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者劉常

師範一年級的時候,提起弱者劉常大家便會想到入學第一天的點名。

入學第一天,教室裏,每個人還沒有分配座位,大家亂亂地隨便坐。彼此也還不熟悉,隻是以性別為原則界出秩序,前半部為女生集團,後半部為男生集團。

班主任來了,先自我介紹,然後點名。教室裏安靜下來,點到誰的名字時誰答一聲“到”。聲音有大有小有粗有細有衝有怯有老練有稚嫩。點到劉常時,一聲細悠悠的“到——”分明是女子的聲音,聽去卻是來自後半部的男生堆裏。大家詫異,都探身細看,看見最後排的角落裏的劉常,黃弱瘦小的一個人,窄削的臉軟塌塌的眼神,見大家看他就埋下了頭。

眾人見那確實是個男子,忍不住“哄”地笑了,連班主任也一笑。持續了兩三分鍾。整個教室隻有劉常一個人沒笑,他經過的多了,每到一個新學校的入學第一天都會有這樣的場麵。

劉常不笑,臉也看不到紅。就是在這一天,劉常得到那個在他一生中至少算是一個印記的稱號―弱者劉常。

向劉常贈送這個稱號的是一個高個兒白臉的漂亮男生,名叫李健,詼諧幽默自命不凡。他皺眉望著劉常,刻意顯示一臉悲憫,有意讓別人聽到地說了一句:“真是個弱者。”說完就拿眼去瞟前排的女生。有幾個女生聽到這句較為幽默的話,又見是從一個漂亮男生嘴裏發出的,臉上便顯出幾分興奮。漂亮的李健從女生臉上受到了鼓舞,頗有靈感地續上一句:“弱者劉常。”

由女生率先,全班二次發笑,從此“弱者劉常”遂成定論。

笑聲裏,劉常埋著的頭抬起,定定地望著李健,但臉上竟是毫無表情,隻那一對弱小的眼睛雖說也是毫無表情卻無端地讓人感到一種遙遠。當時大家以為那是弱極的緣故,直到很久以後有人回憶起來才恍悟那其實也許頗有深意。

那時劉常十七歲。

劉常確實是出奇的羸(léi)弱。他由於身子羸弱而出的笑話遠不止這入學第一天的點名。入學後不久的一次體育課上,測驗百米短跑,六個人六條跑道,劉常在中間。

“各就各位,預備——”

劉常和別人一樣貓下腰,比別人緊張十倍,體育老師的槍還沒響,他就直起身子跑。體育老師看了看他,並沒有怪他搶跑,照常發了槍。另外五個人起跑時,劉常已跑出了兩步半。十步之內劉常跑在頭裏,十步過後他就變成了第六名。很快那五個人像風一樣刮到前麵去,劉常被落(là)下很遠。第一名到達終點時,劉常也就剛剛跑了七十多米。他望著前麵的同學,很著急,扇著身子像鴨子似的拚命跑。跑道兩旁的同學戲笑著為他喊“加油”,速度果然快了一些,但就在離終點不到二十米時,劉常努瞪著小眼睛正奮力向前,卻突覺腿彎處一軟,踉蹌兩下臥倒在地。眾人看得清楚,跑道平整,劉常腳下並沒有什麽羈絆,知道他是由於腿力不支而臥倒。大家看到這樣不多見的滑稽,不免都哄笑起來。

劉常紅著臉從地上爬起來,喘著氣向體育老師要求再跑。但下一組是女生了,劉常這一組是男生最末一組。體育老師摸了摸劉常瘦削的肩膀,歎口氣說算了別跑了算你及格吧。

學校食堂打飯時分男生飯口和女生飯口,男生飯口總是秩序極亂擠得厲害。十七八歲的男孩子將擁擠視為一種榮耀。不排隊,憑力氣擠上去將飯打來的男生一邊端著飯往外走一邊滿臉得意地向女生隊列瞟眼神。在這種風氣下,就是明明勇氣不夠的男生也要裝模作樣地去擠一番,否則麵子上就不好看。

