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學業

我這裏講的是一九四一年的故事。

據說爸所在的部隊跟日本鬼子打了九次仗,最後的一個戰役,爸所在的部隊彈盡糧絕被鬼子打垮了。爸回了家。爸在那次戰役裏右臂負傷,由於部隊潰退,沒能得到及時治療,後來惡化截了肢。沒了一條右臂,爸再也幹不得行伍,才棄甲歸家。

爸回了家,帶著一條晃裏晃當的空袖管。當時我們的家鄉已淪為敵占區,我家又在縣城裏,爸敢於帶著戰殘回家,膽子真夠大的。記得那天爸一出現在家門口,媽媽嚇了一大跳,急恐恐將爸一把拽進屋裏,變了臉色變了聲調:“冤家,你怎麽還敢回來!”

爸輕輕一笑。

媽媽接著看見了爸的空袖管,刷地流下淚來。爸趴在媽媽耳邊,安慰她:“這是鬼子拿三條命換的!”

媽媽囑咐我和兩個妹妹,有人問起,要說爸的胳膊是逃難中被飛機炸掉的。媽媽嚴厲地讓我們背了好幾遍這句話,說是誰在外麵說錯了就把誰打斷腿丟到城南的亂墳崗裏。我們看媽媽那神態,相信她真能做到。

媽媽又限製爸,不準上街,盡量減少在人前露麵,否則,就將爸送往鄉下媽媽的娘家去。一向頑強的爸對媽媽的吩咐一一點頭。

爸除了帶回一隻空袖管,還帶回來一條瘸了一隻後腿的瘦棱棱卻雄健異常的黃狗。爸是在潰散的路上與它認識的,那時它餓得倒在了路旁。爸由於傷重也倒在了路旁,爸將自己身上僅剩下的一點幹糧分了一份給它吃,它從此就忠誠地跟定了爸。爸說他當時是一眼看出它雖然倒在地上其實卻是曾經異常雄健才將幹糧分給它吃,當時那點僅剩的幹糧負有維持爸的生命的責任。爸要救它一命。

爸說後來他被從後麵趕上來的戰友救起,送進醫院,住院截肢的一個月裏,這條黃狗一直守在醫院的大門口,一直等到他出院。爸說它守在醫院門口時,沒有人敢去趕它。

那真是一條無比雄健勇猛的狗,雖然瘸了一條後腿,走路拖拖拉拉,但那眼睛那神態仍是有著令人不能斜覷的凜凜威風。它剛來時,附近的狗們欺生,聯合起來對付它。一開始,它輕蔑地不屑理睬它們,它們以為它怕了,由挑釁發展到攻擊。它終於被激怒,咆哮一聲,隻幾個回合就將群狗咬得四散而逃。不久,附近的狗都被它懾服,再不敢惹它。

爸極欣賞極愛他這條黃狗,叫它“將軍”,爸說它有將軍的威風。

後來時間長了,沒有什麽麻煩來找爸,媽媽對爸的管製放鬆了些,偶爾允許爸在黃昏人少時去街上遛一遛。

每次爸都帶著他這條黃狗。爸叫一聲“將軍”,黃狗便一瘸一瘸地跟在後麵。時逢戰亂,黃昏的街上,冷清迷蒙,一個雄偉的瘦骨棱棱袖管飄飄的大漢,一條瘸了一隻後腿也是瘦骨棱棱卻仍雄健無匹的黃狗,兩個身影走在一起,走得孤單而桀驁。

我最愛看他們這時的背影。

我當時十四歲,在縣城小學上四年級。因為家裏窮,沒錢供應兩個以上的學生,我的兩個妹妹都沒有上學。兩個妹妹一個小我兩歲,一個小我四歲,妹妹們沒有怨言。我家是勒緊腰帶咬著牙關供應我上學的,所以我從十二三歲時就知道了感謝妹妹們。

爸對我抱著很大的指望。當年他在部隊,他托人捎回家的第一筆餉銀做了我的一年級入學的學費時,他就對我抱了極長遠的期待。他期待著我成為我家幾代以來的第一個讀書人,然後再成為一個“有出息的人”。爸回家以後,不知說了多少遍“兒子,你是咱們家的指望!”

我知道我能上學不容易,也知道我的學業對於我,對於我爸,對於我家的重要意義,因此我上學上得很用心,各門功課,除了日語之外,都很好。

爸對我很滿意。

我們的日語教員張麗小姐是個“假洋鬼子”,她不但講日語,還愛梳日本頭。她還有一套和服,我們都看見她穿過。據說她曾在日本留學,日本侵華以後才回來,所以她的日語倒確實說得很好,寫的日文也漂亮。

張麗小姐長得也很漂亮,中等個子稍偏瘦,戴一副眼鏡,臉色不算白,微黃。但她的大腿很白,我們都知道她的大腿很白。她常穿著旗袍和日本憲兵隊長小野次郎一起走在大街上,身後跟著荷槍實彈的日本兵,她的旗袍的開衩直開到腰際,很多人都看到她的大腿很白。

