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世隔絕

請讀者注意,本篇的故事沒有任何科學依據,

本篇的人物沒有國度,他們隻是與世隔絕的人。

——作者提示

不見人,也不見煙。這是一片上古蠻荒。也許幾百萬年了從來沒有過人。

我迷了路,已經不知道有多少天了。

多少天來,我背著背包拎著獵槍邁開瘦腿,在這座神秘崢嶸的大山裏懵裏懵懂瞎馬似的亂撞。不知道這山有多深,不知道這山有多大。我一次次攤開地圖,手指在經緯網上盲目地劃著,希望能夠從理論上找到出路。可是見鬼了,這竟是一個在地圖上也找不到的地方。至此為止,我連自己是處於世界上的哪個角落都不知道。

不多日子,我便已在死亡線上掙紮。多少天的艱難已使我比原來渺小了許多,形銷骨立,連意誌也消磨得精瘦憔悴。在這個連地圖上也找不到的地方,在這個理論上根本得不到承認的地方,如果我就這樣死了,肯定連記載也沒有。

我在這樣的地方還能遇到人,真是見鬼了。

在一處造型簡單卻又令人感到一種輝煌之氣的宮殿前,我遇到了一個人。

這是一個老人,一個很老很老的老人,說不清有多大年歲,白須白發,精神矍鑠。他正坐在宮殿前曬太陽。

他從一看見我就一直盯著我,好像不敢肯定我是不是一個人。

我想他肯定也像我一樣見鬼一般地驚訝。

待我走近,他拖著一身斑斕獸皮迎上來,伸出手,像對待久別的朋友拉起我的手,說:“歡迎歡迎,我在等你,早就在等你了。”

他聲音清晰,節奏很快,像是早已準備好了說什麽。

他用力握著我的手,他的手幹枯如老樹枝,卻像鷹爪一樣有力。

他鬆開我的手,接過我的獵槍,領我往他的宮殿裏走。

宮殿裏的陳設卻很簡單,老者把我的背包和獵槍掛在一個架子上,自己在一張笨重異常的大方桌前坐定,然後指給我座位讓我坐。

我的座位是方桌正對麵的一把同樣笨重的靠背椅,這把椅子有著奇怪的紅褐色且斑斑駁駁。我坐在上麵,正與老者臉對臉,但距離卻有七八步遠,這樣的遠距離對麵而坐讓我有了一種受人擺布的感覺。

我心裏此時被塞進了一萬個謎,而且有些後悔不該輕易把獵槍交給他。最初我是毫無戒備的,在與世隔絕中遇到同類,就像是遇到了天使,除了格外慶幸和驚喜,任何戒備都是對同類的莫大褻瀆,可是現在我實在有些摸不著頭腦地害怕起來。

老者問我:“你走了很遠的路吧?”

我說:“是。我餓極了,快給我拿些吃的來。”

老者說:“沒有必要,因為你很快就要死掉了。”

“什麽?”我驚得跳起來,伸手就要去搶標本架上的獵槍。

可是實際上我根本沒能從椅子上站起身來,老者就在話音剛落的同時不知按動了什麽機關,一根弧形的鐵條從椅背上伸過來已將我攔腰固定在椅子上。而椅子則是固定在地麵上的。

老者不知從什麽地方拿出了一把手槍對準了我:“別動!”

我頹然軟在椅子上。果真他媽的見鬼了,這老家夥看來是個瘋子。

老家夥晃動著手槍,仍然一臉呆子一樣的表情。黑洞洞的槍口在我眼前劃著小小的弧線,但一直準確地瞄著我胸部。我知道這老家夥的槍法一定棒極了。

那是一把一個世紀前人類喜歡使用的老式左輪手槍,槍身笨重簡陋,但口徑大,威力強,一槍足可以把一個人打得飛起來。而那輪子裏能裝六發子彈。

我實在不敢輕舉妄動。

老者嘎嘎地笑了,笑得像野獸發狠一樣地齜出牙齒,這是我到現在見到的他臉上的唯一表情。

“現在,我來給你講一個故事,我一向是用槍對著人來講故事的。”

我說:“且慢,先別講什麽故事,現在我想知道你為什麽要這樣對待我。在這茫無人煙的地方,我想你應該歡迎一個同類的到來。”

“是呀,我是歡迎你的到來,我非常歡迎你的到來,我非常歡迎能有人來。可是,我必須殺掉你。”

純粹是個瘋子,我這是倒黴到頭了。死我倒是不很怕,自從陷入與世隔絕,其實我早就該死了,數得清數不清的看得見和看不見的危險和磨難無時無刻不在伴隨著我,死神到現在才來,已經是遲到了。

我隻想在死前再多明白一點。

我問,語氣平靜:“請問老前輩,這裏是什麽地方,你總得讓我知道我究竟死在了哪裏吧?”

