給少女曹娥的短信

下了從武漢開來的火車,杭州當地也是一樣的春寒料峭。看看時間還早,便去西湖邊的樓外樓,頂著寒風中的利刃,喝了一杯受到茶館老板信誓旦旦保證正宗的龍井茶,才又啟程。剛過紹興,就到上虞。晚餐時,一群人依次圍坐在一起,熟悉的少,陌生的多,大家都用自己想到的主題說話,留下許多斷斷續續的空隙,使我正好可以借助手機短信,與一個連做夢都會浸泡在吳越文化裏的朋友無聲無息地聊了起來。我覺得自己新涉足的這塊土地應該是她熟悉的。這時候是這一天的十七點三十五分。

我:這兒哪條河最美?

她:曹娥江的某一段。

我:任何一段嗎?

她:記不清了。離上虞賓館不遠。

我:好,我正在此。

她:如果下雨,就別去。別進廟,那會倒胃口。看你運氣,能否遇到熟知傳說的老人。別張嘴,用心聽河水流淌,會有感悟的。一路走去吧。

我:穿一件黑風衣。

她:曹娥投江時穿一襲白衣。

我:我剛聽說江上這時不漲潮。

她:當時也沒漲潮,就在身上綁了一塊石板。

我:別說了,我會醉在江上,解那千年之愁。

她:也好,醉了可以夢見你想見的投江人,聽她何言。

我:我正飲著女兒紅哩。我要多飲一杯了。

她:買一壇帶回家,埋在銀杏樹下,女兒出嫁時開封,於是女兒得好運。

我:我最不想聽的就是這話。難道你也不知,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

她:情人不是丈夫,你做你的情人,她嫁她的丈夫,兩不誤。

我:難怪如今洋人也不懂中國女人了,傷感傷心傷透心。

她:把你的淚水灑進曹娥江吧。

我:不,打落牙齒往肚裏吞。

她:我怎麽能不理解你?我離婚時,老爸說了一個字,你能猜出來是哪個字嗎?

我:別讓我猜了,情的事,最簡單,也最複雜。

她:大笨蛋。

我:我不信父親會這樣說自己的女兒。

她:我老爸說的一個字是好。大笨蛋指你。

我:哈哈,其實父親永遠是女兒最愛的笨蛋。

她:這話應該倒過來說吧。每次看你來的短信就發蒙,這麽笨,還說自己是作家。

我:作家不假,但不是最時髦的手機短信作家。

她:短則如此,長也罷了。開玩笑嘍,不許生氣。

我:沒,從有了女兒後,我就沒有生過女孩子的氣。

她:我要是與你共進晚餐的人,定會氣暈,哪裏是喝酒,分明是吃手機。

我:內存小速度慢的手機就是菜。

她:那就是說,誰跟你聊天,誰倒黴嘍?

我:是呀,我們那裏二十年沒下凍雨,今年下了,將梅樹凍倒不少。

她:打錯了吧,看不懂哦!

我:就是說,人笨手機也笨。

此刻,飯局已經散了,一群人正走向某座茶樓。江南小城的雨夜格外幽靜。我從已發信息中找出“曹娥投江時穿一襲白衣”這句話,看著它不斷地在一半黑一半灰的索愛T618熒屏上閃爍,心裏有了一種介於感動和震動之間的情愫。來自頭頂的江南雨,聲音很熟悉,濺在肌膚上的感覺也是那習慣中的冰涼。天氣很冷很冷,是那種北方人聞之色變的典型的濕冷,出了門就像鑽進冰窖裏。對於一向身在南方的我,幾乎一切都是十分熟悉的,唯有心裏叢生了許多陌生。小城的夜生活火熱非常,跳躍的霓虹燈,同時尚音樂一道炫耀奪目到處飄揚。待到天亮後,才赫然發現那條從手機短信流入心中的曹娥江,就在昨夜路過的高樓底下。

