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的厄運

中央電視台要拍攝《話說運河》的特別節目,約我寫南運河一段的解說詞。理由很簡單:因為我是滄州人。我也未加考慮就答應了。南運河的主要河段在滄州境內,它的各種神話、故事同樣重要地占據著我童年的記憶。盡管滄州很窮,在“度荒”的年月和“文革”時期,滄州人討飯的很多。但我的意識深處仍然為自己是滄州人而自豪,這恐怕跟運河不無關係。

曆史是在河邊長大的。是水——養育了人類文明。沒有人告訴我,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了:離運河近的村子就富,離運河遠的村子就窮。運河邊的地有靈氣,莊稼長得水靈,蘿卜格外脆,白菜格外綠。住在運河邊的人也有靈氣,長得水靈,見多識廣,聰明善良。對那些過往的纖夫,餓了有飯,渴了有茶。人們不叫它運河,都叫它“禦河”——皇帝的河。相傳明朝第十六代皇帝朱佑樘,派人到滄州選美,鬧得雞飛狗跳。一個長著滿頭癩瘡的傻丫頭騎著牆頭看熱鬧,順手還把驚飛了的花公雞攬在懷裏,這時恰恰被選美的欽差一眼搭上,認為她就是“踏破鐵鞋無覓處”的“騎龍抱鳳”的貴人。傻丫頭進宮前總要洗洗頭,打扮一番。提來“禦河”水,從頭到腳洗了個痛快。滿頭癩瘡竟不治而愈,長出濃密的黑發。可見運河水真是“神”啦!

夏天發大水的時候,南運河突然增寬了好幾倍,水流渾濁,高出地麵一丈多,惡浪排空,吼聲連天,像一頭鬥紅了眼的牤牛。人們在堤岸上搭起帳篷,日夜守護著像皇帝老子一樣暴躁的突然翻臉不認人的“禦河”。如果有誰看見一條水蛇或一隻烏龜,立刻大呼小叫、敲鑼報警,大家一齊衝著水蛇、烏龜燒香磕頭。水蛇自然就是“小白龍”,可以率領著驚濤惡浪淹沒任何一個對它孝敬不周的地方。至於烏龜嘛,據說它的頭指向哪裏,哪裏就要決口。而河堤決口以後非得請來王八精才能堵上。當時我還小,不懂得替大人分憂,隻覺得熱鬧,比過年、比春天趕廟會還有勁兒。特別是到了晚上,河兩岸馬燈點點,如銀河落地,更像劉備的七百裏連營大寨。田野一片安靜,間或有蛐蛐或蟲子之類的小東西唧唧啾啾一陣,惟有那瘮人的濤聲,一傳十幾裏,令人毛骨悚然,每“嘩啦”一聲,人們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兒。我依偎在那些心寬膽壯的漢子們身邊,聽他們講那神魔鬼怪的故事,更增添了恐怖氣氛。

我最喜歡春秋季節的南運河,它恬靜、溫柔,我可以下河摸魚、掏蟹,可以在河邊玩得忘了回家,忘了吃飯。那時我沒見過海,沒見過黃河、長江,以為“禦河”就是天下最大的河,最好的河。我童年的許多夢想都是在南運河邊的樹陰下構思成的,這些好夢也往往離不開運河。直到20世紀50年代,我考進天津市的中學,每逢寒暑假回老家,看著南運河裏的船隊,才知道在津浦鐵路修築以前,南北大運河是溝通我國南北的大動脈。南運河是貫穿河北省的主要航道,流域近在5000平方公裏,不僅養育著滄州市周圍的人民群眾,每年還向天津市供優質水10億立方米以上,運貨百萬噸之多。

南運河乃生命之河、興旺之河,為介紹這樣一條河流配寫解說詞,是我的榮幸,令我激動。我竟一連幾天,常常夢到南運河,夢見家鄉,夢見自己的童年……

火車、汽車、直升飛機是我的雙腳的延長,攝像機代替了我的眼睛,看得更廣、更遠、更細。我可以遊遍古城滄州市及其所管轄的縣、鎮、村莊。我可以從南到北地仔細考察我最親近的河流——帶著我童年的夢想和歡樂的南運河。

我久住城市,對季節的變化的反應是很遲鈍的。一見到真正**的土地,看到燕趙大地獨有的色調,便激動不已。大道兩旁擁擠著的老楊樹,已見疏落的黃葉,無可奈何地豎起了秋天的旗幟。

金風吹金秋,放眼望去都是收獲的旱莊稼,滿場滿院,堆堆垛垛。各村各戶那如牆如城的玉米棒子,簡直就是滄州平原的驕傲!

