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軍墳

翻過烏鞘嶺,色彩由深變淺,植被由密變疏,直至根草皆無,荒丘列陳,野漠蒼蒼——這便進入了聞名於世的河西走廊。

南麵有祁連山遮護,嵯峨起百重,雪嶂插遙天。北麵有合黎山、龍首山擋衛,峰巒相對,留出一條大道通西。道隨山轉,山彎道亦彎,山高道亦高,綿延兩千裏,好大的走廊!

進新疆,到中亞、西亞和歐洲,必經此廊下。太平盛世用於商貿,此走廊便是絲綢之路。使者相望於道,“商胡販客,日款於塞下”。戰亂年代河西走廊便成為兵家必爭之地,“兵氣連雲屯,白骨纏草根”。

中國近兩千年來的興興衰衰,朝代更迭,哪一次可曾忽略了河西走廊?

所以隻有河西走廊上才會產生敦煌。一部敦煌學就是一部藝術的中國史。世人甚至可以瞧不起中國,但不敢不崇拜敦煌;可以不了解中國史,但以知道敦煌學為榮。

隻有通過河西走廊才能到達敦煌。不親身走走河西走廊,也就不會真正了解敦煌。

而欲知河西走廊,又須先知道曆史。

這條戈壁古道漫溢著一種神秘的氣氛。大凡沙漠都是神秘的,可怕的。人們總以為沙漠是最善於遺忘的,可幫助自己掩藏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情和東西。恰恰相反,沙漠不僅有凝重的曆史感,而且能以某種方式預示未來。

一路走來,凡古跡文物都藏在荒沙絕漠之中。而對一代代後人構成強大**的正是這些荒沙絕漠……

也有一片片綠洲像珠子一樣點綴在這漫漫古道上,這是為行人準備的。當你經過長途奔命,已精疲力竭,身上的最後一滴水分仿佛也被沙漠吸幹了。戈壁灘便為你提供一塊棲息地,好讓你補充水分,填飽肚子,恢複力氣,以便第二天再投身沙漠。在莽莽大戈壁上隻要突然出現了綠色,那裏就有水。隻要有水,樹就長得格外高,格外綠,莊稼長得格外青翠,就有人家可投奔。這些人家漸漸變成了村莊、城鎮,使大戈壁枯燥、冷峻、鐵板一塊的麵孔變得生動了,有了活氣,有了笑意。這條原本是千裏斷人蹤的荒漠野徑,終於成為一條走廊。且千餘年來人蹤未斷。皆緣於此。

過武威,穿張掖,藍天四垂,朔氣昏昏,大道的北側猛然推出一大片荒塚。墳堆很小,大的不過筐頭,小的隻有一抔土。排列極不規則,密密麻麻在大漠上攤開。有人說3000座,有人說不止3000座。沒有記載,無任何資料可查,更找不到一個人能說得清這裏到底埋了多少人。當地人把它叫做——紅軍墳。

往西走,這樣的紅軍墳還有幾片。

有的墳頭上豎著一兩根說綠不綠說黃不黃的駱駝刺或別的野草,隨風扭擺。有的光禿禿,覆蓋著灰褐色的沙礫。令人想起亂葬崗子。大概從有這片墳的那一天起,就無人來祭掃過,更不會有人來認墳。真正是荒骨棄墳,孤魂野鬼!

然而它們是紅軍墳——不叫紅軍墳還能叫什麽呢?這裏埋葬的確實曾是紅軍裏的將士。然而紅軍不以他們為榮,反以為恥。在文件裏,在黨史上,在教科書裏,在傳播媒體下,他們曾經被認為是張國燾錯誤路線的犧牲品。按中國的風俗,人死後是必須要認祖歸宗的,他們的屈魂冤魄既不能回家歸位,又不能進革命烈士陵園受後人瞻仰,莫非仍然保留著班、排、連、營、團的建製?否則怎麽抵禦這絕漠中的風沙、寒冷和漫漫無際的孤寂?