老者說:“這裏是與世隔絕。”

我又問:“這裏還有什麽人?你們屬於什麽組織?是國際恐怖組織還是黑社會販毒集團?”

“這裏隻有我一個人!你聽了我的故事後就明白了。”

老者歎息一聲:“唉,一百年了,我在這裏整整住了一百年了,到今天為止,整整一百年了。”

老者眼裏竟滾出兩滴渾濁的淚珠。

我震驚了。一百年了,他在這與世隔絕的鬼地方活了一百年了,他的身上究竟藏著一個怎樣的故事呢?

老者眼神空洞洞地望著我,空洞得好像根本沒有我的存在,他好像根本沒有望著什麽,又好像在望著整個宇宙。

他手中的那把烏黝黝的手槍黑黝黝的槍口,同樣空洞洞地望著我……

一百年前,我是一個物理學家,有一天,我發現了一個神奇的理論:

在自然界的近百種元素中,有一類極不穩定的元素,它們能自動把原子核中的物質放射出來而衰變成另外一種元素,且這種衰變無時無刻不在進行,這一類元素就叫放射性元素。這種物質在體積達到一定量的條件下將產生裂變,裂變過程中要釋放大量的能量,這大量的能量如若在極短時間內釋放便會發生巨大的爆炸。這是一種難以想象的大爆炸,爆炸強度遠非普通炸藥所比,用不著把地球所有的鈾都集中到一起,它的威力便足以摧毀整個地球,使這個產生了無數生命和人類的巨大星球頃刻間化為烏有!

這便是原子爆炸理論,我在進行放射性元素的研究中偶然間發現了這個曠世奇絕的理論。

我為自己的發現震驚了!當時世界上關於放射性元素的研究剛剛起步。由於嚴重放射性元素的射線對人體危害極大,它們被稱為“死神的禮物”。我一直有個預感,那就是我一定能在這一領域中得到一個偉大的發現。

果然,我獨得天機,在一次長時間對放射性元素存在原則的苦苦思索中,我的腦海裏如暗夜裏劃過一道流星般地一閃念,這個曠世神奇的“原子爆炸理論”形成了。

在放射性研究幾乎等於零的年代,我的發現是超時空的,但是我並沒有像當年哥倫布發現新大陸時的狂喜,而是感到了巨大的震駭。當這理論在我的頭腦中剛剛形成雛形的一瞬間,我首先想到的是人類已經麵臨了大毀滅的災難!

這一理論將給整個人類帶來滅頂之災,我深深地震駭。因為這個理論將使人類製造出數不清的原子炸彈!而這些可怕的炸彈將使整個地球化為宇宙間的碎片。

隻有世界上第一個發現原子彈爆炸理論的人才能體會到這種看到了世界末日的憂心如焚。你可以想見,我是在怎樣的心情中度過了隨後的日子。

我將自己關在一個密室中,不分晝夜地瘋狂演算。到這時我還抱著一線希望,希望能推翻自己的結論,希望通過確切的數據推算我的理論是根本不成立的。

幾個月過去了,我耗盡了全部精力,希望卻落空了。細微周密的求證最終證明了我的理論確鑿無疑,完全成立。

我徹底絕望了。盡管我的主觀是多麽不願承認這一可怕的理論,但是客觀上它存在得鐵一般堅定。

我得承認當自己的理論完全成立時,我的內心也隱隱有一種欣喜。這是一個科學家有了一項偉大的發現時不可遏製的心情,哪怕這發現是多麽可怕,但是每當我想到這理論將給人類帶來的巨大災難,我的心便立刻被巨大的擔憂和悲愴所湮沒。我擁有了世界上最偉大神奇的發現,得到的卻是世界上最大最深重的悲愴。理性告訴我應該怎樣處置這一偉大而可怕的理論。