弱者劉常是與擁擠無緣的,每次打飯他都站得離飯口遠遠的,用一種“望洋”的眼神看著蓬勃擁擠的男生們,可憐巴巴地盼著他們快些擠完,自己好去打飯。而擁擠卻總是沒完沒了,男生們來了一個就上去擠,來了一個就上去擠,沒有誰甘於示弱。他往往要等很長時間,直到沒人來打飯了,飯口清靜下來,才能買到飯。

劉常也去擠過兩次,隻兩次。一次是沒擠上去,被擁擠中的誰並非有意地一晃肩膀便拋出了人堆,趔趄一番差點兒摔個跟頭;另一次是幾經努力好容易接近飯口了,卻被一個打了飯奮力往外擠的大個子衝了出來,功虧一簣。這兩次之後,劉常對擠飯徹底喪失了信心,再也不敢去與人爭先了。

漸漸地劉常學了一些乖,打飯時去得晚些,估摸著人們差不多打完了他才去,這樣既不用去擠也免得尷尬地久等。但食堂開飯時間並不嚴格遵照規定,時早時晚,便常常他走進飯廳時飯賣完了,飯口已經關上;也有時他以為夠晚了,可一進飯廳卻見正擠得熱烈,但既進來也就不便在眾人眼皮下回轉,隻好硬起頭皮來等。

有時候,有本班女生見劉常等得可憐,就將他的飯盒拿過去,代他在女生飯口打飯。而他此時則總要欲拒不能地羞紅了臉,讓人看了更覺同情。

入學後的第二個學期有勞動周,整整一星期都是勞動課。在這一星期裏,學校的工具庫由勞動班管理。管理工具庫是輕鬆活兒,不用參加勞動,隻是分發和收拾整理工具。分配任務時,班主任毫不猶豫地就派了一個叫苗雲的女生管工具。苗雲是一個出色的女孩兒,白潔細膩的肌膚和墨黑的眼睛帶著一種天然的嬌嫩。或許就是這種嬌嫩使班主任似乎不忍派她幹重一點的活,才讓她管工具。

派完了苗雲,班主任繼續派活,當他的眼睛看見了劉常時,他實在想不出有什麽活能夠讓劉常勝任。他皺著眉頭想了一會兒,最後說:“劉常也管工具吧,免得苗雲一個人忙不過來。”

大家都笑。這樣,劉常就和苗雲管工具。

過了多少年之後劉常仍會清清楚楚地記得那天天氣很好,同學們亂哄哄地取走了工具後偌大的工具房顯得異常冷清。劉常和苗雲在分發工具的忙亂之後額上都出了汗,苗雲掏出潔淨芬芳的小手帕擦著額頭和孩童般嬌嫩的臉頰,劉常喘息著。苗雲一邊擦著臉頰一邊側臉看著劉常,劉常眼睛不知道往何處放,他隻記得他們是站在門旁,陽光照在他們身上。

苗雲突然說道:“你怎麽這麽弱?”

劉常眼睛像老鼠縮爪一樣快地低下去,他多少年之後都記得苗雲那難以形容的極好聽的聲音是怎樣仿佛很切近又仿佛很遙遠地飄入他的耳中的,記得他聽到這個聲音之後所湧起的那種難以訴說的心情,那種仿佛千頭萬緒的心情,其實隻是一種難言的悲涼。劉常還記得這是入學以來他和苗雲之間的第一句話。

而苗雲的名字是他在入學第一天就記住了的。入學第一天的點名,能夠讓全班所有的男生和女生都一下子就記住的是兩個名字,一個是劉常,另一個就是苗雲。大家記住劉常是因為他的羸弱,而記住苗雲則是由於她的出色。那是一個出色得無可挑剔的女孩兒,劉常從沒想到過她會主動向他講話,更沒想到會是這樣一種情形講這樣一句話。劉常永遠記得也永遠說不清楚自己此時的心情,隻深刻地覺得那仿佛是一種命運。

他平時,連正視她的勇氣也沒有的。

“我……”劉常說,埋下頭,“從小就這樣。”

“從小?”