衰草寒煙,風毒沙腥。年複一年,古道上走過各種各樣的人,他們尋訪河西走廊上一個又一個的名勝古跡。不願漏掉一處。荒漠多舊跡。許多廢墟又成了新景。這一片片的紅軍墳既不是舊跡,也未成為新景。人們從它旁邊走過,卻絕少注意到它,更不會深究沙礫下埋著什麽人,又怎能想象得出半個多世紀前的一場場艱苦血戰?兩萬多名西路軍將士,被數倍於己的馬步芳的精銳騎兵圍追阻截,人像草一樣成片地倒下!然後草草掩埋……

為了什麽?

才不過幾十年前的事情,就這樣如煙如霧地飄散了嗎?

而離此不遠的1600多年前的魏晉古墓卻成了現代文明的熱點,隻發掘了十餘座,便震驚世界。以6號墓為例,在莽莽荒漠中同樣也是一個毫不起眼的黃沙堆,寸草不生。挖開來,墓內卻極為排場,分“三室一道”,有臥室,書房,飲宴、娛樂和待客的廳房。每一室都是多層樓閣,少則3層,多者5層,雕梁畫棟,磚砌門樓。門樓上繪有彩色的青龍、白虎、朱雀、麒麟。前室下部還有3個帶拱券門的耳室,分別為庫房、廚房和牛馬廄。通道寬2米,長20米,彩磚鋪就。墓室內有100多幅彩繪磚畫,多為一磚一畫,還有半磚一畫和數磚一畫。絕妙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生活,有農桑、畜牧、狩獵、出巡、奏樂、博弈、舞蹈、庖廚、服飾等等。用現代人的價值觀度量,墓中的每一塊磚都價值連城。它有無可估量的曆史價值和藝術價值。今人可通過它研究魏晉時期的政治、經濟、文化、階級關係和民族關係。

這些古墓是國家的寶貝,更是當地人的驕傲。保護它,宣傳它,販賣有關它的書籍和畫冊。使國內外一切知道它的價值的人眼睛放光,也使國內外並不懂得它的價值的小偷們同樣垂涎欲滴,他們知道若能得到墓裏的一塊磚就可賣大價錢。

現代社會就是這樣成了曆史的大市場。現代人都有嗜古癖。

人們是多麽喜歡厚古薄今啊!魏晉古墓的富麗堂皇和今天的火暴熱烈,同旁邊的紅軍墳的慘烈草率和今天的淒冷荒蕪相對照,讓人不能不情緒翻動……

懂得曆史才懂得中國。“厚古”是因為“古”有值得厚的地方,本無可厚非。魏晉古墓群也建於戰亂年代,先鬧蝗蟲,然後瘟疫流行,戰禍連年。餓殍蔽野,屍骨塞河。為什麽墳墓還修得那樣從容、豪華?

中國人是非常重視墳墓的,不僅要選一塊風水寶地,有條件的話還要把墳場修得和死者的身份、地位相稱。更重要的內容不在表麵,而在黃土下麵。要把自己的喜歡的東西,金銀財寶,吃的用的,嬌妻美妾,連同許多秘密統統帶進墳墓。中國的一半曆史和文化都藏在墳墓裏!

一座祖宗墳就是一座寶庫。所以挖墳盜墓屢禁不止。發財者有之,喪命者有之,坐牢者有之。

想來紅軍墳以後也不會被盜的。它們既沒有中國古墓裏那種豐富的蘊藏,也沒有西方人墓地的那種莊嚴肅穆。西方人信仰死後去見上帝,而見上帝隻要有一顆虔誠潔淨的靈魂就足夠了。他們希望自己的墳墓離教堂近一點,墓碑要刻得有特色,有個性。墳墓裏麵則沒有什麽大文章,可以說千篇一律。而中國人認為到陰間還要生活,還要轉世,能夠帶的都要帶走。從外表看都是土堆,裏麵卻五花八門,異彩紛呈。當今一些發了財的人又開始在墳地上做文章了。我在南方曾采訪過一個“農民企業家”,那天他正跟家裏人慪氣,便提著錄放機,拿著酒菜,到自己的墳墓裏一邊聽著樂曲一邊大吃大喝。那墓室用鋼筋水泥建造,堅固而寬大。他坐在自己的墳墓裏有一種安全感,這裏是他永久的歸宿——人活一世如同草活一秋,而有個墳墓,占一塊地方,他就能永久地存在。那個農民的墳建在一個草木茂盛的青山坡上,毀了一大片綠油油的植被,代之以刺眼的灰白,遠看好像是青山上的一塊瘡疤。