我決意守口如瓶。

我把幾個月以來演算的全部手稿以及有關這個“原子爆炸理論”的所有資料統統付之一炬。

此後便一連多日一言不發。

我竭力使自己與外界脫離接觸,害怕會於無意間泄露我的理論。我除了幾個助手和唯一的女兒,誰也不見。所有的朋友都被我拒之門外。我把自己隔絕起來。

我要用沉默來對待世界,我要讓我的理論在我身上默默消亡,那麽一切就還是老樣子,就像它從來沒有來到世界上一樣。

這樣過了些日子,孤獨和悲愴已使我的精神陷於崩潰的邊緣。

疑慮重重的助手們,懷疑我患了精神病,他們請來醫生。

這個醫生是我的一個親密朋友,他是本市最權威的精神病專家。

我忽然心裏透出了一線希望之光,如我真是精神病患者,如果我的理論是在精神病狀態下形成的,那麽或者它是錯誤的?或者它隻是我的大腦在病態中的狂妄?

如果是這樣,那麽人類可以免去毀滅的災難。

我在密室裏約見了我的朋友,我說:“如果你能證明我得了精神病,那麽這個世界便可以免去一場毀滅的災難。”

朋友注視著我的眼睛,目光憂慮,他對我做了極細致謹慎的診察之後告訴我,我絕對沒有患任何形式的精神病。

我的心倏然涼下來,像一桶冰涼的水從頭澆到底,我知道這回是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你好像在心裏有一大團無法排解的焦慮,這焦慮使你精神反常度日艱難。”朋友望著我的眼睛,“長此下去也許會導致精神分裂。目前必須消除你心中的焦慮才行,告訴我你遇到了什麽麻煩?”

“我不能告訴你。”我說。

“我猜……”

我說:“你別猜!”

但他已說出來:“我猜你是有了一個也許會給世界帶來巨大災難的發現。”

我呆了。

“自你對我講那第一句話時我就這樣猜想,因為你不是個普通人,你是個科學家……”

我呆了:“可是我不能告訴你。”

“那你必須想盡一切辦法消除你心中的巨大焦慮,否則,也許將難以避免導致精神分裂,你真的會瘋掉的。”

朋友臨走,給我留下這樣的忠告。

一切都是事實了,那理論存在得鐵一般堅實。而它的存在,便是給人類腳下埋下了毀滅的隱患。

並不像我想象得那麽簡單,是的,我可以守口如瓶,可是朋友的話提醒了我,我在理性狀態下能夠做得守口如瓶,可是如果我失去了理性呢?如果我在以後真的患了精神病,如果我的大腦不再受理性的支配呢?

太可怕了,我想那時我多半會在精神分裂狀態下把我的理論泄露出去,這簡直是萬難避免的。

這是在把我往絕境裏逼呀!

我像熱鍋上的螞蟻。我思慮了無數次,決心了無數次,又推翻了無數次。我無論如何也做不到消滅我的理論——其實要想做也很簡單,我隻要對準自己的頭顱開上一槍就行了,它將隨著我的軀體一起消亡。

可是我做不到。不是怕死,不是留戀生命,此時我活著比死更難受。我是舍不得我的理論,舍不得就這麽簡單地消滅掉一個偉大神奇的理論。盡管這是一個絕對不能麵世的理論,盡管我還為它不能麵世而不擇手段地努力,但是若是要我徹底消滅它,讓它在這世界上不複存在,我卻是無論如何也做不到了。

任何一個科學家,一個真正的科學家,也做不到這一點,不是他的科學研究依附於他的生命,而是他的生命依附於他的研究。而我呢?此時不是我的理論屬於我的生命,而是我的生命屬於我的理論。雖然我創造了它,但是從此我就隸屬於它,我沒有資格也沒有權力來毀掉它——雖然它已來到了這個世界。

那麽我無視我的生命,卻也沒法通過自殺讓我的理論在這世界上消亡。

不是真正的科學家是不會體會到這個層次上的生命意義的。

那麽,所剩的隻有逃避了,我必須逃避這個世界。多日的冥思苦想之後,我決定走這一條路,而且別無選擇。

我可以找一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從此隔絕與人間的往來。我把我的理論帶入與世隔絕,那便安全了。

這樣我的理論便不會消亡。多少年之後,當人類的科學技術發展到得心應手地控製原子能量的時候,我相信人類終將走到那一天,那時我的理論便不再害怕麵世。那時會有人類在這與世隔絕中發現我這一理論,那時人們會知道,若幹年前這世界上有一位偉大的科學家發現了這一理論……

一想到自己的理論終將有麵世的機會,終將會以曠世奇絕的麵目得見天日,我的心激動得無以複加!

