作圈裏有頭有臉的哥們姐們,像模像樣地開會,吃飯,飲茶,討論大綱,研究選題,像是要做一番大事業似的。最後基本上都是風愈刮愈小,一丈大水退下八尺,有的幹脆就從此再不見蹤影。最慘的是那些打腫了臉充胖子的,明知不可為而強為之,結果簽了約,下了定金,付出了前期投資,甚至還真的拍出來了,在市場上卻無人問津,數十萬數百萬全都打了水漂。這正合了一影視圈裏的那句警世名言了:

想讓人發財,勸他去幹影視;想讓人破產,勸他去幹影視。

旱澇保收的人是有的。

多年前,有消息告訴我,我的又一部中篇小說已被改成二十餘集的電視劇,並且已經拍竣,編劇是某某。

某某我不認得,於是就向朋友打聽。

朋友說,是他呀,某公司的公關部主任。

呀,我驚訝道,公關部主任夠忙的,還能這麽快就把我那部統共三萬來字的中篇改成了二十多集!

我知道電視劇的文學本通常要求二萬版麵字數。

朋友於是告訴我道,這文學本,雖然署了他的大名,但事先先請了一些很有點功力的作家們寫出故事梗概來,每集字數在三千以上。有了這三千字,好比高樓已築就了框架,鋪好了預製板,下麵的事,隻是砌上磚塊,安上幕牆玻璃,不難做了。

不不,還是很難很難的,我說,電視劇的最大寫作要素,除了情節,還有對白,那位公關主任能砌磚安牆,還是不易。

朋友大笑道,書呆子啊書呆子,且不說當個主任是要坐班的,一日八小時,便是業餘,也還要陪宴陪酒,跳舞唱卡拉OK扔保齡球,他哪來時間給你安牆砌磚?

我便更加一頭霧水,囁嚅道:那麽……?

那麽,“槍手”們不就有飯吃了嗎?他說。

“槍手”,這個專用名詞我是懂的,蓋指在近數年形成並發展出來的、被人雇用的、善於依照他人之意圖進行創作的、隻收酬勞而被剝奪了署名權的文人。

雇用槍手的人常常就是署名“編劇”的人。他們從製片入手中取得了高額報酬,自己卻又不願耗神寫稿,或者本來就寫不出來,不會寫,於是從自己的那份錢中挖出一塊雇人代勞——他們是旱澇保收的。

“槍手”也屬於旱澇保收者。一手交錢,一手交貨,不擔任何風險。但槍手們同時也是可悲的。我們可以設想出,一旦那部由他一手寫成最後真已拍成的電視劇,在他家的電視機裏活靈活現地播放了出來,人物是他的,情節是他的,每一句對白都是他絞盡了腦汁苦苦地設計了出來的,而在那五色繽紛明亮清晰的屏幕上,在本來應該屬於他的位置上,赫然出現的編劇大名,竟是一個未著一字的別人,他的心中,能不因不滿而溢出苦澀、憤恨和辛酸嗎?

全國上下,千千萬萬的人在玩著電視劇。成功也罷,失敗也罷,從電視業的發展這個角度而言,都是在作著貢獻。我們的電視業畢竟還處於萌芽階段,經驗和教訓對後人來說,不都是積累下的財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