“小時候,我得了一場病,家裏窮,沒錢治,拖下了……後來,沒有死……”劉常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快就向她坦白了自己的曆史,這些他從沒對任何人講過,“我小時候,連走路都困難。”

“哦……”苗雲這一聲為眼前的劉常也是為那個遙遠的更羸弱的兒童的歎息,在劉常聽來竟似美妙的音樂一般。得到過很多的同情,一兩聲歎息對於劉常來說本已無所謂,但這一聲歎息讓他感覺到一種異樣的心情。

“為什麽不去看醫生呢?”苗雲眼睛裏是十分的幼稚。

劉常抬起頭,沒有回答她。他望著苗雲,一向自卑得連正視她的勇氣也沒有的他第一次對她也有了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就像一個飽經滄桑的老人在麵對一個孩子,他想問她:你沒有嚐過貧窮的滋味兒吧?

他沒有問,卻笑了笑,他知道她一定是一個從沒受過任何苦難的幸福的女孩兒,不然她的皮膚不會這麽嬌嫩。

劉常將眼光從苗雲身上移開,他不想再看那種嬌嫩。他的眼光落到地上,看見一隻螞蟻正在漸漸強烈起來的光線下爬動。他看了它好一會兒,直到它爬出他的視線。

第二天,劉常找到班主任說不想再管工具,想勞動。他沒有提苗雲。

他是有意要躲開苗雲,他怕她那句話:“你怎麽這麽弱?”

這大概就叫命運。如果這句話是別的女孩兒說出的而不是苗雲,劉常不會有這種“怕”的感覺。“你怎麽這麽弱?”這句話從一個太出色的女孩兒的口裏說出來,讓他承受不住了。

很久以後,當劉常終於以“弱者劉常”脫胎換骨地崛起而為遠近皆知的“堅者劉常”之後,有人分析說是得益於那次太大的屈辱。但劉常卻說出一句誰也不明白的話:“不,是因為一句話。”

除了他自己,誰都認為是那場太大的屈辱改變了劉常的命運。就是他自己,也並不絕對否認這一點。

劉常過了將近一年的“弱者劉常”的日子,做著人們嘲笑的資料和同情的對象,甚至有些人當麵一句一句叫他“弱者劉常”。他默默地毫無反抗地忍受著,抑鬱,悲涼,淒惶,像一隻軟弱而不幸的小動物。如果沒有那次太大的屈辱,他真的恐怕一生都要是一個“弱者劉常”了。

是在師範一年級將結束的時候,正值期末考試,劉常為了抓緊時間,打飯不再晚來,也不再顧忌女生代他打。

代他打飯的是苗雲。那天他正徘徊在擁擠的人群後麵,一個輕盈的身影走過來,一隻白晰柔嫩的小手拿過了他的飯盒,一個輕柔好聽的聲音:“我來代你打吧,你擠不上去。”

劉常抬眼看見了苗雲,不由心裏一陣慌亂,他本能似的從苗雲手裏抓回飯盒,嘴裏說著:“不,不,我自己來。”

在所有的女生中,劉常所惟一不希望的就是苗雲代他打飯。而且他也從來沒有奢望過她會來幫他打飯。笑靨如花的苗雲使他的心裏再次有了第一次由女生幫他打飯時他內心有過的那種羞慚和悲涼。本來這種感覺經過了一年多的磨礪早已在他的心裏淡漠。他的眼前又閃出工具庫的情景,一個出色的女孩兒問他:“你怎麽這麽弱?”然後是粉色的臉腮、嬌嫩的眼睛、暖暖的陽光、陽光下的小螞蟻……

苗雲並不放棄,隻說:“怎麽,嫌我手髒?”