多少年後,人們會知道,有一位偉大的科學家為人類免去滅頂的災難而帶著他的偉大神奇的發現毅然走向了與世隔絕……

並且我還要實際製造出這種“原子炸彈”,我要在與世隔絕中製造出一枚原子炸彈,做為我的理論的標本。我要把這標本與我的理論一起留給世界,留給久遠的將來的人類。

我決心已下。

我首先帶著四個助手做了幾個月的準備工作,包括備辦行裝、處理文件及其他善後事項。我沒有告訴助手們我的真實意圖,我隻講此行是到深山裏去找一種新的放射性物質。

我不是非要欺騙他們,而是我必須這樣做。因為我的助手們一直協助我搞放射性元素的研究,我必須把他們也帶入與世隔絕。我擔心如果過早地講出真相,他們也許不會義無反顧地追隨我。

臨出發的前一天,我拜見了我的精神病專家朋友,我告訴他我要到很遠的地方去了,永遠也不再回來,這是來向他做最後的告別。

在他的書房裏,我把一點劇毒的氫化鉀趁他不注意放進了他的墨水瓶。我的這位朋友有個壞習慣,每當指尖上染上墨水時,他喜歡當即用舌尖來舐淨,免得墨跡在手指上不容易洗淨。他又有一個每天記日記的好習慣。所以這瓶墨水早晚會要了他的命,並且用不了多久。

別怪我心太狠毒,我的朋友,你不該在給我診病時亂猜呀,你已經猜到了我“有了一個會給世界帶來巨大災難的發現”,我實在是放心不下這一點,我害怕在我走後你會循著這個思路猜下去,那將是多麽危險!因為你們清楚我搞的是放射性領域的研究啊。

所以我不得不害了你的性命啊。

我必須做到不留下那個可怕理論的任何一點痕跡。

請原諒我,我的朋友,你是為人類而死。我將在與世隔絕中,在記下我的理論的同時,記下你的名字。

第二天,我便帶著四名助手和我的唯一的女兒,告別人世,走向與世隔絕。

我們帶著神聖的願望踏入了這與世隔絕之域,我們義無反顧,永不言悔!

我們在深山裏走了許多天,最後在這裏安頓下來。

到此時我才終於安下心來。我們不再對另一個世界負任何責任,我們已不再屬於世界,我們隻屬於我們這個與世隔絕的世界。

我們甚至,已不再屬於人類。

至此,我向我的助手們公開了我的理論。

從這一天起,我帶領我的助手在與世隔絕中開始了實驗。

我們遇到的困難是難以想象的,我們把整個生命都傾覆在實驗上。

製造“原子炸彈”的實驗也進展順利,僅僅到了第八年,我們便製造出了世界上第一枚“放射性元素原子炸彈”。這也應該是最後一枚。

我們狂喜的心情無以形容,我們用任何形式也難以表達我們此時的心情。這一枚神奇的炸彈,我們在它的身上付出得太多太多了。

從此以後,就是我們死去之後,在遙遠的將來,人類也將發現由我們做出的這一次偉大的發明,並且理解它的身上所帶有的神奇故事。

我們沉浸在巨大的幸福裏。

有一點令人遺憾,那就是我們雖然造出了這枚炸彈,但卻不能做最後的引爆實驗,來欣賞那最後一瞬間的升華。它的威力太大了,一旦引爆,將使這與世隔絕的一隅死角化為灰燼,而且那大爆炸一定會暴露給山外的世界,那等於給智慧的人類送去“原子爆炸理論”。

我們隻能讓它沉浸在密室裏。

我們忽然在成功的狂喜中感到一種深刻的寂寞和悲哀。

在其後的歲月裏,這難以排遣的寂寞和悲哀一天一天成長起來。我們除了守衛我們的炸彈,不再有任何事情可做。

我們的實驗走到了盡頭了,我們的路也走到盡頭了,我們沒有目標了,我們活著不再是為了什麽。

寂寞太深了便是人生的災難,而我們將永守這寂寞,直到死。

從現在起直到死,除了吃飯,我們將不會有任何意義了。

沒有經曆過與世隔絕的人,不會體會到這種災難的沉重。這比一個人預知自己的末日將來臨還要悲愴得多!