幾乎是在目睹這條江的第一個瞬間,我就對事關這條江的傳說,萌生了一個天大的疑惑,或者說是顛覆性的詰難。曹娥之於那些一朝朝輪回的曆史,一代代重複的傳說,愛,獨立,自由,如此人生三大價值標準從何體現?都說蔡邕曾專程來此地拜謁少女曹娥之碑,可讀遍史書,也隻見到這位東漢末年著名文學家,僅以兩句謎語形容其碑文是絕妙好辭。後來的李白,循跡而來後,並留詩存證,如有沉吟,隻與前朝才子的黃絹謎語相關,其餘文字全是嬉笑讀之。孤傲狂放的李白這樣做用不著多說,蔡邕則不同,他敢於不顧天子強令拒絕晉京,並借一部《述行賦》,抒發對豪門奢華民間疾苦貧富兩極的滿腔鬱憤,使自己的文品,從習慣歌功頌德的漢賦中獨立出來。所以,當蔡邕都不肯具體對少女曹娥進行評說,僅憑一些替官府和朝廷做事的人在那裏高聲吆喝,作為後來者,理所當然地要想一想其中奧秘與玄機。

我不是獨自約會曹娥江。

也沒有一步一步地走著去。

因為明了曆史的沉重,因為懂得既往先哲前賢的不語,越是身在人群,越能清晰地聽見孤零零激**江濤的腳步聲。或許是此時此刻的我在行走,或許根本與我無關,而是少女曹娥,被從內陸深處席卷而來的風風雨雨,被從杭州海灣呼嘯著湧來的大潮大水,肆意戲謔,進不能進,退不能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痛苦徘徊。

十四歲的少女年年都會有。一年一年的曹娥,不知活了多少個十四歲。相隔幾乎有兩千年,若不生出多一種的思想,我們將會愧對浩如煙海的逝水。柔弱細小的曹娥,赴死的方式並非與眾不同,有江河的地方,有海洋的地方,有湖泊的地方,總也斷不了因一念之差而投身水底以求解脫的男男女女,還有那一頭紮進水缸將自己淹死的人。他們在麵臨人生本質的分野時,最終抉擇隻是大同小異於曹娥。偏偏隻有曹娥的日常瑣碎人生,一改世俗的善,一改世俗的美,一夜之間便升華為非神即聖。

一條江,長久以來並無改變,高山之上渺小的源起,大海之濱壯闊的總匯,還有那每一縷清流帶來的滋潤,每一朵浪潮湧起的富庶,任憑煙飛煙滅雲聚雲散,總也是人生常恨水常東。能被人來人往所改變的唯有名字。在舜的時代,這一帶由青山舞動的綠水叫做舜江。舜之前,人們如何給它稱號呢?一定是有的,隻是後來者不知道。某個時期的文化斷裂,既剝奪了向後的曆史,又虛化了往前的認知。就這條江而論,了解的,記得的,可思可想的,僅僅才幾千年,然而,與生命共舞的每一條江,最不缺少的就是幾十萬年、幾百萬年、幾千萬年的漫漫過程!之所以一代代賢人大士披肝瀝膽冥思苦想,到頭來一如在海塗上,每有尋獲,無不是一隻隻貌似美麗的泥螺,就在於看不到的東西太多太多。

從此江名到彼江名,貌似水到渠成畫龍點睛。一旦眯起雙眼,鎖上眉頭往深處看,憂國憂民的舜,何以搖身化為唯獨以人倫之孝為至上的曹娥?傳說也好,祭奠也罷,那些假借這條江的名義,突然變得可疑起來。

生於公元一三〇年的少女曹娥,一定不是貌若天仙,如有羞花閉月沉魚落雁的本錢,就不會在十四歲時依然隻是一個專事祭祀巫師的女兒,而會被地方官作為貢品,趁著尚無梁祝那樣的愛情打擾,絕對保有單純之心、黃花之身,及時地進貢給東漢順帝劉保,成為眾多皇妃或宮女中的一員。那麽,父親曹盱就不會在公元一四三年的農曆端午節,一以貫之地在杭州灣大潮溯江而上之際,迎風擊浪,仿效先期的楚國人對不朽詩人及落魄官員屈原的紀念,祭祀生是吳越忠臣,死後被奉為潮神的伍子胥和文種,祈求他們保佑一方平安。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少女曹娥,後來肯定像從南到北所有呼天搶地的女子那樣,將早已生死兩茫茫的前朝大臣,罵得狗血噴頭:兩個糟老頭,還被奉為神明,為何這般不知好歹!人性不滅!人倫不絕!一千九百年前的少女曹娥,在那不見任何預兆的災難中,哪堪忍受無與倫比的喪父之痛!懷著巴結與敬仰之心的曹盱在江上擊鼓放鞭,載歌載舞,敬上一壇壇美酒,獻出一頭頭家畜,被他寵壞了的潮神卻疏於管束,聽任驚濤駭浪突兀地撞向船頭,將隻知父親、不認巫師的少女曹娥的心一舉擊碎。