劉常慌亂得又是搖頭又是點頭,苗雲一笑將飯盒拿去了。

一連三天都是苗雲代劉常打飯。三天過去,期末考試結束。事情出在第四天。

本來考試已過,時間不緊了,劉常沒有必要再讓別人代他打飯。但第四天中午,劉常仍然早早地來了,苗雲也來了,從他手裏拿過飯盒。可是她還沒有走開,一隻男生的手攔住了她,是李健。

“放下。”李健說,聲音極不自然。

“怎麽啦?”苗雲問他。

“我不許你代他打飯。”

“為什麽?”

這時有人圍上來,好多人都知道李健和苗雲好,他倆在整個年級來說都是引人注目的出色的角色。大家看出來李健是吃醋了。

李健麵色陰沉:“不為什麽,我不允許你再代他打飯。我已經容忍你三天了!”

苗雲也變了臉色:“我用不著你容忍,你有什麽權力來限製我的自由?閃開!”

李健不動。

苗雲氣極了:“李健,你這麽狹隘,永遠不要再理我!”

她往旁側一步,繞過李健去打飯。李健嘴角動了動,臉色非常難看,但沒有敢再去攔她。

劉常早已被圍上來的人擠到後麵去,連上來勸的機會也沒有。他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為自己還是為苗雲?

眾人散開,李健不動,他遷怒於劉常,狠狠盯著他。苗雲將飯打來,交給劉常。劉常張了張口,不知對這件事應該說什麽。苗雲笑著安慰他:“沒事兒,你走吧。”

苗雲剛一轉身,李健怨恨地走過去,攔在劉常麵前,罵一聲:“癩蛤蟆!”手一揮將劉常的飯盒打翻在地。

眾人皆驚,複又圍攏。誰也料不到李健會做出如此過分的事情,一時紛紛譴責李健。苗雲更是氣憤得渾身哆嗦:“李健!你……你太過分……卑鄙!”

劉常愣愣地盯著打翻在地的飯菜,一眼也不看盛氣淩人的李健,似乎也聽不到紛亂的人聲,好像在他麵前根本就沒有站著這個欺侮他的人,連圍觀的眾人也像是不存在。他隻抬眼來望望苗雲,目光停在她如花似玉的美麗臉龐上,足有十幾秒鍾。那目光異常地平靜,但同時又帶著一種永生永世的感激。而細心的人還能從中看到一種隻有男子才會有的對一個女子極為關注的歉意。

而後,他彎下腰去,做出了那個他將永生永世不會忘記、連所有的旁觀者也將永不會忘記的舉動——他撿起在地上滾滿了土的饅頭,不擦,徑直送向嘴邊猛吃下去。人們仿佛清楚地聽到了那牙齒與土渣磨礪所發出的“喀喀”的聲音。

整個飯廳一時死寂,所有人都被這突兀異常的舉動弄得思維凝滯。

劉常就那樣麵部毫無表情地將整個饅頭吃完,然後像是完成了一件很平常的事情,看也不看誰,撿起地上的飯盒,帶著滿嘴的泥汙走出了飯廳。

這一次事件過後,再沒有人當麵喊他“弱者劉常”了。大家望著劉常,有一種不能預卜的迷惑,誰也不明白劉常為什麽要做出那個舉動。

後來,苗雲終於找到一個機會問他:“當時並沒有人逼你,你何苦那樣做?”

劉常眼裏自那次事件後第一次流出悲憤的淚水,他任淚水橫流模糊臉上。他在蒙蒙淚光中望定了苗雲,很久,他低低地說出兩個字:“命運!”