終於有一天,他們熬不住了。他們扔下我跑了,連我的女兒也背叛了我。他們渴望著山外的世界,他們再也耐不住這與世隔絕的寂寞。我能理解他們,可是他們的腦袋裏帶著“原子爆炸理論”,且此時已不僅僅是理論,還包括實現這個理論的全部技術!

我帶上武器,一分鍾也沒有耽擱便開始了追捕。

幾天以後,我出其不意出現在他們的麵前,懾於我的威嚴,他們沒有試圖反抗便被我繳了械。他們首先是在心理上被繳械的,他們雖然離我而去,但心理上仍然認為我是他們至高無上的導師。因為在他們的理性當中同樣認為永離人類應該是我們唯一的選擇。

我掉下幾滴淚:“即使你們跟我回去,我也再不會放心你們了。”

沉默良久,我說:“我必須殺死你們。我會把你們的名字刻在炸彈上。”

在我的槍口之下,我的助手們和我的女兒沒有試圖反抗。

我不再耽擱,否則我會手軟。

四個助手連我的女兒站成一排,毫無抵抗,垂手而立,我,簡直是在行刑。

我咬緊牙快速扣動扳擊,幾乎是一秒之內連開五槍。

五聲槍響之後,這與世隔絕中隻剩下了我一個人。

從此我就是一個人了。

一個人過了多少年。

我一個人建起了這座宮殿,這座由巨石和巨木建起的宮殿。為了完成這個工程,我像一個魔鬼一樣每一天都為此奔忙著,繁瑣而又繁重的勞作著——除此以外,我還能幹什麽呢?

除此以外,我肯定活不下去,我的心和我的頭腦再也承受不住除此以外別的東西了。

我是整個世界最悲劇的人物。我發現了一個奇絕的理論,踏入一條奇絕的道路,我經受了整個世界最大的焦慮和悲愴,我親手殺死了自己最親密的朋友,親手殺死了自己最親密最忠誠的助手,親手殺死了自己的女兒……我,我的心如果挖出來,將是變成怎樣的顏色和形狀呢!

直到後來我迎來了第一個來訪者。這已是我的宮殿建成之後。他也是一個像你這樣的誤入者,我殺死了他,就在這把椅子上,我給他講完了這個故事。

那是我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暢意!淋漓盡致的講述之後我一百年來第一次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暢意。

多少年了,在這把椅子上我殺死了多少人了?四十九個。我記得清清楚楚是四十九個。你,是第五十個了。

你看那把椅子上的顏色都變了,那是血染的。血幹了染,染了幹,年深日久,就成了現在這種樣子。

有一次一下子來了七個人,還有個女的,是個探險隊,全副武裝啊,不過我殺他們還是輕而易舉。

自從殺死了第一個來訪者,我不再害怕人類了,我不再害怕有人來,我盼望著有人來,天天盼望著有人來。我盼望著有人來聽我的故事,我盼望著在講述之後殺死他。

要不是這樣,我早就死了。我多大年歲了?一百多歲了,早就該死了,可是你看我活得多棒?有時候人為了某種理由,能夠想活多久就活多久。

唉,這麽多年,總是有人來,我不能死啊,我死了這個可怕的理論和這枚炸彈就要落在人類手裏,可是現在還不到時候。也不知怎麽了,這些年,來訪者越來越頻繁,我不敢死啊……

我隻好這麽等下去,來一個殺一個。

現在輪到你了,我早在等你了。

我至此才從他的故事裏驚醒過來。

我後悔的心情無以複加。我恨透了自己,隻顧聽他的故事,卻忘了伺機突襲脫險,現在也隻有坐以待斃了。

臨死之前,我還能灑脫地告訴老者一個不幸的消息。

“請問老前輩,你非要殺死我嗎?”

“當然,你已經知道了我的理論。”

“可是,這已經沒什麽意義了,你殺不殺我都已經沒有什麽意義了,因為——人類不幸早已製造出了原子彈!”

