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緣

1993年12月1日,在皇曆上這不是個很好的日子,尤其“忌出行”。然而我們飛往仰光的時間經中緬雙方商議後就定在這一天,乘早晨7點多鍾的班機。

前一天晚上,一位作家看來並無惡意,更不像開玩笑,卻說出這樣祝福的話:“希望你們不要發生空難!”

這一段時間飛機事故確實多,但為朋友送行說出這樣的話,不是失口就是缺乏教養。

為什麽不前不後不早不晚偏偏在這種時候,在這種不該失口的事情上有人失口呢?

總之是不祥之兆,搞得大家心裏很別扭。

一位老友好心好意地提醒我們,要不要帶點方便麵和蚊香?旅遊局的人又說緬甸非常好,風光綺麗,民風淳樸。

我們到底對緬甸知道多少?

我在出發的前一天上午還在趕稿子,思想尚未轉到緬甸上來,沒有為出訪做好充足的準備,實際上也不知該如何準備。糊裏糊塗,別別扭扭地就上了飛機。反正是人家請的,到了緬甸再說吧。但願能平安到達仰光。

坐穩後係好安全帶,我便閉目合十,開始念經,驅趕那位作家的失口給我們帶來的晦氣,讓自己的心靜下來,把心裏的所有事情都留在國內,清清淨淨、空空大大地接受緬甸。

飛機準時起飛了,非常平穩。大約過了十幾分鍾,我感覺好多了:才睜開眼睛,停止念經。後來翻譯汪曉藍告訴我,登機後她們看我一念經,就鬆了一口氣,也很感動。在什麽人都有的公共場所能夠旁若無人地打坐念經,需要真誠,也需要勇氣。緬甸是個古老的佛教國家,倘若團長端著個無神論的架子,與人家格格不入,她們幾位就不好辦了。

我們這是個中國作家代表團,其組成還有四川的老作家王火,上海的詩人、電影劇作家冰夫,北京的老編輯王扶。冷了有“火”,熱了有“冰”,倒了有人“扶”。王火說團長和翻譯正好是“蔣汪合流”。這是個真正的作家團體,每個人性格不同,才華各異,談吐詼諧多智,又相互照顧,都有很好的修養。所以大家在一起很快樂,半個月內成了好朋友。組團時客客氣氣,解散時難舍難分。每個人都有一串故事,以後我將分別寫來——這是後話了。

飛機升入萬米高空,地麵已經看不見了,那種腳踏實地的安全感也隨之消失了。但團團片片的祥雲又製造了一個五彩繽紛的“地麵”,這“地麵”托浮著機身,讓人感到飛機下並不虛空,沒有高懸的感覺。所以雲是空中航行不可缺少的夥伴。飛機飛得輕巧悠然,似乎並不在意它所負載的責任和重量,毫無壓力。舷窗外的白雲越來越純淨,純得透明,白得刺眼,白到極致忽然生出色彩,紅黃藍紫,如同魔毯在飛機前麵鋪展開來。這魔毯瞬息萬變,突然在中間托出一個滾圓的巨大的太陽,黃黃的,沒有光焰,沒有熱度。隨之雲彩也幻化出亭台樓閣,山川樹木,一派創世紀的景象!我感到在太陽後麵應該走出手拉手的亞當和夏娃……

3個多小時後飛機在昆明機場平安降落,下人上人,稍事休整。再度升空後我發現機艙裏多了兩個身披袈裟的大和尚。心裏長舒一口氣:皇曆是錯的,今天是好日子,就該出行!絕對會平安無事,這次緬甸之行一順百順,一定會很圓滿。

一點不錯,我們的班機準時平穩地在緬甸的首都仰光降落。近幾年我多次乘坐中國民航的班機,像這樣準時的時候還真不多。

在舷梯旁有一隊手持鮮花的緬甸少年兒童,我猜測一定是來歡迎機上的兩位大和尚的。果然是佛教之國,重佛敬佛。但不知這兩位法師是緬甸的和尚訪問中國歸來呢?還是中國的和尚來緬甸訪問呢?我們讓出機艙內的走道,讓兩位大和尚先下。走在前麵的一位大頭圓麵,沉靜,慈和,真是好法相,讓人頓生親切和信任之感。

下機後我向來接我們的中國駐緬甸大使館的一等秘書韓學文打聽,才知那兩位大和尚是中國佛教代表團,一位來自西雙版納,一位來自德宏州。晚上還有一班機,沈陽雜技團將來緬甸演出……今天可真是黃道吉日!