不久,放暑假了。劉常被人稱為“忍者劉常”是暑假以後的事。

暑假開學,同學們所發現的第一個變化來自劉常的身上,人們驚異地看到劉常好像變了一個人。瘦是比原來更瘦,但膚色卻由黃弱轉成黝黑,那是健康的顏色。尤其是他的眼睛,那眼神已由軟塌塌而變得堅忍有力。有人說,劉常的強健是從眼睛開始的。

暑假開學後的第一節體育課,劉常讓人們初次領略了一個弱者的堅忍。

那節課訓練雙杠。隻有兩副雙杠,男生一副,女生一副,輪流練習。雙杠旁有單杠,輪不上練習雙杠的同學就隨便玩單杠。一個好出鬼點子的同學提出比賽吊杠,幾個男生誰也不甘示弱地雙手抓住單杠吊在那裏,讓人們感到意外的是那裏麵也有劉常。大家一開始看見劉常也要和那幾個強壯的男生比,都笑他。但很快,三分鍾過後,一個人先堅持不住了,手一鬆掉了下來,並不是劉常。接著第二個、第三個在五分鍾內都掉了下來,而劉常仍在上麵。大家再也笑不出來,懷著一種刮目的心情靜觀事態的發展。這時單杠上隻剩三個人,一個體育委員,一個鐵餅運動員,另一個就是劉常。

十分鍾過去了,體育委員和鐵餅運動員一前一後掉了下來,而劉常卻還在上麵!人們一片驚歎,練習雙杠的不再練習,男生女生都圍過來看,連老師也過來了。

劉常臉上汗水淋漓,濕透衣衫,他閉著眼睛,一副受難者的形象。人們看到他的嘴唇已被牙齒咬得紫漲淤血,臉色卻蒼白如紙,渾身**得如一片風中枯葉。而那雙手仍死死地纏住單杠,枯瘦的手指似泥巴粘在了杠上。到後來,劉常麵部的肌肉也痛楚地**了。誰也體會不到他此時經受著多麽大的痛苦,而這樣艱難的忍耐要靠多麽堅忍的毅力和意誌,更非言語所能表達。

那天劉常整整堅持了二十五分鍾,耗盡最後一絲力氣,身手不由自主地鬆落。他從杠上掉下來,站立不住,癱坐在地。有兩個同學過去扶他,他咬著牙抬起無力的手臂將同學推開:“我自己來!”

他掙紮著站起,麵無表情,誰也不看,隻把眼光在苗雲眼前掠過,拖著軟綿綿的腿走向角落。就是從他搖搖晃晃站起來的那一刻,他在人們心裏樹起了一個新的形象。他的“弱者劉常”的形象終於消失了,人們連在背地裏也不再叫他“弱者劉常”了,而是隻叫他的名字,那神色也有了幾分肅然。

劉常選擇了一個涼爽的黃昏約苗雲出來,他說:“我有幾句話要對你說。”

那時已是初秋,田野裏莊稼已經成長起來。他們走在校外的田邊小路上,劉常不看苗雲,隻是將話說下去:“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想將這些話對你說,非常想,我沒有別的意思,真的沒有,就隻是想讓你知道……其實也沒有什麽理由讓你知道,我自己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麽隻想讓你知道……”

“知道什麽呀?”苗雲既著急又想笑。

但劉常下邊的話讓苗雲笑不出來了。

“我整整一個暑假都在流浪!”

“流浪!?”苗雲驚叫起來。

“是的,流浪!是那種不帶有任何詩意和浪漫而隻有掙紮與苦難的流浪,那是你這樣幸福的女孩兒根本想像不出的流浪……”

劉常向苗雲講述了自己怎樣分文不帶隻身千裏流浪,風餐露宿,乞食為生,受盡磨難。他講自己怎樣在大雨滂沱的黑夜露宿於街頭的屋簷下,怎樣在饑腸轆轆中向同情的也向鄙夷的眼神伸出求乞的雙手,講他怎樣病倒路邊,怎樣在烈日下呻吟,怎樣在高燒的昏迷中眼前卻始終不落那一輪輝煌的太陽!

“我出發時是存了這樣的心思,假如我在流浪中承受不住風雨而死去,那就死去吧!如果幸而不死,我就要變成另一個自己!”