“什麽?!”

嚇得我渾身一冷,老者一聲吼叫,一直毫無表情的臉上陡然現出極為震驚的神色,眼睛可怕地瞪著我:

“你說什麽?!”

“我說沒有意義啦,所有的一切都已經沒有意義啦!人類不幸早已製造出了原子彈,就是您所說的‘放射性原子彈’,並於1945年首次使用於戰爭,兩顆原子彈頃刻間便使兩個中等城市化為灰燼。而此後不久人類又製造出了比原子彈威力大幾十倍的氫彈,那是利用放射性元素熱核聚變的原理。現在地球上的人類所擁有的核武器的力量已足以把整個人類毀滅數十次。”

老人在我的講話中下意識地慢慢站起來,搖搖晃晃,手裏的槍已落在桌上,他用手撐往桌子,使自己不致倒下。他的眼睛透出一種特殊的恐怖向我逼視著:

“你再說一遍!”

我說:“重複多少遍也是如此,這是事實啊,無法改變的事實。您,付出的代價太大了,全人類應該怎樣同情您,又同情我們自己呢……”

“啊——!!!”一聲慘烈的嚎叫,打斷了我的話。

老者——這個絕世偉人,世界上最偉大的科學家,絕望地發出了這一聲慘絕人寰的嚎叫,一口鮮血噴出來,撲倒在桌上,氣絕身亡。

是他遭受的打擊太大了。他驚悉了那個對於他來說太不幸的消息,他的那一顆已經與世隔絕了一百年的心實在受不住這樣的打擊,他做了最後的逃避——用死來逃避開了他最終也沒逃避開的東西。

我掙脫開椅子的桎梏,走向老者,我扶起他,扶正他的頭。

他大瞪著一雙絕望的眼睛,眼珠幾乎努出眼框,麵部肌肉扭曲變形,呈現出世上最最痛苦的神色。

我的眼睛有些潮濕,默默地望著這個死不瞑目的老人,手掌輕輕抹下去,為他合上了雙眼。

我默默地肅立,致哀!

要知道是這樣的結果,我真的不會講,哪怕是讓他殺死我。我真不該告訴他那一切。唉,不幸的是,人類千真萬確是在幾十年前便已製造出了原子彈啊。

你這一直蒙在鼓裏的老人,你這與世隔絕的老偉人啊……

我怎麽不應該告訴你呢?我應該告訴你的東西太多了,導彈、氫彈、中子彈、化學武器、生物武器、細菌戰、人造衛星、宇宙飛船、太空戰……你那一枚小小的原子炸彈相比之下簡直是太渺小了。

我怎麽不應該告訴你呢?山外的世界,能源危機、環境汙染、核電站、火星考察、人口危機、生存危機……

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十年呀。

哦,你這絕世的偉人,你竟與世隔絕了一百年。你為了人類免於毀滅,將自己的偉大智慧湮沒於與世隔絕中,然而人類最終……

但不管怎樣,你使人類擁有核武器的過程減慢了半個世紀,也許就是這半個世紀的文明進程使人類避免了大毀滅的災難。

人類應該向您致敬!

全體人類應該向您致以最崇高的敬禮!!

致以最崇高的敬禮!!!