我越走越感到有點不對頭。枝柯飄搖,秋聲激越,滿樹的黃葉在燃燒,在私語。大自然似乎想告訴我什麽……

北風,白雲,天高,地闊。公路上有不斷舞動的長鞭,一輛輛膠皮軲轆大車,各種肥瘦不一的大牲口。馬駕轅驢拉套,牲口脖子上掛著小鈴鐺,走一路響一路,顯示了農民的富足和知足。趕集的、上店的、走親的、拉貨的,全靠這大車了。

惟獨不見南運河,不見小橋流水,不見河上船隊。要知道,秋後正是河上運輸最忙的時候呀!莫非我們搞錯了,運河在滄州境內變成了大馬路?

沒錯,從直升飛機上望下去,這幹涸的長滿荒草的帶狀窪地就是南運河。如果割掉荒草,鋪上柏油,豈不就是一條現成的公路?

我剛想到這兒,果真就看見河心裏跑馬行車。當地鄉親還真把河道當成了大道。聰明的羊倌把羊群趕到河心裏放牧,河心裏長出的草想必更嬌嫩、營養更豐富一些。有些勤快的農民把河心的野草用耙子摟到一起,捆成牛腰粗的草捆,背回家去,既可喂牲口,又能當柴燒。連雞也跑到河裏來覓食。有的河段幹脆成了曬穀場,有位攤曬糧食的老兄,躺在河**,用草帽遮住臉,呼呼大睡。真可謂“高枕無憂”——他不必擔心河裏會突然來水,連人帶糧食一塊衝走。

昔日的南運河在哪裏?

我們訪問了滄州市河道工程處的專家,還訪問了許許多多的人,沒有人對運河無水感到驚訝。如果運河不幹仿佛倒是奇怪的。

是啊,近幾年華北幹旱是實,可我們人為的失誤也是實!各打自己的算盤,誰在河的上遊誰沾光,分流搶水,都想在運河身上砍一刀、咬一口。那一條條連著運河的排灌溝渠,那一個個緊咬著運河的揚水站、抽水機,就像無數根吸管,把南運河的乳汁都吸幹了。

1963年冬,開始了“根治海河”的浩大工程。治海河先要治南運河,僅滄州地區就開挖、疏浚了近3萬條排灌溝渠,修建了3萬個橋、閘、涵、站(揚水站、點),構成了一個龐大的防洪排澇體係。人們豪氣滿腔地說:“即便龍王把東海的水全部搬到南運河,也會很快再把大水排回渤海”,“縱觀曆史,哪朝哪代出現過這樣的新局麵?哪朝哪代能完成這般宏偉的工程?曆史上沒有一個朝代能做到。曆史上各個朝代加在一起也不行”。是的,曆史上南運河從來沒有幹涸過。1963年開始“根治”,1965年夏天南運河便第一次幹涸!真是“立竿見影”。人們一心想馴服洪水,根治澇災,惟獨沒有想到幹旱,沒有想到滔滔南運河這麽快就滴水皆無。

修挖了許多朝代、流淌了一千多年的南運河,就這樣在我們的手上消失了。是大自然開了殘酷的玩笑,還是我們陷入了謬誤之中?

我們又是怎麽走到這一步的?

走出滄州城,來到一大片灰黃的蘆葦地前,這裏最有古滄州的味道。蘆葦搖曳,它是見證,滄州曆來多澇,何曾缺過水?

這裏曾是九河下梢、老黃河的故道,洪荒遍野,古漠蒼涼。每逢洪水湧來,一片汪洋;大水退後,遍地鹽堿。久負盛名的“滄州鐵獅”,建造於1000多年以前,就是為了鎮住對滄州百姓危害極深的洪水海潮,所以又名“震海吼”!

