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衛的震撼

天津火車站原名“老龍頭車站”。天津又名“津門”、“天津衛”,即北京的門戶,渤海的衛士——老龍王之頭名符其實。今年正好是“老龍頭”建站100周年。然而昔日“老龍頭”已不複存在。今日天津站據說有好幾個“全國第一”:4部並排斜臥的重型自動扶梯,豪華耐用;10個高架候車廳,被一條筆直的用雪花白大理石砌成的中央通道所串連;10部微機通告顯示器,任何一個人走進天津站,隻要願意,看一眼通告顯示器,就可以像車站的客運調度員一樣知道通向全國的各次客車的運行情況……我沒有考察過全國各大城市的火車站,不知這些設施是不是真的屬於“全國第一”。有一點我可以肯定,新天津站是近幾年來天津市政建設的“代表作”。它有自己的構思,自己的風格,自己的獨到之處,因而建築本身便有了精神。無論是70米高的神韻獨具的鍾塔樓,還是兩側狀似鳥翼的2裏長的附屬建築以及淩空欲飛的主站房,有了精神就活了!我們沒有精神的建築太多,低劣的死眉耷眼的千篇一律的灰不溜丟不死不活的,缺少靈氣和神韻。這是可以安身的窩,不是建築。建築是藝術,是“凝固的音樂”。窮、人多,不是缺少精神的理由,花同樣的錢,可以蓋得死眉耷眼,也可以建得神韻獨具。剛蓋好就是落後的,甚至還沒有蓋,一開始設計就是落後的,那才是浪費。建築透著一方水土、一個地區的民眾乃至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精、氣、神!

人們湧進天津站,確切地說是邁進富有羅馬巴洛克風格的圓拱形中央大廳,突然都站住了;周圍的什麽雄偉呀,壯觀呀,新奇呀,全消失了。氣骨雄豪的建築群落剛才還深深地刺激了大腦皮層,此刻也像潮水般地退去,隻剩下頭頂上的一幅畫。這是一片從未見過的穹頂巨幅油畫,畫麵讓人驚駭,恍惚間有飄逸、浮動的感覺。

7個背生巨翅的**,中間的精衛頭頂一圈彩虹,身長6.5米,翅膀12米長。兩個肥胖可愛、剛長出嫩翅的髫齡童子,有100隻海鳥圍繞著她們。畫家們把具體的東西全部抽去,隻留下海、天、雲。用濃重的藍色油彩堆出一團團大的色塊。雲的迸飛,洪荒宇宙的旋舞,生的角逐,力的拚搏,愛的測試,美的流溢。海一樣翻騰的血,雲一樣飄曳的長發,雷電似的翅膀,像劍一樣劈開了厚厚的雲團。駕風驅雨,巨石投海,激起衝天水柱,如噴泉一般。海和雲,人和天攪在一起,一幅中國的“創世紀”。有生命的大運動,有令人震撼的真實感。精衛的精神投下一束光韻,她們的翅膀照亮整個大廳,她們強大的生命的熱力在散發,溫暖了冰冷的海和天,溫暖了這將軍紅的磨光花崗岩地麵和頂天立地的堅硬的大理石柱子。

精衛填海圖體現了設計者的一種精神。起初,設計者曾想采用一個最常見的最保險因而也是最平庸的方案:在中央大廳的穹頂上安裝無數個燈泡,這有個很好的名字叫“滿天星”。可心裏總覺得這麽好的建築不配畫太可惜了。古今中外哪一座優美的建築離得了繪畫和雕塑!於是,市長決定搞“主體感很強的正宗油畫”,並想好了內容,畫“哪吒鬧海”。為此去請教天津的油畫大家秦征。秦征直搖腦袋:“不好,哪吒鬧海被畫濫了。這是車站,頭頂上有妖魔鬼怪廝殺成一團也讓人看著不舒服。”

“你說畫什麽好?”

“精衛填海。”

“什麽意思?”

“中國古代兩大神話,《愚公移山》和《精衛填海》。毛主席一篇文章使愚公移山的故事家喻戶曉,卻冷落了精衛。《山海經》裏說:‘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遊於東海,溺而不返,故為精衛。常銜西山之木石,以湮於東海。’《述異記》裏說得更詳細,炎帝的小女兒溺死於東海,化為精衛鳥。精衛與海燕結合,生雌如精衛,生雄如海燕。今東海精衛溺水處,誓不飲其水。精衛,一名冤禽,又名誌鳥,俗呼帝女雀。”

好個誌氣鳥!精衛其實是中國第一個女神,並司青春、愛情和複仇。讓她來取代“老龍頭”豈不富有戲劇性的深意和幽默?