現在,我成了這與世隔絕的主人。

我首先要做的是找到那枚神奇的炸彈。在宮殿的後麵,我看見一座很大的石墓。

我心念一動,那枚炸彈多半藏在這裏。

我小心地走進去,果真看到了那枚神奇的原子炸彈。

那枚炸彈就高踞在石墓中央的一個石座上,形狀呈圓柱形,鐵質外殼,我看見它上麵刻著“放射性原子炸彈”幾個字。

我懷著敬畏的心情,小心地撫摸了一下它粗糙的外殼,它那冰涼的外殼使我內心顫過一絲驚悸。

就是這家夥,它的身上引發了多少故事啊。

我忽然發現這家夥的腳下還放著一個方方的小盒子,我拿起來,是個極重的金屬盒。上麵有鎖,卻沒有鑰匙,顯然鑰匙掌握在老者身上。

墓裏光線暗,我把金屬盒搬出墓外,我沒有怎麽費事就把鎖撬開了。打開盒子,裏麵是一本日記。我迫不及待打開日記讀下去。

日記完整記錄著老人對我講述的那個故事,故事我已清楚,於是我很快翻過去,到故事結束時,這本日記僅剩下幾頁了。

但就是這最後的幾頁,讓我震驚了。

“我將在臨死之前,把我的炸彈永遠保存在這座石墓中,石墓一旦密封,便遠非人類所能開啟。

我熱望將來有一天,我的這枚神奇的炸彈將得見天日,那時人類將記下我們的名字。

那時的人類,應該已經能夠隨心所欲地控製放射性原子的能量,那時這枚神奇的炸彈將不再對人類構成災難。

而在人類能夠控製放射性元素之前,任何人也不會活著走出這與世隔絕——因為在你打開這個密封的鉛盒子時,你已經受到了致命打擊,你受到了盒子裏放射性物質足夠劑量的照射。”

日記到此戛然而止,我呆若木雞。

黑黝黝的鉛盒子就扔在我腳邊,它過早地完成了它的使命,卻無可改變地置我於死地了。

我感到呼吸窘迫難受。

唉,這個老偉人啊,你竟是如此地深謀遠慮。

但我,不恨你。

老偉人的話應驗了,很快,我的身體開始感到不適,大劑量的放射線摧毀了我身體內的所有組織,死神已在我的頭頂徘徊。

但我並沒有感到死神降臨的恐懼和絕望的悲哀,我隻是感到這一出偉大的悲劇作品即將結束,我仿佛看到黑色的幕布已徐徐合閉,我倒是感到一點欣慰,我因為自己這最後的結局而加入了這一出偉大的悲劇。在此之前,我一直是個旁觀者的身份在傾聽這偉大的故事,而此時我已成為它的一員。

現在,一切都該結束了。

幕布正徐徐合閉。

我慶幸我不僅成為了它的一員,而且還是最終的幕布關閉者。

並且,我還能使它——這一出人類有史以來的最偉大的悲劇再有一個壯麗的結尾!

當我與老偉人一起坐在那枚神奇的炸彈之前時,我的身體已極度衰弱。我把老偉人從他的宮殿裏搬到石墓中,耗盡了我最後一點殘存的能量。我的生命正危在旦夕。

我最後一次諦聽這與世隔絕中特有的寂靜,我深深地感到這至純的寂靜是多麽美麗!

我握住老偉人冰涼的手。

我握著他的手緩緩伸向那枚炸彈,讓他的手指緩緩按動了引爆裝置。

“噠噠噠……”有節奏的聲音響起來,這是引爆係統啟動。

還有五分鍾。

“噠噠噠……”像是倒計時的鍾聲。

沒有人類那裏引爆原子彈的刺耳的淒楚的警報,一切顯得那麽沉靜。五分鍾後,這枚在與世隔絕中沉睡了一百年的神奇炸彈將猛烈爆炸。那將是一次威力無比的宣泄,將是一次蓄積已久的激動的釋放。過後,一切將灰飛煙滅。這神秘的大山,這與世隔絕的世界,將灰飛煙滅**然無存。老偉人,我,和那些所有為此而死去的人們,都將在宇宙中永遠消失。

——不,我們不是消失。我們不是消失在宇宙裏,我們是投入到宇宙中。

當那股巨大的蘑菇雲升起之時,我們的靈魂將隨著它飛升起來,老偉人、我和那些所有為此而死去的人們,我們將在蘑菇雲的頂端相聚。

我們將站在蘑菇雲頂端向著廣大的宇宙空間飛升,我們義無反顧。

不知道山外的世界是否會知道這裏發生的一切。

還有五分鍾。

世界呀,永別了!讓我們最後感謝你!

五分鍾後,將有一朵巨大的蘑菇雲在這與世隔絕中勃然升起,它帶著摧毀一切的力量,釋放著幾十億年——那從地球有史以來所蓄積的寂寞,向著廣大的宇宙升騰,升騰……

我們將在幾百萬裏的高空俯視整個世界整個人間,我們將看到久別的人類,我們將看到人類望著我們無數驚懼的臉。

我們懷念著人類。我們將在飛升中向他們投以親切的問候的目光,給他們以深情的祝願。

然後,我們向著廣漠的宇宙間飄飛而去,我們的身體和生命將彌散於整個宇宙,無所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