苗雲聽完,已是淚水漣漣,她望著劉常:“想不到,想不到你……你會很了不起的。”

劉常說:“你別哭……我向你說這些並不是為了讓你哭,我隻是想讓你知道。”

劉常那天雖然隻對苗雲講述他的流浪,其實他的內心深處卻是將自己所有難以訴說的苦楚都向她傾瀉了出來。很多年了,那積壓在心底的一直難於訴說的一個弱者的苦楚,終於找到了渠道傾瀉出來。

他隻是對她講了流浪,但他的內心感到一種傾訴了所有苦楚的難得的輕鬆。他將所有想說的話對她講完,眼裏竟然閃出了亮亮的光彩,盡管苗雲為他淚水漣漣,他自己卻絲毫沒有沉浸在自己的苦難和哀痛裏,相反,他倒似一下子得到了徹底的解脫。此時,他已自信“弱者劉常”的日子將永不複返!

他囑咐苗雲不要將他對她講的這些講給別人。除了苗雲,他不願讓別人知道他的流浪。

因此人們誰也不知道劉常的這段流浪的經曆。人們隻是在操場上經常看見他的身影,他選那些最苦最累的項目狠練,每次都是練到精疲力盡後就那樣躺在操場的角落處喘息,待喘息稍定,則又像一條受傷的動物,搖晃著起來,牙咬得欲碎欲裂,接著練下去。

每一個看到劉常狠練的人,都會從心裏湧起肅然和感佩,有時候,人們甚至對他的那種堅忍都不忍看。

當又一個學年到來的時候,經受了多少個日夜風雨的劉常終於以他脫胎換骨的強健身軀勃然崛起了。

又一個暑假過去,劉常步入師範三年級。他聲音變粗了,身體強健了,麵容黝黑中透出一種曆經艱難的堅忍和自信,而那眼睛裏所偶爾閃露出的狠勇和淩厲,每每讓人驚然。劉常知道,該是自己成為“堅者劉常”的時候了。

他尋找著機會。人們看到,在這些日子裏,劉常一雙鷹隼(sǔn)一樣咄咄逼人的眼睛似乎是在選擇著什麽。

機會終於來了。

那天秋遊,全班散散落落地走過一片果園旁邊,苗雲和李健走在最後。自從飯廳裏的一幕後,苗雲有很長時間不理睬李健,但後來還是和好了。

他倆邊走邊說著話,忽然從林子裏躥出一條狗向他們撲來,苗雲先看見,一聲驚叫,李健這才發現,驚慌失措地拉起苗雲就跑,卻哪裏跑得過狗,沒幾步就被狗追上,在苗雲的小腿上狠咬一口,頓時鮮血湧出,苗雲跌倒地上。要不是前麵的同學發現,齊聲呐喊,那狗懾於眾人聲威退了回去,還不知要有多麽嚴重的事情發生。

大家圍上來,紛紛察看苗雲的傷勢。劉常隻看一眼便不再看,卻久久地望向那狗。

那狗在不遠處一棵果樹下站著,也在向這邊看。那是一條出色的狗,正宗的德國黑背,高大健碩,凶猛而機警。劉常早就聽說過這條狗,它是果園的主人花了兩千元錢從外地買來的,這個果園自從有了這條狗極少丟過果子。

中午,果園的主人回家吃飯,園裏園外就隻有這一條狗,從未出過差錯。這條狗同時又野性難馴,曾無端地咬傷過好幾個從果園邊過路的行人。

劉常望著它,二三十米的距離,他能夠看到它的眼睛,他感覺到當他和那狗四目相對時,那狗一定也感覺到了他心裏的東西。

就那樣,他和狗久久地對望。

劉常是在中午去找那條狗的,那個時間果園的主人不在。他手裏拎了一根鐵棍,徑直走進果園。走不遠那條狗就出現了,機警得像個魔鬼,它還認得劉常,沒有見人就撲上來,而是在離劉常十步遠的地方停住,好像知道他是來找它較量似的,它用一種“早已恭候”的眼神看著他。

劉常也停住,上上下下打量著狗。那狗強壯健碩得讓人嫉妒,劉常不由得想起自己當年那瘦小羸弱的身子,想起工具庫門前陽光下的小螞蟻,也想起“忍者劉常”的日夜磨礪。猛地,他的心裏湧起一陣勇士決戰前的豪邁,就在這一瞬間,他扔掉了鐵棍,他要赤手與它決鬥!

