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平凡中的精彩

老爸的一生，於我看來既平凡，亦非凡。數度因病遊離於天堂與人間，平添了他的傳奇性。我分析，這是平凡中的所謂“精彩”，難免夾雜點點眼淚和鼻涕。這不是韋家輝先生筆下的劇情，而是家父活脫脫的人生。

既為人，就必須帶著笑的麵罩上陣，這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我要保護他。”在他病榻前我曾偷偷立誓。誰知，來到今天，被保護者，依然是我。世界太紛亂，在他雙臂掩護下，我才懂得飛。

愛上洗碗老爸的血液切實竄流藝術的汁液，他懂得彈奏板琴，鑽研一切古董知識，他教我學懂尊重每件古董的遠古血淚。一件古玩，一個故事，仿如人的生命！每個古玩能存活至今，當中經曆了多少朝代、多少對陌生人的手和多少次命運的質詢？旁人待之如廢瓶爛瓦，落在“有心人”手中，古董的美麗和價值當即複歸。曾幾何時，我質疑老爸對古董有太多的激動和過分的狂熱。如今，我熱切地倒戈尊重他的“愛”。古董以外，他更要命的熱愛字畫和書法。感激老爸讓我明白，任何興趣皆可演變成一門專業。世上並沒有誰較誰有趣之事，一切隻視乎閣下“愛”與“不愛”。因“愛”生“趣”，清洗碗碟也可變奏成一種獨門趣事。這不是嘲弄！我本人最愛跟家中“賓傭”爭洗碗碟。

天父似乎並未允許老爸戀棧早已修煉成精的書法技巧。一次中風，一切化整為零，左邊身的功能降至冰點。我依稀記得他癱瘓似的頹睡在床，軀體等同陷於一道極端的禁錮中。假若身體老化象征一種智慧，那時的老爸，智慧看來相當高。細細凝望他，我有種被撕裂的感覺。太多難以刻畫的情境和感受，我早已學懂自行修複，去蕪留菁，僅存老爸那句永恒的內涵：“我得，你們深愛我。”

我欣賞老爸從不眷戀失去的，他隻專注於他所能作（發揚）之事。“一切從左手開始。”右手暫且失靈的他，早已默默篤定。手持他首張左撇子的書法：“我會用玻璃框鑲起。”我笑說。下方的玻璃框內，暗藏一份“永不放棄”的大氣魄。

老爸當上老師，是中風後的事。作為義工的一分子，他二百巴仙地投入。我了解他，他教人同時娛己，授徒書法，樂趣無窮。“你相信是天父的安排嗎？”某夜，我問他。我喜歡與他論及我的宗教。

天父的安排“唔。”老爸笑中，隱見淚光。“你相信天父的存在嗎？”坐在他床沿、嚼花生巧克力豆的我續發問。“唔。”老爸翻開那本早已揭得發黴的草書書法本，麵竟跌出一張發黃的基督書簽。

那一刻，我快樂得想吐。

我與他的睡房很接近。每晚十一時多，老爸定必實行他那原創鍛煉操，對曾中風者而言，這殊不簡單，可他風雨不改，在床邊一盞小紅燈的掩映下，老爸仿似發光聖體，我偷窺以外，竟湧出澎湃莫名的大感動。

我頗幸運，與老爸幾近無所不談，上至社會時事，下至本人腰圍之升跌，我們都熱烈討論。我愛文學，他獨愛林語堂，從他迷戀林某之著作《京華煙雲》，大老爺獨闖天下，遨遊山林之中，我可窺見老爸隱性地潛藏遊子的浪漫情懷。

老爸曾說：“成家，必須放下自我。”

他令我拒絕長大此等“放下”，在卑微中綻放出偉大的情操。我認為，老爸放棄了獨語天涯之大浪漫，卻擁有我老媽一份至死不渝的大愛情。老爸並沒有浸過洋水，但思維頗為開明通達，我可自如的談上女兒家心事。對於婚姻、產子、獨身、未婚懷孕，甚至借種都有頗為開揚之角度。因為他的包容，我可偶爾活在任性之中，他的信任，允許我對生命自我規劃，他的寵愛，讓我可偶發性拒絕長大。我必須承認一個隱藏的事實：因為他的愛，“我”才是我。

我從不吝嗇熱情的表達，單手拍不響，老爸總會全天候溫柔的回應。我喜歡大模斯樣占據他床位，聊這談那。但我最怕他那話：“你最近漂亮了喔！”隻因此話一出，總在我發胖之時。汗！汗！汗！好幾回聊得正濃，我竟湧出親吻老爸腳底的衝動。我不是變態！老爸已六十多歲，我珍惜每個與他親密帶來的感動。

老爸對我影響從來深遠。我討厭數學至極，與他沾上大淵源。四年級那年，我因為三位數乘二位數之膠，屢教不善，老爸轟地“醒”我一巨掌，夠狠的！從此，數學成為我畢生仇人。不可思議的是，老爸翌日竟放下身段，向我道歉，隻為救贖女兒玻璃般的心靈。我那刻感動得像個橡膠人，動彈不得，下巴在抖震。被打，但值得。雖然……數學成績持續每況愈下。

談到“笑”，我發現，老爸大笑之頻率較其他人來得頻繁和激烈。

“常忍不住。”老爸說。據醫生分析，這是病愈後腦部的一些自我調整。感謝天父！笑的價值實在可貴。記憶中的老爸素來緘言寡語，一場疾病，竟將他語言滔滔不絕之潛在個性和大笑能力，全數回歸。我終於明白，生命中看來糟透壞極的曆程，也可以是一場至深的祝福。

某日，在xx飯店吃過中午飯後，漫步於淺水灣堤邊，我問撐鐵手杖的老爸：“現在走路慢，覺怎樣？會怕異樣目光嗎？”

“不怕。我慢慢走，很好。”老爸微笑說。

慢——慢——走。很——好——。

嗯！我明了！即使在同一個跑道之上，每個人該跑屬於自己節奏的步調。快緩，是一種境界，也是一種權利。

我輕挽著老爸的手，感覺很好。人與人之間的接觸，價廉物美，當好好珍惜。

我發現，老爸的手，是長期暖柔柔的。我期待未來“蝦子餅”的手，能像老爸。老爸不是完人，他隻是個人，他既能包容我這塊渾身缺點的“洗衫板”，作為女兒，我還要貪婪苛索父親更多嗎？

老爸的愛，足以淹死我。幸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