紅軍墳的存在卻是為了消失,為了遺忘。再過許多年,這一片片荒塚肯定會被黃沙徹底掩埋。一如魏晉時期蔽野的餓殍,塞河的屍骨一樣化為灰土。留下來是當時有錢有勢的人精心修造的墓室。不論過多少年這些墓室被發掘出來,墓主人都將因他的保藏下來的奇珍異寶而名揚於世,載入史冊,不會再消失。墳墓中的曆史和文化屬於有錢人。有錢可買得曆史,買得文化,也可能買得不朽,買個永恒。

戰死的西路軍將士什麽也沒有。他們在死的時候隻知道為信仰而獻身,具有為革命而獻身的勇邁和自豪。他們活得單純,死得迅捷,而沒有失望。

現在他們靜臥古道兩側,已經有資格也完全能夠徹底拒絕任何聲音了。但是他們在看著,河西走廊又變得熱鬧起來,人聲喧沸,車流匆匆,商旅雲集。紅軍墳並不孤單,在昆明市郊的一個山坡上,有一大片紅衛兵墳。那是一次大武鬥留下的傑作,也可以說是一種錯誤路線的產物——無知的巨碑。它是風景秀麗的春城的一個無法回避的景觀,然而人們都想忘記它,從它旁邊經過的時候也不看它。這樣的紅衛兵墳在全國不知還有多少處?當年每個墳頭上都插著一塊木牌子,上寫:“捍衛無產階級革命路線的烈士某某”,“毛澤東思想的忠誠衛士某某”,“**的戰鬥英雄某某”……不知什麽時候這些牌子都沒有了。

後人習慣於用某種模式來套曆史,或者賦予曆史以人為的光環,或者對曆史文過飾非。

看過紅軍墳繼續西行,荒漠上多了兩種景致:一是旋風,二是海市蜃樓。

非常奇怪,別處為什麽沒有這樣的旋風?無遮無掩的暴日把遠處的山石烤黑了,把空氣和沙礫熔化在一起,風絲不透,一切都是靜止的,大戈壁被曬死了。突然在我們的車前車後,車左車右,無端刮起一股股旋風。風流先是在原地旋轉,卷起沙塵,然後筆直地升高,直衝幹霄,最後形成一個巨大的黃色煙柱,筆直地挺立著在沙原上移動,像是在引導我們,挽留我們,想訴說什麽,警示什麽……令人心驚目駭。

“大漠孤煙直”——不能不感佩古人組織文字的才華。形容這奇怪的旋風再也找不到比這五個字更生動更簡練的句子了。同時又生出許多疑問,為什麽此處的大漠多孤煙?且是直的!

莫非這裏殺氣太重,孤魂太多?

古代有許多旋風告狀的故事。不能簡單地把一時無法解釋的現象說成是迷信和愚昧。科學能夠解釋的就都變得簡單了,世間有許多現象是科學解釋不了的。以前有許多事情被認為是先人的愚昧,以後的事實卻證明是一種大智慧。

在大漠上殘殺西路軍的頭號劊子手馬步芳,1975年病死在沙特阿拉伯的大沙漠上,也成了異國他鄉的孤魂野鬼,且不能卷起筆直的孤煙。

頻頻出現的海市蜃樓,不過是一個美麗的騙局,是對遊魂的慰藉。樓閣幢幢,碧雲團團,山水浮突,飄忽幽譎,心裏向往什麽,眼裏就會看見什麽。望蜃樓而神馳鄉井——是大沙漠在戲弄人,還是人在表達對大沙漠的蔑視?

它也是一種“鬼打牆”。

深入河西走廊這樣一條神秘的左道。不碰到一些“活見鬼”的事情也是一種遺憾。我繼續前行,前麵是莫高窟——那是個更神秘的去處。

但我先要記下來的卻是這一片片紅軍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