“曾經看百戰,惟有一狻猊。”(顧炎武),鐵獅子身長一丈八尺,高一丈六尺,體闊近丈,重約29.3噸,是我國現存的最大的鐵獅。它雄踞於土坡之上,向南而立,身披障泥(防塵土的褥子),背負蓮盆,胸闊腰圓,翹首側望大海。清人李雲崢這樣形容它的神威:“飆生奮鬣,星若懸眸,爪排若鋸。牙列如鉤,既猙獰而蹀躞,乍奔突而淹留。昂首西傾,吸波濤於廣澱,掉尾東掃,抗潮汐於蜃樓。”

鐵獅陪著滄州古城曆經滄桑,它櫛風沐雨,傷痕累累,連積蓄著萬鈞之力的獅爪,也被鹽堿吞蝕掉了。但它“吼”了千餘年,終於把大海給“震”住了,連運河的水都給它嚇沒了。現在,人們倒真希望鐵獅不要衝著龍王振鬣長吼了,還是把龍王請來為南運河注滿清水吧。要吼,也應該對著現代文明人大吼:“不要毀掉運河,人類不一定會毀於核大戰,也許會毀滅於生態環境的破壞。”

從前,滄州確是十年九災,可算窮鄉僻壤。不然,施耐庵怎會把這裏稱做“遠惡軍州”?又怎會把林衝發配到這兒來?看看林衝廟,站在昔日草料場的遺址上憑吊一番。除去南運河,滄州人值得驕傲的東西還有不少。《話說運河》的節目總不能跳過南運河這一段不提,對實際已不存在的南運河無話可說,我是否可以說一點別的呢?

就說這林衝的遺風吧。也許正因為過去滄州是專門收留犯人的地方,綠林好漢、俠客武師便雲集此地,素有“小梁山”之稱,一代代留下尚武的風氣。擊敗沙俄大力士、受康熙嘉獎的丁發祥,宣統的武術教官、八極拳拳師霍殿閣,大槍一抖能點落窗紙上的蒼蠅而窗紙無損的神槍李樹文,張學良的武術教練、燕青拳拳師李雨三,雙刀李鳳崗,大刀王五,神彈子李五,飲譽中外的“神力千斤王”、多次打敗美英俄法的所謂“萬國競武場”上的王牌武士的王子平……他們都是滄州人。滄州武林可謂名師輩出。過去有“鏢不喊滄州”一說,不論何方來的鏢車鏢船,不論貨主是富戶豪門還是勢力浩大的官家,路過滄州必須卷起鏢旗,不得顯武逞強。

當今的滄州一帶,也還有74%的農民練武。城裏人口20萬,習武的倒有4萬多,有17個武術社、60多個拳房。人稱“滄州十虎”的通臂拳拳師韓俊元父子,全家24口,個個習武。老三、老八是連續三屆的全國武術比賽的金牌得主。真可謂“武健泱泱乎有表海雄風”!

讀者看到這兒也許會說:“瞧這個蔣子龍,多麽為他的滄州得意呀!”其實我心裏藏著深深的憂慮。失去了南運河,滄州這個“武術之鄉”還能維持多久呢?

水、食物和空氣,是人類生存的必不可少的三樣東西。地表無水,隻好向地下找水。井越打越多,越打越深。平地打井見不到水,隻好到南運河的河**來鑽眼兒。河心裏打井,也算是當今一段奇事吧!

人們哪裏知道,這是在飲鴆止渴。

由於地下水超采量過大,造成地下水位逐年迅速下降,形成以滄州市為中心的深層地下水下降漏鬥。照此下去,再過幾年,地下水位可降至百米以下,國產的深井泵將再也吸不上水來。即使買來大批的外國高級水泵,地下水也並不是無窮無盡的。深層地下水循環一次需要650年!這就是說,它的補充是非常緩慢的。據科學家測算,河北全省的深層地下水資源共有100億立方米左右,現在每年則開采13億立方米。再這樣幹它十來年,豈不要盆幹碗淨了嗎?我們這些所謂的現代文明人類,卻不得不大聲疾呼:水、水、水!就差跪地向老天求雨了。