若要俏,需戴孝,哭成淚人兒的少女曹娥,其素其潔,如春開梨花冬降瑞雪。朋友在手機發來的短信中,仿佛親眼所見,不容置疑地說曹娥身穿一襲白衣。我也覺得無論如何不會錯。縱使一個人身著藍黑衣衫紅綠裙袂,那流了十七天的眼淚,也會將其洗白洗白再洗白,直教一根根紗線露出最早包裹在棉鈴裏的本色。

十七天的時間,足夠一個剛剛開始發育的少女,以每天二十二裏的速度,將這條全長不過三百六十裏的大江大河走得一寸不剩。十七天的時間,足夠一個無依無靠的少女,將全身體液盡數化成淚水流出來,隻留下那用一江春水也無法化開的濃烈的血性。在出海口駕船捕魚的船夫哪能看不到聽不見?在出海口的灘塗上撿泥螺的趕海人哪能看不到聽不見?在左岸的沃土上耕耘的農夫哪能看不到聽不見?在右岸的樹林裏采楊梅的農婦哪能看不到聽不見?時至今日,在我所居住的城市裏有一座聞名遐邇的長江公路橋,這些年來它不得不在無奈之中見證一個接一個的殉葬者。去年有一陣,一個星期之內就發生了三起。那一天,我坐車從江南趕往江北,曾經心驚肉跳地目睹了其中一起。那些人多是年輕者,隻有年輕才能快捷地翻越欄杆,將自己的肉身懸掛在大浪淘沙,亦淘盡千古風流的大江之上,動作稍有遲緩,就有守橋的警察上來加以阻止。真正將自身化入波濤的人隻是少數,在勸解者的真心相對之下,多數人會轉過身來引領著係在遊絲上的生命,重回隻有一步之遙的陽光大道。少女曹娥給這條江上赫赫有名的巫師當女兒也不是一年半載,而她又不是貌若天仙躲進深閨不與平常人見麵的女子,相貌平平,反而會被更多人認識。十四歲的少女大悲大慟時,三百六十裏的大江兩岸,竟然人人噤若寒蟬,是在心裏害怕將巫師曹盱收去作了隨從的潮神水怪,還是另有其他更加難以言表的原因?最大的可能是,沒有人分出多一點的精力來照顧她。在出海口上的捕魚的船夫,一門心思全在退潮和漲潮之間,萬一漁船擱淺了,不得不下海拉船時,麻煩可就大了。那些挖泥螺的人,每天太陽躍出海麵之前就得來到海塗邊,搭上漁船到海口一帶去挖泥螺。在他們的頭腦裏,潮起潮落的時間必須準確掌握,不能有絲毫誤差,否則,無情的潮水在淹沒海塗的同時,會隨手將他們葬身魚腹。左岸上的農夫有理由為自己的莊稼趕季節,右岸上的楊梅女放心不下躲在樹後的暴風驟雨。反正是,天地間頓時失去了關懷,山水中突然埋沒了撫慰。女人不哭,天下就沒有流眼淚的人了。少女曹娥又沒有聲明自己死也要同父親曹盱在一起。一般情形下,那些舍不得親人要尋短見的,熬不到第七天,揮之不去的念頭便會成為真人真事。少女曹娥連托夢給別人,都不肯說出永別的意思。看見的人以為她再哭一陣,就該收起淚眼,慢慢地露出笑容來。一天比一天孤獨的少女曹娥,放任內心悲傷不斷膨脹,直到無以複加了,才縱身一躍,將自己的花季年華交付給滿江逝水。溺水身亡的人,沉在水底不會超過七日就會自行浮上水麵。少女曹娥亦如期在第五天裏,再次出現在這條江上。隻可惜物是人非,含苞待放的少女,不得已換上另一番慘絕人寰的模樣。都說她救了父親,都說她救了父親的屍體,都說她救了父親並背負父親的屍體浮出水麵。一經她所背棄的人間哄傳,便綿延不絕地成為經典。