仰光美得不可思議,是個綠色的城市。街道和建築物掩映在繁茂的樹木之中,紅花托著白牆,草地對應著陽光和藍天,照耀整個城市的則是大金塔。我的車緊隨在警察的開道車的後麵,一進仰光就看見了這座舉世無雙的“瑞達光佛塔”。每個人見到它的第一眼都會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驚呼:大金塔!它是仰光的標誌,也是緬甸的象征。每年有成百上千萬人從世界各地來到仰光,主要是為了參拜大金塔。它金光熠熠,突出而不孤傲,驚人而不驕人,神聖而又神秘。與整個城市的風格、氣氛非常諧調。

仰光沒有摩天大樓,樓房多在六層以下,式樣各異,少有相同的建築物,與品種繁多的熱帶植物正好相稱。整座城市建設規劃得很有文化品位。馬路的便道上排滿私人的小汽車,我想起剛才緬甸作家協會的主席吳妙丹到機場去接我,就駕駛著自己的日本尼桑轎車。可見緬甸人是很富有的……

汽車把我們送到茵雅賓館。賓館大門口正在燃放鞭炮,站著一大群服飾鮮豔的人,賓館前麵的廣場上停滿小汽車。這裏正在舉行婚禮——太好了!我們到哪裏不是碰上吉人,就是碰上喜事、好事,是我們有福氣?還是我們來到了福地?

賓館豪華寬敞的大堂裏洋溢著喜氣,但並不嘈雜,不影響賓館的正常業務。總台照樣為新來的客人辦理入宿登記手續,服務員照樣為客人搬運行李,接來送往。一樓商場裏的金銀珠寶,燦燦生輝,更增加了一種富麗堂皇、吉慶歡樂的氣氛。

新娘一身雪白的嫁衣,白紗在地上拖了老長。所有女賓客無論老幼都打扮得花枝招展,珠光寶氣,發髻上插著鮮花。新郎一身黑禮服,顯得莊重大方。男賓客一律緬式裝束,上身有點類似中國老式的帶疙瘩袢紐的長袖褂子,下身是筒裙,腳穿拖鞋。大約有三四百人,真是豪華婚禮。攝影機、照相機,燈光閃爍。龐大的結婚隊伍跟在新郎新娘的後麵,穿過大堂,進入後樓的宴會大廳。大家都彬彬有禮,很有教養,或者隻笑不說話,即便說話聲音也很輕很低。還有一些小孩子,也沒有對這座大賓館表現出絲毫的好奇心,並不東遊西逛,也不這裏摸摸那裏看看,興趣隻在婚禮本身。因此幾百人的婚禮不僅沒有給賓館添亂,反而成了一大景觀,來自各個國家的客人看得津津有味。在宴會廳的門口擺著兩個大禮品架子,類似百貨商店的貨架,上麵擺滿了親友們送的禮品。我出於職業習慣順便打聽了一下這樣的婚禮要花費多少錢?緬甸朋友說需4萬元左右。我看見禮品架上有好幾個直徑在70厘米左右的銀盆,精美至極,既可實用,又是很富有特色的工藝品,每一個標價都是4萬元(按官方匯率合6600美元)。

我的房間在4樓,走進去很涼爽,把32℃的高溫擋在了門外麵。房間高大,寬敞,幹淨,舒適,應有盡有。一張寬大的柚木寫字台,晚上可以在上麵記點東西。電視機有十幾個頻道,一天24小時都有節目,還可收到香港的中文台。更令我滿意的是窗外有個很大的陽台,可以在上麵練功、做操,甚至可以跑步。最重要的是我的陽台正對著大金塔。白天它金輝耀眼,到晚上,在一片夜色中惟有它仍然光芒閃爍。每晚臨睡前,我都站到陽台上對著大金塔靜靜地站一會兒。

神奇的佛塔建在了一個神奇的位置上,下午我們坐著車在仰光市轉來轉去,似乎在任何一個角度,進入任何一條陌生的街道,都能看到大金塔。它好像對我們在不斷指引、提示。隻要看到大金塔,就能確定我們賓館的位置。

夜裏我睡得很香,在大金塔下有一種安穩感,何況賓館裏又是這樣安靜。在沉沉睡鄉裏我忽然聽到一種聲音,這聲音非常悅耳,又熟悉,又陌生,勾起了我一種渺遠的記憶,在童年?還是在家鄉……我漸漸醒來,聽出是鳥的鳴叫。不知有幾千隻,或者幾萬隻,才組得成這般雄渾動人的天籟大合唱?

我睜開眼,屋裏還是一片漆黑。打開台燈看表,剛過5點鍾。但睡意全消,覺得精神很好,覺已睡得足夠了,便起身走到陽台上,天際剛有一絲泛白,大金塔還在靜靜地閃著光。賓館停車場後麵的樹林梢頭落滿了鳥,甚至偌大一片樹林竟不夠鳥來占的,你爭我奪,忽起忽落,嘰嘰啾啾,千鳴百轉。鳥群為什麽這般興奮?莫非今天又是個好日子,又有喜事降臨?