他將鐵棍緩緩提起又扔在地上。就在他的鐵棍落地那一刻,那狗瞅準了時機騰身而起,箭一般撲上來。

劉常喝一聲:“來得好!”左臂抬起擋在咽喉前麵,拚著左臂被咬,右手狠狠地扼住了狗的咽喉……

一場觸目驚心的搏鬥,一方是人類中的堅者,一方是狗類中的強種,而搏鬥又是絕對的平等——人和狗都用完全憑著自身的勇氣和力量。

沒有人看到這場麵,沒有人知道在這寂靜的晌午一個人在用爪牙和一隻狗搏鬥,並且,他不僅僅是在和一隻狗搏鬥……

那天中午,飯廳裏大家三三兩兩圍著吃飯,劉常進來了。他一進來便使所有的人都停了口裏的飯——他的肩上扛著一條狗,死狗!

他臉上的兩道血印還在滲血,上衣撕爛,兩條胳膊上都有傷口在流血,左小臂上最重的一處是兩個齒形的深洞,血模糊在傷口周圍,已幹滯凝結。左肩**,幾道深深的爪痕黑紅耀眼。

劉常就這樣帶著一身淋漓的血腥走到飯廳中央,將死狗“撲”地扔在地上。

人們看那狗除了嘴角淌出一股黑色的血線外,身上卻並不見明顯的創傷,便猜到劉常是赤手空拳將狗打死的。複又望向劉常,從他身上的累累斑駁的傷痕推想到那場搏鬥的慘烈,不禁都倒吸了一口冷氣。

那狗遠近聞名,誰都知曉它的厲害。

劉常陰鷙(zhī)的目光掃著圍上的人們,齜一齜牙,像是在笑。他的臉上閃過一絲刺人的桀驁(jié ào),一字一頓地說出了一句他忍耐了很久很久也向往了很久很久的話:“我比狗強!”

眾人無話。此時誰也不知能說些什麽。

劉常將狗重又扛在肩上,不再理睬眾人,大步往外走。

劉常走出飯廳將那狗扛到校外的一處樹林裏埋掉了。當他將狗放進胡亂挖好的土坑裏,他對它說:“你如此的強健凶狠,真讓我很佩服。”

第二天,果園主人來了,他知道了是劉常殺死了他的愛犬,來找劉常算賬。

能馴養這樣的惡狗的主人當然也不會是善主,劉常擼起袖子將斑駁的手臂給他看,說:“我們是對等搏鬥,我沒用任何人類發明的武器,它用爪牙,我用雙手。我不過是想檢驗一下是它厲害還是我厲害!”

果園主人驚悚地看著劉常,像看一個魔鬼。他深知自己的狗的分量,他望著這個瘦棱棱卻堅硬如鐵的人物,知道非比尋常,氣勢洶洶地算賬的念頭早飛到了九霄雲外,一言不發轉身就走了。

幾天以後,劉常在飯廳截住了剛打了飯的李健。他選擇的是人最多的時候,等人們都圍上來,他才開口說話。

他聲音不高,且很沉抑,但差不多整個飯廳都聽見了他的聲音:“李健,你還記不記得當年我吃的那個泥饅頭!?”

李健頓時什麽都明白了,他並沒有多麽受驚,自從劉常扛著那條狗走進飯廳,他心裏就有了一種預感。他低下頭:“記得。”

“那麽,你現在應該知道你該怎麽做!”