亦真亦假,少女曹娥之事,都屬於她個人。淒美!壯美!苦美!他人說得越多越表明內心淤積著難以釋懷的愧疚。那些聽過少女曹娥泣血的人,如果在突然的良心發現後,假借神跡來稀釋這類愧疚,對後人的感動與教化一定會更深刻。

因人倫而殉情赴死的事,會在每個生生不息的家族中或遲或早地發生。那些隻在家庭內部流傳的,隻要不與地方政治扯上粘連,過不了多久,就隻能成為一個夜來風雨聲,花落知多少的情感之結。少女曹娥之死一開始也是這樣。從公元一四三年到一五一年,八年時光,東漢年號從漢安、建康、永憙、本初、建和、和平到元嘉,一共換了七個。當朝天子在經過一而再,再而三的生死替換後,終於輪到史稱桓帝的劉誌。桓帝登上大位的第三個年頭,在宮廷裏當侍衛的度尚,被派到此地當了上虞長。後來的誌書上有說此人為官清正,深察民情的。在那些溢美之詞背後,可想而知的是他對當朝皇帝喜憂好惡等習性的熟稔。自古以來為官隻有一條道,烏紗帽是誰給的就得時時刻刻惦記著誰。度尚是由京城外派的縣官,當然就得做出一些讓皇帝喜歡的政績。那時候的地方官,千方百計要將自己治下的地方特產進獻給皇上。記得老家一帶就曾有貢橘、貢藕一說。至今還有人為當地極有名氣的豆腐,當年無法千裏迢迢送到京城成為貢品而扼腕長歎。產於老家的中藥桔梗,後被專門稱為英桔或貢桔,也是得益於禦醫們給皇親國戚開藥方時的特殊寫法。度尚對少女曹娥的所謂義舉,是真感動還是偽感動,姑且繼續存疑。他下車伊始,就將死去八年的少女曹娥上報朝廷,硬將也許根本就是三人成虎事件中的主角封為孝女。

都說伴君如伴虎,不是人精的人做不了皇帝侍衛。度尚連皇帝都不陪了,寧肯外放,表麵上是找到一個青山綠水處,獲得一份人生難得的逍遙。在傳說中,少女曹娥赴死後的情形肯定不止一種,這是民間文化所決定的。既然曹盱祭潮仿效的是先楚之法,死去五天的曹娥還能在煙波浩渺中,與早她十七天死去的父親相聚,一定是汨羅江上的神魚跑來顯靈了。神魚能背著身高七尺的屈原,從汨羅江出發經洞庭湖,再溯長江而上,千裏迢迢回到秭歸老家,為死在同一條江裏的兩位骨肉親人穿針引線,完全是舉手之勞。這是可能性的第一種。其次,就該考慮龍的家族了,這條匯入杭州灣的大江,天造地設地歸東海龍王節製。正是出門踏青的時節,龍王家的人,信步走來,就會碰上在江濤深處掙紮的少女曹娥。如果是龍太子,不說就此開出情愛之花,隻要將自己嘴裏的夜明珠,取出來讓曹家父女含上一時半刻,那將是又一場以大悲開始,以大喜結局的天大好事。還有第三種可能,離江不遠的大舜廟不是建在烏龜山上嗎?少女曹娥投江的動靜當然會驚醒這隻正在打瞌睡的萬年烏龜。說時遲,那時快,老烏龜一個翻身就將其接住,帶回家中,再運用神力,將膽大包天地掠走曹盱,欲招這位多才多藝的男人為夫君的母螃蟹打得丟盔卸甲,乖乖地放了曹盱不說,還替曹盱變幻出一艘船,就是用這條江上所有的水堆成一座浪頭也打不散它。這不是故弄玄虛,凡事隻要超過日常人生範疇,就會在民間變化得無休無止,到頭來,有多少愛說往事的老人,就會有多少怪異的傳說。譬如屈原,在萬裏長江被稱為三峽的那一段,其回歸的傳說就多得讓人目不暇接美不勝收。上虞地界的這條江上,少女曹娥的傳說隻用八年時間就變得眾口一詞,無須進行考究就能斷定,是上虞長度尚的所作所為使然。