何況,滄州的深層地下水含氟量極高,對人體危害很大。你隨處都可以碰到這樣的情景:一群可愛的孩子或幾個韶華燦爛的姑娘,他們正在玩耍或正在說笑。像其他地方的姑娘一樣聰明、一樣秀麗。當你走近向她們問路的時候,她們立刻都緊緊地閉住嘴。因為他們不願意讓生人看到自己那一嘴發黃變質的壞牙。這是氟斑牙病。

根據還是6年前滄州市的調查,成人氟中毒者是64%,小學生竟是100%,無一幸免!這些有著氟斑牙的兒童,即使消除了高氟水的危害,牙齒也不會變好了。牙齒生鏽僅是表麵的,高氟水還嚴重損害人的內部肌體,骨質鬆脆,易折易碎。每逢冬季下雪之後,路麵溜滑,跌跤的人多,醫院的骨科病房就會人滿為患。

已經有幾萬、幾十萬的人氟中毒,如不解救水的危機,還會有幾十萬、幾百萬的人繼續中毒。南運河在我們這一代人手上丟失了,真是愧對後世子孫,無顏見列祖列宗。

滄州還有一些馳名中外的特產,我擔心也會受到缺水或高氟水的威脅。

金絲小棗——是我國的名貴果品之一。棗和栗子、桃、杏、李子並稱“五果”。金絲小棗皮薄肉厚,汁多核小,剝開來有金黃蜜絲牽連,入口香甜如蜜。棗還是度荒的食品,贈親友的禮品,待客的佳品,祭祖的供品,健身的補品,治病的藥品。俗語說:“五穀加小棗,勝似靈芝草”。用現代語言就叫做“活維生素丸”。古醫書上說棗能“安中養脾,助十二經,平胃氣,通九竅,補少氣、少津液,和百藥”。

滄州金絲小棗最高年產量可達3萬噸左右,占全國紅棗總出口量的1/2。

滄州另一名揚中外的特產就是大鴨梨了。此梨狀似鴨頭,把兒如鴨嘴,皮薄汁多,質地雪白,咬一口香甜脆嫩。滄州年產鴨梨9億斤,占全國鴨梨總產量的90%以上。

但是,滄州鴨梨一裝進出口的箱子,就變成“天津鴨梨”。海內外隻知有“天津鴨梨”,並不知它本是滄州貨。天津並不出產鴨梨,但它出過許多聰明的商人。

一方繁榮,跟水土好壞有很大的關係。不論是“巍巍雄峙齊燕際,北鎮京津居上遊”滄州市,還是這裏許多珍貴的特產,都離不開水質優良的南運河。南運河斷水,它們還能保持自己的優勢嗎?

近3年來,滄州市的工業產值停滯不前,原計劃在這個地區建立的工廠隻好遷到別處修建。連自來水廠都斷了流兒,雜草叢生,一片荒蕪。這不僅給人們的生理上造成極大的危害,在心理上也造成一種壓力和威脅。

人們都在盼水,在懷念南運河。成千上萬的水利設施廢棄一邊。幹涸的河溝,像大地胸脯上一道裂開的傷口。冀東平原在呻吟。

如果說南運河曾流淌著我童年的美夢和幻想,現任麵對這條幹涸的河道真像做了一場噩夢!

還是再引用一遍“文革”中的豪言壯語吧:“縱觀曆史,哪朝哪代出現過這樣的新局麵?”我倒要說,麵對這種“局麵”,我們還有資格把自己稱做現代文明人嗎?世界著名思想家莫蒂默·阿德勒提出下一個世紀有四個全球性的課題,他把環境的退化或惡化擺在頭一個!

人類創造了文明,要駕馭它卻更加困難。大自然並不像我們想象得那麽溫馴和簡單,毀了生存的環境,就等於毀了人類自身。

錯誤總是在人類一邊,大自然是無辜的。

木葉飄搖,秋聲悲壯。南運河真的就這樣進入自己生命的晚秋了嗎?

站在幹涸的河道上,看看我自己的內心,我總覺得缺少了一點什麽。是什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