李健額上滲出汗珠,他深埋下頭,怕眾人看見自己的臉色。足足有十分鍾,劉常很耐心地等待,他已等待了一年多的時間,對這十分鍾當然很有耐心。

在這漫長的十分鍾裏,李健的腦子裏一定翻騰起上千個念頭,但最終,對著站在麵前的那個當年曾被自己過分地侮辱而現在徒手殺死了一條惡狗的劉常,他彎下了腰,極慢地,拿起饅頭在地上滾了一圈兒,在眾目睽睽之下送向嘴邊。

“不行!”劉常低聲說,臉上也不見什麽表情。

但那聲音在李健聽來是那樣的不容抗拒,他愣了愣,重又彎下腰,顫抖著手臂將饅頭在地上又滾了一圈兒,抬眼看劉常。

劉常輕輕地搖了搖頭。

李健嘴角哆嗦著,將饅頭在地上滾了第三圈兒,然後乞憐地看著劉常。

這次劉常沒有搖頭。

李健拿著饅頭,慢慢向嘴邊送去。圍觀的眾人一片寂靜,人們都還記得當年的情景,沒有人能說什麽話。但就在李健張口要咬下的一刹那,劉常閉起眼睛揮手將饅頭打落,看也不再看李健一眼轉身離去。

他是看見了人群裏苗雲的眼睛。

那雙嬌嫩的黑眼睛裏的難以言說的目光,讓劉常極其堅忍極其艱難地磨礪了一年多的信念霎時崩潰。一年來他受盡了磨難就為了這一天的索還,但那雙眼睛瞬間擊敗了他所有的堅忍與冷酷。

劉常就要走出大廳時,突然又轉回來,走到正安慰李健的苗雲麵前,帶著一種難以言說的心情對她說:“你放心好了,我和他的賬一筆勾銷!”

那是一處僅容得下一個人的峰巔,劉常端坐其上,連轉身的餘地也沒有,他感到一種狹小的博大。

他手裏捏著一封信,信在山風中啪啪抖動。劉常按住它,他已看了它好多遍。

如果不是它,他不會來到這裏。那天他在課桌裏看到它,它疊成一個精致的小鳥的樣子。他立刻明白是誰放的,他小心地打開,幾眼便看完。

他胡亂地走出教室,胡亂地走出學校,胡亂地在馬路上攔了一輛汽車,胡亂地來到這個他叫不上名字的地方。

然後,他看到了這個峰巔。

並不是一座太大的山,但山頂這塊突兀崛起的幾十丈高的巨岩讓他深深地歎息了一聲。

他不知道這巨岩在這裏矗立了幾千幾萬年。

他好不容易爬上那峭壁,隨時都有摔下去粉身碎骨的危險。峰巔光禿禿的,連草也沒有,岩麵那蒼黛的顏色讓他感到一種遠古的久遠又感到一種篤誠的真實。當他坐在那尖狹的僅能容身卻不容隨便動一動的頂端,他讚歎它才稱得上是真正的峰巔!那封信很短——

劉常:

感謝你。知道你是為了我而放過他,深深感謝你!

苗雲

劉常不知道自己是第幾遍在看這信,它在他手裏啪啪地抖動。他想要是這封信是在那之前寫給他的,那麽他不會放過李健。可是從邏輯上講它又不會寫在那之前。他輕輕地笑笑(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笑),手一鬆,那信立刻被山風吹得一跳,離開他的手向他身後飛去。劉常能感覺到它飛呀飛地最終墜在一處深深的溝穀裏。

他站起身,山風極為猛烈,似欲拚力將他摔下峰去。劉常內心湧起一種誓死與之相抗爭的豪邁,他堅毅地迎風站穩。猛地,他撕開胸襟,山風猛烈地擊打他**的黑紅的胸膛,他張開雙臂,使出所有力量,喊:

“我是劉常——!”

中國當代少年小說·綠蟾蜍叢書

畫眉

玉清 著

河北教育出版社出版發行(石家莊市城鄉街76號)

山東新華印刷廠德州廠印刷

850×1168毫米 1/32 7.375 印張 127 千字 1998年5月第1版

1998年5月第1次印刷 印數:00001-10000 定價:10.30元

ISBN 7-5434-3212-9/I·3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