難怪緬甸的青年人都希望能在這裏舉行婚禮,或許茵雅賓館正坐落在一塊風水寶地上……

在這樣美妙的早晨——況且這又是來緬甸後的第一個早晨,再回到**去睡懶覺,簡直是一種罪過!

我換上外出必備的遊泳褲——昨天晚上回來的時候看到賓館後麵有水光,外麵套一條淺色長褲,上身是短袖藍色運動衫,學緬甸朋友赤腳穿拖鞋便下樓了。外麵空氣濕潤而清香,天已放亮,我可以考察一下周圍的環境了。

茵雅賓館似乎是按照這樣的原則修建起來的:讓客人既能享受現代物質文明,又能看到原始風光的野趣。它的後麵被浩大的茵雅湖擁抱,碧玉斑斑,清流泱泱,岸邊長滿連賓館服務員也叫不出名字的奇樹異花。賓館的前麵則像一個野生植物園,綠色是立體的,最底層的是遍地的青草,草葉像中國的韭菜一樣寬大、油綠、水靈,被修剪得整整齊齊,像綠絨毯,鋪滿角角落落,看不見土,凡有土的地方就鋪著這樣的綠絨毯。青草的上麵是熱帶灌木和一朵朵、一串串、一片片的野花。灌木和野花的上麵是參天大樹,有些樹幹之粗三五個人伸開手臂也抱不過來。在遍地皆芳草的森林深處有彎彎曲曲的石板小徑,早晨時間有限,我沒有走到頭,不知這片森林到底有多大。這個地方太美了,豪華賓館世界上多得很,但把豪華賓館修在這樣一個野趣天成的湖邊密林深處,恐怕就極少見了。我想下湖遊泳,脫了長褲才發現水麵上有蛇遊動,不知是否有毒,遂不敢造次——由水蛇看管這片偌大的湖麵可比在岸邊立個“禁止遊泳”的牌子管用多了。於是穿上長褲重回林子,放開喉嚨縱情長嘯,加入群鳥的合唱,十分痛快。

今天的確又是個好日子,我們上午的第一項活動就是去看大金塔。

緬甸有個規矩,任何人進佛塔必須赤腳。大金塔建在一個高高的有半個足球場那麽大的基座上,有東西南北四條寬闊平緩的樓梯可登上基座,進入金塔。樓梯兩邊都是小商店,專賣佛像、鮮花、供品、香燭和佛教的紀念品,花花綠綠,醒目又興旺。進樓梯前就要脫鞋,4條樓梯外麵各放著一片拖鞋和少量皮鞋、運動鞋。穿皮鞋、運動鞋來的都是外國人。遊人不必擔心,別看是一片片無人照管的鞋陣,既不會丟失,也不會拿錯。除了步行的4道樓梯外,通大金塔正門還有一條電梯,我們的車隊則停在電梯的入口處,大金塔管理委員會的負責人在電梯外鋪了紅地毯,放了一排凳子,讓我們坐著脫鞋。

緬甸國家出版事業董事長陪我先登上電梯,電梯很長,漸漸地靠近大金塔,心裏不覺生出一種靜穆和虔誠。下了電梯,眼睛突然為之迷離,一時被大金塔的輝煌驚呆了!來不及細看,大金塔管委會的人遞給我一把鮮花,應該先去拜佛然後看塔。

我走進佛塔,裏麵恢弘壯麗,佛陀居中而坐,法相生動可親。我把鮮花插在佛陀腳前香案上的花瓶裏,這才真是“借花獻佛”。然後,點著蠟燭,點著香,陪同我的董事長不知為什麽突然加快了動作,已經在佛陀前的地毯上跪倒了。我想其他陪同來的緬甸朋友和我的團員們都在後麵看著我怎麽辦,據說有些代表團的團長到這兒就不跪,不知是不敢跪,還是不想跪?我不管別人怎樣,來到佛國怎可不拜佛,不跪又怎麽叫拜?我沒有絲毫的猶豫,很自然地跪下去了,合十,磕頭,許願。事後王扶果然對我說:“你在前麵一拜,我們就好辦了!