因為她和憲兵隊長的關係,她在這座縣城裏是人人皆知的特殊人物,沒有一個人敢惹她,人們對她是既鄙視又怕。在學校裏,也是她說什麽,便連校長也不敢不聽。

為了在日本人那裏買好,她教日語很賣力氣。當時已進入日本侵華的第四個年頭,日本鬼子在占領區推行“奴化教育”,嚴令各個學校教學日語課,如有抵製,輕者抓去坐牢,重者殺頭!日本憲兵對此查管很嚴,有好幾次憲兵隊長小野次郎視察我們學校的日語課,挑著大拇指誇獎張麗小姐對日本天皇“大大的效忠”。

張麗小姐有一項癖好,酷愛哈叭狗和波斯貓,她的這個癖好是全城皆知的。她豢養著一隻花哈叭狗和一隻白如瓷製的胖波斯貓,像寵愛她的孩子一樣地寵愛它們。她常常抱著波斯貓牽著哈叭狗黃昏時在街上“放風”。不是黃昏張麗小姐是很少上街的,她怕陽光曬黑了她,因此我們看見她出來了就說她在“放風”。

我和幾個像我一樣恨她的小夥伴早就想對這兩個動物下手,或者秘密處決那隻哈叭狗,它那一副奴才相真讓人厭惡憎恨!或者捉住那隻波斯貓給它渾身抹上屎,待它晚上鑽張麗小姐的被窩時……那才好看呢!可惜張麗小姐片刻不離這兩個寵物,我們一直沒有下手的機會。

張麗小姐對我的怨恨是從日語課開始的,因為我各門功課都學得很好,就是日語學不好。其實倒不是我真學不好日語,而是我不想學。由於對日本鬼子的仇恨,我們提起日語就恨就惡心,誰還想學它?不單我,一個班幾十名學生沒有幾個日語學得好的。不過可能因為我其他的功課都學得很好,與日語功課對比太強烈,以致引起了張麗小姐的怨恨,她常常找我的碴,想製裁我,但因為我很小心,她一直沒能得逞。

自從那天我打了她最寵愛的一個學生,又頂撞了她之後,她更是對我耿耿於懷,時刻想狠狠地報複我而後快。那天晚放學,我因為向算術老師請教一個難題,回家晚了,過街時看見幾個人圍成一圈在看什麽,這幾個都是我們學校的學生。我好奇,也過去看,一看卻見是我十歲的小妹妹。

小妹正蹲下身去撿一張紙。她手裏已經拿了一疊紙,她的麵前站著一個衣裝鮮亮的學生,手裏拿一個雪白的本子,待小妹撿起一張,他就再撕下一張扔下去,誘小妹傻乎乎地去撿,圍著看的學生都在笑。這個狗東西,他就是我們班那個日語學得最好的最受張麗小姐寵愛的孫光祖,是一個米店老板的兒子。

我趕到時正將這一幕一點不漏地看在眼裏,我急急地叫道:“小妹!”

小妹聽見我叫,轉過身來,興奮地喊一聲:“哥哥。”舉起手裏的一疊紙塞給我,“哥哥,沒有寫字的紙,我撿了給你,留你寫字用。”

我將紙一把扔在地上。小妹不明所以地又趕緊蹲下去撿,我拉起小妹:“小妹,不準撿!”

小妹惶惑地看著我的臉。我憤怒得無以複加,卻眼裏猛地湧起滿眶的淚水,將書包掛在小妹身上,咬牙切齒地逼近孫光祖:“孫光祖,我操你媽!”

我當時的臉色一定在憤怒之下異常地凶狠,旁邊圍著的幾個學生明知道我要打架,卻連勸也不敢來勸,有兩個還偷偷地溜了。孫光祖嚇得牙齒打戰地說:“我……我不知道……是你妹妹。”

“我操你媽孫光祖!就算不是我妹妹,我也要揍你!”我不待說完,舉起拳頭使出全身力氣狠狠搗在他的鼻子上,頓時血流滿臉,這狗東西捂著臉踉蹌摔在地上,殺豬一樣地嚎叫。我並不罷手,一跳騎在他身上,咬著牙狠狠地打。

我為了學業,平時很少惹事。但不要忘了,我是那個用一條胳膊就換了鬼子三顆腦袋的人的兒子!

孫光祖這個狗東西,我平時就憎惡他,現在又是在出離的憤怒之下,這一頓狠揍我想他到死也忘不了。

狗東西鬼哭狼嚎喊“救命”,圍著的幾個人卻都被我的凶狠殘暴嚇得四散奔逃。我打得痛快淋漓,忽聽得身後有女人的聲音叫喊:“哎呀,住手!土匪,野蠻,住手!”

我理也不理繼續打。那聲音一邊喊著一邊來揪住我的頭發,死命將我拉開。我轉過身,舉起拳頭就要打出去,但一看之下卻是張麗小姐,隻得將舉起的拳頭又放下。我狠踢一腳趴在地上已不能動彈的孫光祖,惡狠狠罵道:“死狗!”