上虞長度尚在泥沙俱下的政治江河中弄潮,首先不會容忍東海龍王一家對少女曹娥做下任何事情,接下來勢必要杜絕烏龜螃蟹與少女曹娥的所有關聯。凡此種種,絕對不被允許。唯有讓一個黃花閨女,將一般人想不到更做不到的事情做出來,才能彰顯皇恩浩**,往上感動天地,向下教化愚民。在皇宮裏的短暫生涯,讓小小的上虞長明白了政治生活中大大的真理,即便後來的梁山伯與祝英台化蝶飛到他的任上,也毫無用處,引不起半點興趣。度尚親眼目睹皇宮深似海,看上去皇帝威風八麵唯我獨尊,背地裏扇陰風點鬼火手握一支狼毫筆也想弑君的大有人在,何況還有許多如狼似虎的大將軍。

東漢王朝傳到第四代時,皇帝大多是乳牙小兒,而且再也沒有活過四十歲的。和帝劉肇,十歲即位,二十七歲死。殤帝劉隆,即位時剛滿月,在位八個月就死了。安帝劉祜,十三歲繼位,三十三歲駕崩。順帝劉保登基時也才十二歲,少女曹娥生命終止後的第二年,就駕崩了,時年三十。繼位的衝帝劉炳隻有兩歲出頭,在位僅半年,臨死之前還在找乳母的**。再繼位的質帝劉纘,即位時滿八歲,死的時候滿九歲,也隻有一年的天子命。輪到劉誌出來稱桓帝,從十五歲起,到上蒼令他交出皇權,仍隻有三十六歲。此後,劉宏十一歲稱靈帝,三十三歲死。劉協九歲稱獻帝,隻有他活到了五十四歲,然而,在三十九歲那年,東漢王朝被魏國取而代之。此後的劉協被貶到度尚的老家做了山陽公。

劉誌看不到後來的事,此前的事情,他想不看都不行。衝帝噙著乳母的**死去後,大臣們主張立年長有德的清河王劉蒜為帝。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大將軍梁冀卻強行將年幼無知的劉纘立為質帝,做了桓帝的前任。童言無忌的質帝在召見群臣時,將一個剛剛學會的詞語用到梁冀身上,稱其為跋扈將軍,梁冀便毫不手軟地毒死這可能釀成後患的小小君王。又因為當時劉誌正在和自己的小妹議婚,梁冀視那些又在嚷嚷要讓劉蒜坐鎮金鑾寶殿的大臣為無物,獨自擁立未來的妹夫為桓帝。在當時,朝廷上有梁冀的大妹妹梁太後臨朝聽政。後宮裏,有新立的梁皇後頤指氣使。梁家共有三個皇後,六個貴人,七個侯,兩個大將軍,其餘卿、將、尹、校多達五十七人。度尚外放上虞的頭一年,梁太後病故,桓帝親政,可四方貢獻,仍舊先冀後帝。

懷揣玉璽的桓帝劉誌,想不心驚,也會肉跳。從皇宮侍衛到上虞長的度尚,不僅看得真切,還想得深遠!黃袍加身的劉誌,在金鑾殿上苦苦支撐,江山還不見穩固。趕在這時候,獻上死去八年的十四歲少女曹娥,絕對要遠遠勝過太湖和西湖兩地官員,從一萬個美女中,篩出一個眼睛會說話、細腰會唱歌的絕代佳人。事態發展完全在上虞長度尚的掌握之中,一天到晚擔心有人篡位的桓帝,終於發現一個天下人的楷模:少女曹娥尚且曉得,哪怕死了自己,也要尋回父親屍體,作為天地君親師五位一體的中堅,更是神聖不可侵犯。詔書既下,有誰再敢與皇帝較真?在知根知底的人看來,任憑如何描述少女曹娥之死,總是不能複生的。金口玉言的皇帝哼一聲,就使得川流不息幾千年的舜江,變成了曹娥江。本來嘛,大舜王當年如何做,如何不做,都是皇帝一個人的事,不需要天下眾多的飲食男女操這份閑心。天地之間,除了皇帝,一切的人都應該是順民孝子。簡單地說起來就是孝順!孝順!孝順!

