曉得中原雅音

作為母語的湖北方言,有三個與眾不同的詞語。

去年夏天,一家電視台派人來家中采訪,他們想要了解最能體現湖北人性格的一句話。我回答說這句話隻能是:你是個苕!在南方諸省,雖然多有使用苕字的,論起遍及程度和使用頻率,任何地方都不如湖北人,想表達的意思還沒有吐露絲毫,便脫口指令對方是個苕。在湖北方言中,還有一個說起來十分動聽的詞:曉得。最好聽的卻是第三個詞:興。據說,苕、曉得、興,是古漢語的一部分。當北方遊牧民族用血與火外加他們的語言洗劫中原大地後,這些語言就成了殘存南方的化石。我常看鳳凰衛視一位女主播的節目,不為別的,就因為她喜歡用曉得一詞,來替代國語中的同義詞——知道,每次聽她說曉得或不曉得時,宛如天籟中飄來中原雅音。

作為一方水土中的母語,“苕”字是本地人最常用的,用起來後亦是最為誇張的。“苕”所對應的是現代漢語“傻”,真用起來意味卻大不相同。當一個人對另一個說你真傻時,含意裏往往多為惋惜。當這個人對那個人說你是個苕時,就不僅僅是惋惜了,更多的是這個人欲表達自己的見識,是個性的肆意張揚。

在某件事情問答時,如今的人越來越多地選擇“知道”或“不知道”,說“曉得”和“不曉得”的越來越少。細細揣摩與體會,這樣的替代實在太遺憾。人們相信或者不相信,都不能改變這樣的事實,就音樂性來說,“曉得”一詞所傳達的美感要超過正在趨於普及的“知道”。很多時候,人們說知道時,往往並不是真的知道,之所以那樣說,部分原因是應付。當然,人們在說曉得時,也是多有不曉得的。那不要緊:曉而得,是一種參悟;知而道,卻是俗套。

都說凡事都像耕種,一分辛苦,一分收成,所以“種”是沉重的,得下大力氣,身手稍有不到都不行。種菜、種麥、種棉花、種黃豆等。一般人已經記不得還有一種說法:興菜、興麥、興棉花、興黃豆。在我們的方言母語中,“興”即是“種”。對比之下,不難領悟“興”的美妙。“興”是自然的,帶著天籟氣韻,仿佛之中有如天馬行空,輕重緩急都在自由境界中。

形而上的藝術品,往往是“無用的”,正是因為藝術純粹性的無用,才能保證它的美學吸引力——高貴、神奇而美麗的愉悅。在藝術之外,無用的東西也是很多。一如這裏所列舉的有限的方言母語,許多時候,她越來越顯得一無是處,大多數人不說她,大多數不寫她,一旦她在合適的時機,出現在合適的藝術形式裏,她存在的價值反而映襯出那些時尚的不值,時髦的無益。在藝術的眼界裏,沒有無用的東西,重要的,不是種,而是興;不是知道,是曉得;不是傻,而應當由衷地苕。所謂無用並不等於真的無用,其原因往往是藝術的能力小了。

在人文傳承中,母語起著無以替代的作用。從一九九九年至今,我用六年時間來寫作長篇小說《聖天門口》,每天都用母語與上個世紀的一群人物進行交流。多年以來,因為背井離鄉,不得不用普通話與人交流,而生疏了的母語在一次次的重溫中重新熟悉起來。前幾天讀《婦女閑聊錄》,新近來武漢落戶的林白,開門見山便用鄂東方言“筆直”取代標準普通話“一直”,讓我心中為之震顫。一句方言,傳授的卻是血緣,依賴著母語的寫作是堅實的,而失去母語的寫作總是可疑的。當年將“苕、曉得、興”等中原雅音信筆寫滿華章的廢名先生,通過沈從文,深深地影響了中國當代文學。總的看來,在湖北鄉親中所引起的反應卻是不夠。在母語顯得至關重要的文學範疇中,在地域文化傳承上能有多大建樹,是一方水土中的作家能有多大建樹的宿命。

2005年3月23日於東湖梨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