拜完佛,汪曉藍代表我們向大金塔捐了款。主人請我們到另一個房間裏喝茶,吃點心,拿出一個堂皇的大本子讓我題字。那種場合沒有時間思索,急急忙忙寫了八個字:“金塔輝煌,佛光普照。”然後謝絕主人的美意,走出來仔細欣賞大金塔。

真巧得很,又碰見了在飛機上遇到的兩位大和尚,來不及說話,隻相互點點頭。這時候,任何人站在大金塔下,其全部注意力必然被塔所吸引。豈止是吸引,它的偉力,它的完美,能夠霸占人的想像力,剝奪人的想像力。麵對大金塔你喪失了想像力,即使由你天馬行空,拚命去想象,也不可能比眼前見到的更奇異,更壯觀。讓人覺得這並非人力所能為,定有神助佛幫。迎著燦爛的陽光,它比陽光更燦爛,金輝四射,奪人眼目。

大金塔高320英尺,底部周長1280英尺,狀如一個頂天立地的“金”字,已經挺立2500多年了,仍如新的一樣,通身金燦燦,明煌煌,光華千丈。據傳塔基下壓著佛陀給的8根頭發,所以會長盛永固。僅塔身上的純金就有7噸多。塔頂有一貴金屬製成的寶傘,重1.25噸,上係直徑為27厘米的純金球,四周鑲有數千顆鑽石,644顆紅寶石,551顆藍寶石。大金塔的每個角上都掛著風鈴,有100枚金鈴,14900枚銀鈴,在微風中丁丁玲玲,若斷若續,忽強忽弱,似有佛樂自天上傳來。有許多黑色的鳥在大金塔上空盤旋,鳴叫,伴樂而舞,隨樂而唱。

大金塔周圍還有68座大小不等式樣各異的小塔,分紅、白、黑三種顏色,拱圍著主塔,組成一個巨大的塔群。從哪一個角度看都不一樣,從哪一個角度看都精美絕倫!欣賞大金塔隻應照相,隻能繪畫,用文字來描述它顯得蒼白無力,失之太遠。

來拜佛看塔的人很多,但不亂,沒有一個人往地上丟東西。有許多緬甸人是全家人一塊兒來,燒香,磕頭,許願,捐款。大金塔各個角落,各個佛像前都有人在拜,或磕,或坐,或躺。大金塔裏擺著不少捐款的錢櫃,我眼看許多人都往裏麵放錢,每個櫃裏的錢都很多。當地人的風俗是掙了100元,就應該捐給佛50元,佛還會讓你再掙100元。過去有化緣的和尚,各家各戶早晨炒的第一個菜,做熟的第一碗飯,先送給和尚吃。赤腳走在塔群中的大理石地麵上,很舒服。我忽然悟出,赤腳進塔不隻是表示對佛的虔誠和尊敬,對拜佛者的身體也有莫大的好處,腳掌踏在熱乎乎的石板上,豈不等於足掌按摩?可使血液通達全身?大金塔下麵的石板地大都是導熱的,氣溫越高它就越熱。惟有中間一條兩米寬的白色大理石通道,永遠是涼絲絲的。無論陽光多烈,就像在今天這樣的暴曬之下,人走上去仍然是冰涼的。我赤腳一會兒在熱石上走,一會兒在涼石上走,甚覺神奇,問了幾個人卻得不到滿意的答複。宇宙間有許多神秘的人類尚無法知道的事情!

從此,我們每到一地,主人都安排先去拜佛看塔,然後再進行其他活動。

12月3日黃昏前,我們在蒲甘想登上他冰瑜塔頂看落日。以往我多次看過日出,還從未認真觀察過落日的景觀,主人既然把它作為我們的一項活動內容,必有道理。但他冰瑜佛塔非常高,樓梯又窄又陡,磚石結構很不平整,赤腳踏上去就需要很大的勇氣和耐力了。許多人爬了一半就退回去了,我堅持要登上塔頂,看到落日。快接近塔頂的時候,在一段平整的塔外走廊上,放著一把長椅子,上麵蓋著紅布,椅子上坐著的正是那位活佛樣的大和尚,真是奇遇!

他含笑向我招手,讓我坐在他身邊。我求之不得地與他交談起來。他法名都龍莊——也有一個龍字!是雲南西雙版納允景洪坎潔總佛寺的住持,省佛教協會的副會長。比我們早一天來到蒲甘,明天飛往曼德勒,我們是後天飛往曼德勒。這就是說我們一直在跟著都龍莊法師的足跡走,是法師在前邊引導著我們。

所以我們一路非常順利,所到之處都會碰上喜事,好事:開業慶典,寶石鄉的農民發財後的草地狂歡,一年一度的緬甸國家文學獎發獎大會……

半個月裏水土改換,起得早睡得晚,節奏緊張,從精神到身體沒有一點不舒服。年紀最大的王火老,連頭疼腦熱、腸胃不和的事情都沒有發生。王扶和汪曉藍的狀態最能代表全團的精神麵貌——她倆一天到晚笑個沒完,有說不完的話,有講不完的笑話,似乎每時每刻都讓他們碰上值得大笑一番的事情。王扶大姐說,這半個月裏比以往十年裏說的話都多,笑得都多。

身在佛國,心見如來,自然胸內澄淨、平和、寬厚。才會覺得處處是福地,天天是好日子,經常碰見好人。

對佛國的訪問結束了,但佛緣永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