一口氣扶了劉炳、劉纘、劉誌三個兒皇帝的大將軍梁冀,低估了年紀輕輕的桓帝,沒有透過抬舉少女曹娥的煙霧,分辨出那藏得極深的殺機,繼續專橫跋扈為所欲為,甚至連桓帝的寵妃梁貴人的母親都敢暗殺。皇帝畢竟是皇帝,受夠了窩囊氣的桓帝,終於在一個夜晚,調動一千多名羽林軍,包圍梁府,誅殺近百人,凡是與梁家沾親帶故的官員盡數罷免。讓天下人仿效少女曹娥的桓帝劉誌,一口氣坐了二十一年江山。東漢時期,除了開國皇帝光武帝劉秀,就數他在位時間最長。

多年以後,才有一些用民間文化反對封建極權統治的人出現。他們讓新近殉情而死的梁山伯、祝英台化成蝴蝶,美妙到極致,神奇到極限。在傳說中,皇權政治下的道德禮教,被徹底邊緣化,生活中無所不在的強權仿佛煙消雲散。一江兩岸的民間,在少女曹娥之死的前因後果中體現的文化傳承與言論自由受到空前壓製後,終於實現了對籠罩在頭頂上的政治陰雲的極度消減與巧妙顛覆。

寫奏折的度尚,在想象這個故事的母本時是主動的。

讀奏折的桓帝,在想象這個故事的母本時也是主動的。

他們不約而同地將少女曹娥的如此死法,與先楚的屈原自投汨羅江後,背其回返故土秭歸的有靈神魚緊密聯係到一起。在皇帝眼裏神靈顯現是莫大的吉相與喜兆,而發現神跡的下官自然功高至偉。下官之舉,當然要投皇帝所好。再說時髦一點,上虞長度尚準確地揣測到皇帝的心思,將一件在自己任期前老早就發生的事,恰到好處地變成了為官一任,造就一方的政績工程。這才是真相,是本質,也是蔡邕和李白,隻說碑文,不究事件的無可奈何舉措之根由。

二十四孝典籍中,開宗明義第一篇的《孝感天地》,記載了舜所受到的陷害。有一次,舜在深井裏淘泥沙,父親、繼母和同父異母的弟弟,竟然在上麵傾倒大大小小的石塊,即便砸不死也要將他活埋在井下。舜卻命大,活著回來後,毫無記恨家人之意。如此等等,都是一些能讓神鬼泣涕的非凡舉止,所以,才能在後來被選為人皇,成為一代聖君。那條見證過舜與普通人一起或漁或耕的江,因為舜為江山社稷建立了豐功偉績,而以舜的名字做了江的名字。十四歲的少女曹娥似乎超越了天下誰人不識的舜君,非要將舜江改名為曹娥江而後快。可是,受到曆代帝王六次敕封,獲有十二個褒揚封號的曹娥,並沒有進入到舊道德所傳頌的二十四孝中,就連經過補充的三十六孝也沒有她的位置。在兩種典籍中,舜在成為帝君前的所作所為,全都排在首位,是那楷模中的楷模。

