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山水

夏天帶給一個人的最大變化是性情。有冷雨也好,沒有冷雨也好,隻要是夏天,誰敢說自己的情緒仍舊一如秋天的浪漫、春天的激**!隻有山水如是。在山水麵前,人的夏季,如同穿過空穀的清風,用不著躁動的喧囂,也用不著迷惘的委頓。峰巒上厚厚的綠,是一種難得的沉思,流響中湍湍的清,則是一番久違的行動。正是因為這樣的夏季,它讓我由衷地想到,假如沒有那個獨立於人類許多行為遺憾之外而繼續著自然意義的九畹溪,人性的範疇,或許就要缺少一些季節。

已經發生的記憶裏,長江三峽是不會不存在的。幾年前,在一部長篇小說的寫作經曆裏,我曾多次出入於此。這樣的寫作,總會讓我理解許多文字以外的存在和不存在。譬如那座隻存在於曆史與記憶中的三峽,除了那多多少少的傳說還能讓我們閉目徜徉,捫心向往,所有正在使人親眼目睹、親臨其境的風景,早已成了人與自然共同擁有的一份無奈。在曆史中讀三峽,是何等偉大,何等雄奇!曾經的水是無羈的,曾經的江是魔幻的,曾經的峭壁敢於蔽日問天,曾經的男女慣於駕風戲浪。真正的三峽是有生命的。隻有當我們察覺到這一點時,這種自然風采中的俊傑,才會通過一個個心靈通向永恒。隻可惜,昔日一次次咬斷船桅的活生生的浪頭,在現代化的高壩麵前無可救藥地變得平淡無奇。隻可惜,昔日一場場考驗男性膽略女性意誌的水道,在邁向平庸的舒適裏心甘情願地消沉了自我。空**的水天上,隻有去那遙遠得早已看不見摸不著的境界裏,才能聆聽浩浩****的樵夫們的歌唱。繁茂的世界裏,任我們如何深情地摟抱那如椽的纖夫石,也無法感受到所有灘姐都曾留下過的懷抱的溫暖。

寬厚的過去文化,孕育了幼小的現代文明。渴望成長食欲過盛的現代文明,反過來鯨吞掉作為母體的過去文化。曆史的老人啊,為什麽總是以這樣的方式來教導青春年少的時代哩!

一直以來,我用我的寫作表達著對失去過去文化的三峽的深深的痛惜。並試圖提醒人們,眼際裏風平浪靜波瀾不驚的三峽,在人性的天平上,是深受懷疑的。不管有沒有人附和,我都要堅持。這是一種人文操守,也是不可或缺的人文責任,哪怕它何等的不合時宜!我的多年的情緒,直到那條出入在西陵峽時,名叫九畹溪的河流的被發現,才得以平緩。平心而論,緊挨著西陵峽的這條河流,能夠完好如初地保留至今就是奇跡。這樣的奇跡出現在時時刻刻都有人文的和非人文的景觀滅絕的今天,本身就能獲得不可磨滅的意義。三十六裏長的一澗有情之水,用那三十二灘急速的飛泄,張揚著仿佛已在山水間絕跡的豪邁。還有三十二潭滿滿的溫柔。很顯然,如此盈盈****,早已不是一條溪流與生俱來的,那所有的承載更多的是從不遠處大壑大水中移情而來。人文情深,天地當會濃縮。若思三峽,當來九畹。乘一瀑清泉,飛流直下,耳畔裏時時飄來古韻民歌,還有哪裏找尋得到?這樣的時刻,沉浸其中的人性,才是最有幸的。直接地,**地,狂放地,在自然界最有魅力的一側麵前,作為人,除此還能做什麽哩!雖然有些小巧,雖然有些玲瓏,對於早已習慣今日生活的人,懷著對三峽的情思,享受著九畹的僅有,除了感官的滿足,還應該不能忘記:這一切全是我們的幸運!

2002年6月14日於東湖梨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