第一稿出來了,精衛身著唐裝,裙裾飄**,發髻高挽。畫家的如此設計完全出於對自身安全和將來這幅畫的命運的考慮,絞盡腦汁遮住那容易惹禍的**,又好看,又有民族特色。他並非不知道精衛的年代沒有布匹,更不會有至今還時髦的唐裝。

已調到北京出任中國美術家協會黨組織書記的秦征,不願做京官,老想畫畫兒,老往天津跑。他的家和戶口還在天津。市長決定把天津站的穹頂畫還是交給他來幹。秦征那藝術家的硬勁又來了:“叫我幹就得由我說了算,身不由己莫談藝術”!市長親自給他下了“全權負責”的委托書。

他帶著王玉琪等5個得意的學生投入了緊張的創作。這是“拚老命的一次創作”,責任、風險都是一級。市長看了他的草稿後很幹脆地拍板定案:“招呼吧!畫出來就是中國第一,畫好了是亞洲第一,甚至是世界第一。”

畫家們把自己封閉在20多米高的腳手架上,有時候需躺著才能揮筆,有時要蹲著、半蹲或弓腰歪身,中間的高部則要站著畫,甚至還要踩著凳子。每天和精衛在一起。他們就是精衛。被自己創造的海浪抽打著,精衛的翅膀載浮著他們,水霧雲層像香煙一樣在他們的身邊繚繞。創作的衝動像烈火燒灼著他們,感覺不到天棚裏40多度的高溫,聽不到腳下施工的噪音,他們仿佛也跟著精衛經曆了死的恐怖,獲得了生的力量。

看那精衛的**吧,有著太陽般的膚色,閃閃發亮,瓷實而有彈性。曲線是冷峻而優美的,不失女兒的圓曲、光滑和靈巧。卻又帶著鋒芒,帶著青春的棱角,有飽滿而充沛的活力,把握著自己的命運,坦然地大愛,大恨,大複仇。讓人們也坦然地欣賞這**的強健和優美。精衛的臉是風暴塑造的,沒有傳統的女神形象的福態、柔媚、恬靜,有的是智慧和自信,強悍,堅毅、威猛。雷電是她們的眼睛,這眼光執著地洞識了生命的意義,隻有中國女人、經過大死大生的女人才有這樣的眼光。畫麵上有海、天、雲、光,也有女性的溫慈,複仇者的酣戰,兒童的嬉戲,構成了對美好生命永恒的肯定。精衛——波瀾壯闊的生命!

精衛是鳥,應該有雙翅。正是這許多大小不等的翅膀給油畫以奇特的生命的恢弘的氣勢。正麵看,精衛們羽化成仙,騰空而起,“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雲”。反麵看,精衛正對著大海俯衝,而且是加速度地俯衝。側麵看,精衛們在翱翔。不論從哪個角度看,精衛們都在飛,都很美,給人以強烈的浮動感、飛升感,仿佛主站房連同中央大廳也一並馱在精衛的翅膀上,騰風而起,扶搖直上。

旅客們怎能不在這穹頂畫下仰視?它喧賓奪主,吸引了眾多遊客湧進天津站,不是為了坐火車,而是想看看《精衛填海》。它比天津站名氣更大,傳揚得更快。關心這幅畫命運的人,仍擔心精衛的**——**、腹部、大腿,緊張地注視著各方麵的反應。首先是工人、普通的旅客很喜歡。外國人看了感到驚奇,他們說中國允許畫這麽大型的**油畫說明開放政策了不起。幾個韓國人幹脆說它是亞洲第一流的——秦征師徒卻不願意人們這麽大驚小怪,輿論太大就容易引起人們的注意,萬一哪位大人物不喜歡,說句什麽話,豈不麻煩!他們希望自己的作品悄悄地先活下去,在人們的心目中生根,發芽,強大,成熟到血肉豐滿真正成為天津站絕對不可少的一部分,那時才能說《精衛填海》站住了。據傳最近有位領導同誌發話了:“天津站畫了**,可這**看著不膩味。”

大家真盼著北京機場的“壁畫風波”不再重演。精衛的命運肯定比那淋浴的**的命運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