如果不認為曹娥江的出現,是那小小的上虞長挖空心思,用自己的偽政績來取悅給他俸祿的皇朝,又能作何解釋?那塊導致蔡邕有謎,李白無詩的少女曹娥之碑,由度尚披露的來曆也很難自圓其說。度尚將少女曹娥的屍骨挖起來重新厚葬時,曾令弟子,斯時少年才子邯鄲淳為之撰寫碑文。度尚又說,自己原本請的是當地著名學者魏朗,可魏朗被曹娥的盛名所累,擔心文采有所不逮,才不得已讓弟子出手應急,沒想到魏朗拜讀過邯鄲淳的碑文後,一邊大加讚賞,一邊將其實早就寫好的草稿點燃燒成灰燼。邯鄲淳一路追隨度尚來到上虞,所見所聞當然也是死後八年的少女曹娥,卻敢一揮而就,百般歎息母親早逝又失去父親的少女曹娥,隻憂慮今後該怎麽活,對死卻一點也不怕,還專門選了潮急浪高的時候投水尋父而去,大江之水載著她四處漂流,這樣的孝女讓許多人泣不成聲,哀悼的人阻塞了一條條道路,好比當年的孟薑女哭倒長城,就連遙遠的皇城都被這悲痛的場麵驚動了。碑文寫到此處,就將上虞長度尚大人的真正麵目暴露了,他所要的就是驚動皇城的效果。生於鄉間,長於民間的鄉土知識分子,既沒有李白逼高力士為之脫靴的狂放,也沒有屈原以一己之死與天下抗爭的豪壯,遇到此種事件,他們普遍會采取明哲保身的溫和方式。譬如魏朗,他將寫好的文稿燒了,還要謙遜地說自己的才華不如一個少年。就湯下麵,順水推舟,當事人的麵子他也給足了,自己的命運也不至於產生意外的**。不久之後,官運亨通的度尚,去到洞庭湖一帶統領剿匪行動時表現出來的血腥與殘忍,足以證明魏朗的判斷太對了。讀範文瀾所著《中國通史》,老先生給曾任上虞長的荊州刺史度尚所下的結論是——農民起義的殘酷鎮壓者!魏朗當然更明白少女曹娥的生死意義何在,隻是他實在無力阻止一條江流入荒謬的曆史中,聊以**的是,在這些陰險的政治家聯手謀殺大舜之江,使之成為隻為少數人獲取功利的所謂曹娥江時,自己的真正身份是一個不合作者,隻要不使自己成為醜陋政治的同流合汙者就行。這種心理狀態通常是最普遍的。才華橫溢的蔡邕和李白,在少女曹娥的碑前廟裏那般吝惜,不肯多寫一個字,其內心隻怕也是如此著想。

曆史與現實就這樣心領神會地達成了一種默契,官僚政治和道德禮學不約而同地發起對尚未開花就已凋謝的美麗少女的異化,各取所需的人則是心照不宣地推行著他們並無惡意的合謀。非常遺憾,如果從某一年開始,這樣的合謀,變得隻是為了表達對一個原本可以再活五個六個七個或者八個十四歲的少女的懺悔,那就好了。

多少人活得生龍活虎時尚且身不由己,想讓死去的曹氏父女來把握自己的命運,簡直就是比天還大的笑話。本是自己的人生和命運,卻被他人有所圖地加以利用,無端地誇張和放大。假如曹盱靈魂知之,女兒曹娥置自己正值韶齡的葳蕤的生命於不顧,必然招致他最激烈的反對。一如在手機短信中與朋友所聊的那樣,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是說父女之間的感情,將天下最深的幾種情感元素合為一體了。所以,曹盱如能未卜先知,曉得自己死期將至,或是坦然相告,或是委婉暗示,總之,一定會讓曹娥明白,絕對不能同父親一道赴死,一副沒有生命的皮囊,棄之江河湖海與深埋厚葬並無區別。人生和人死就不同了,僅僅說有區別還不行,因為二者之間的區別,似乎看得見,摸得著,其實是大到無法用天下衡器來度量。

上虞長度尚果然受到皇朝賞識,被調任荊州刺史,後又當上遼東太守。在荊州任上,度尚剿滅了洞庭湖一帶的大股匪賊,到了遼東,他又有大破鮮卑軍隊的紀錄。五十歲那年,度尚死在遼東,他的兒女並沒有將其屍骨運回山陽湖陸老家安葬。位於秦嶺南麓的山陽縣是多麽好的地方呀,境內有天竺山脈和月亮、白龍兩大溶洞,又有豐鄉圖、九塚星羅、二泉天鑒、道院曲流、天柱摩霄、石峽線天、孤山疊翠、金華相會等八大景致。度尚如果有過要用故土來安放自己屍骨的遺願,後人哪有不依之理。實在是他早就曉得哪裏死哪裏入土為安的道理,幾根白骨,一具僵屍,再怎麽擺弄也是一文不值的廢物了。

在傳說中,硬將少女曹娥投身江流附會成一個救父的說法。人都死了,如何相救?明明是女兒的屍首背回父親的屍首,救的又是什麽?到了這一步,所有能做的就隻剩下對繼續活在人世間的那些靈魂的救贖了。

回憶起來,曆史上許多人文傳說都被後來者用各種各樣的方式編為說唱戲劇,曹娥投江尋獲父親屍體一事,從未見諸藝術,哪怕是最大眾化的民間書場與草台,亦難見到有此表演。同在一縣之地的梁祝化蝶的故事,卻使得文人墨客,歌者舞者,千古以來詠唱不絕。兩相比較,人心這杆秤,就稱出了它們的分量。就說魯迅先生吧,他在《二十四孝圖》一文中評說,那個隻有三歲的兒子,被抱在母親的懷裏,高興地笑著,他的父親郭巨卻正在一旁挖土坑,要將他埋掉了。因為家裏太貧窮,郭巨連母親都供養不起,兒子還要從中分食,隻有將他活埋了,省下一份口糧給母親。沒想到意欲活埋兒子的土坑剛挖到二尺深,鋤頭下麵竟然冒出一罐黃金,上麵還刻著赫赫文字:天賜郭巨,官不得取,民不得奪!魯迅先生形容自己最初實在替這孩子捏一把汗,待到挖出黃金了,這才覺得輕鬆。然而他已經不敢再想做孝子,並且怕他的父親去做孝子。其時,家境正在日趨沒落,常聽到父母為柴菜米發愁,祖母又老了,倘使他的父親也學郭巨,那麽,該埋的不正是他嗎?如果一絲不走樣,也能挖出黃金來,自然是如天之福。魯迅那時雖然年紀小,也明白天下未必總有這樣的巧事,萬一挖下去沒有黃金呢?魯迅的老家紹興與上虞地界山水相連唇齒相依,在他所寫的關於故鄉故土的文字與文章中,隻有舜的消息,從未見到曹娥蹤跡。他借二十四孝抨擊那時的人文精神實在是對人性的扼殺時,也沒有順便提及近在咫尺的曹娥之江,大概與李白和蔡邕的思路同出一轍吧!無人曉得那個時候的魯迅,想沒想過,離家門口不遠的這條江,被稱為舜江和被稱為曹娥江的區別。在舜江的時代,天下人間屬於民眾,民眾有權以舜的標準來選擇治國者,其情形如同千萬細流匯到一起成了大江。到了曹娥江時期,天下人間全由帝王主宰,民眾凡事都要學少女曹娥,就像從杭州灣湧入的大潮,逆來也要順受。

到上虞的當晚所發送和接收的手機短信,還有如下一些文字。

她:曹娥江喜歡故事,不妨也留一點。

我:留得再多也沒用,不曉得誰來傳唱。

她:都互聯網了,就別想元雜劇等等。

我:可是那位紹興人也喜歡王實甫的《西廂記》。

她:但我更喜歡伏爾泰。

我:有人說那位紹興人是中國的伏爾泰。

她:你這是在罵我。

她:估計你喝高了,快去江邊走走。

我原本想來一句幽默:這時候還在研究本土文化與世界文化接軌大業,是不是想當先進性教育的正麵典型!可索愛T618因沒電而死機了。我無法再回複。夜深時刻回到2403客房,手機中回光返照一樣的浮電,讓我讀到二十點二十六分時,所收到的最後一條短信。

她:真喝多了,就別一個人去江邊。

那天上午,在少女曹娥廟宇前的江堤上,我高高地站了十幾分鍾。很大的寒風從江裏躥上來,撲在臉上也不覺得難受,問題出在身處人群之中,卻發現一種難以排遣的孤單在與自己糾纏不清。我在想一件事,一件說出來有些驚世駭俗的事,一件是以客人身份來看這條江,卻對這條江有所不敬的事。好在後來我找到一些可以說服自己的道理,在特定時間特定地點特定背景下,這樣的不敬,其實是真正的尊敬,因為它在對一個時代的心靈負著責任。

剛剛見到這條在早春的久雨中變得渾濁不清的江,我就在心裏轟隆隆地想念那條從未見過的江,想念她的浩然氣概,想念她的人性佳境。還想往沒有手機的公元一五一年發一通短信,不管有無效果,也要肆意將為了一己的蠅頭小利,竟然不顧曆史名節的大小官吏痛斥一番。在這樣的曆史麵前,大仁大義大道大德大愛大善的舜,更顯得事關緊要刻不容緩。這個被用了近兩千年的名字,到了要改一改的時候,應該以舜的名義,回到舜的名義!讓曹娥江成為如煙往事,回到沒有上虞長度尚的歲月之前,重歸自由的、獨立的、寬容的、浪漫的、理想的大舜之江!

2005年3月9日於東湖梨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