“放肆!”張麗小姐尖叫一聲跳到我和孫光祖之間,用身體擋住孫光祖,“在我麵前你還敢撒野打人,放肆!”她氣得臉色蠟黃,鏡片下的一雙眼睛凶狠地瞪著我,臉上瘦削鮮明的線條顯得分外淩厲。她懷裏抱的那隻漂亮的波斯貓,嚇得“喵”的一聲跳下來,膽小地偎在她的腳下。

我的憤怒轉為輕蔑,毫不理睬她,也不看她,昂著頭,卻將眼簾垂下。

第二天中午,米店老板帶著兩個粗壯的夥計來我家興師問罪。

昨天我囑咐了小妹不要講給家裏,我怕爸知道我惹事。所以米店老板氣勢洶洶地闖進我家裏時爸不知道是怎麽回事,待他聽完了小妹的講述,竟讚許地看了我一眼,然後甩動著空袖管對米店老板說道:

“聽著,你那樣的龜兒子,打死也活該。現在,你們給我滾!”

米店老板做夢也沒有想到爸這個窮光蛋竟敢如此,他一時懵了,待清醒一點,色厲內荏地嚷:“你,你竟敢……蠻不講理,你這窮鬼……”

“滾!”爸連一個字也不願多說,但這一聲吼讓米店老板身旁的兩個夥計都一哆嗦,米店老板一看爸那氣勢就渾身發軟,再不敢逗留,帶著兩個夥計就走。到門口,這家夥忽又回過頭來威協爸:“我要到警察局告你!”

爸猛地向前踏上一步:“你敢!”

米店老板眼裏的陰險霎時熄滅,我一看他臉上的神色就知道他絕不敢去警察局告了。

爸趕走了米店老板,嘉許地撫著我的頭,說:“兒子,你是咱們家的指望!”

我望著爸,爸那雄健的身材和臉上勇毅的神氣,讓我感受到了什麽是偉岸,仿佛爸那飄飄晃晃的空袖管都顯出一種豪邁!

但很快,爸對我的“指望”便受到了嚴重威脅,張麗小姐終於找到了我的“碴”,要報複我了。

那天日語課,張麗小姐提問單詞,提問到我,她要我回答“猴子”的日語發音。“猴子”這個單詞是一個月前學的,我們那時對所學日語單詞的記憶不會超過一星期,張麗小姐是有意在找我的麻煩。這個單詞的日語發音近似於漢語的“仨路兒”,我早忘了,但我知道張麗小姐這幾天正瞪著兩眼找我的碴,不敢說不會,磨磨蹭蹭地想辦法。我的同桌見了,馬上機靈地支援我。他在桌子下麵打開自己的書,找到“猴子”那一課,他當初為了對付提問,在單詞旁標了暗記,在“猴子”這個單詞旁他畫著三隻小鹿——“仨鹿兒”。可是我已經忘得太幹淨,對他的暗記參不透,著急地狠想。同桌伸出三個指頭點著那三隻鹿向我示意。

我恍然大悟,立刻答道:“三隻鹿!”

“嘩——”全班幾十人哄堂大笑。

張麗小姐也忍不住笑了,但她笑了幾聲之後,眼珠一轉卻翻了臉:

“放肆!你竟敢故意搗亂日語課堂!”

張麗小姐臉上閃著詭詐、得意和興奮,她終於抓住可以整治我的借口了。她盛氣淩人地指著我:

“你給我滾出課堂!”

“我……”

“滾出去!”

她根本不給我辯白的機會,窮追猛打地將我趕出了教室。全班同學都愕然,因為誰都能看出我方才絕不是惡作劇搗亂課堂,大家都以為張麗小姐神經出了毛病,隻有孫光祖這龜兒子心裏明白。

第二天,張麗小姐惡狠狠地告知我,學校已經決定將我開除!

我實在沒有想到張麗小姐對我的報複竟是如此狠毒。這個消息對於我來說不啻一個晴天霹靂,我立刻懵了。

張麗小姐欣賞著我的樣子,見收到了她預期的效果,得意洋洋地說:“你故意破壞日語教學,因此我建議學校開除你,校長已經答應,明天就貼出布告,你現在就滾蛋吧!”

惡毒的女人!她竟然給我安上了一個“故意破壞日語教學”的罪名,這在當時處於淪陷區的學校裏,恐怕再也沒有比這更嚴重的“罪行”了。安上這樣的罪名,連校長也隻得聽她的,不敢不同意開除我。這個惡毒的女人,她完全知道“開除”對於我來說是多麽沉重的打擊,對於我的一生將是怎樣無可挽回的損害。

我懷著一種巨大的悲憤望著眼前這個故意半眯著眼笑吟吟地看著我的女人,一句話也講不出來。我絕望地意識到,我的學業,和爸的以及我們全家的“指望”,從此就要失去了,無可挽回了。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裏,給爸講:

“我被開除了。”

爸就像我預想的那樣,像被烙鐵烙了一下地跳起來:

“你說什麽?”

“我被開除了。”我說,聲音低得幾乎聽不見。

爸唯一的一隻左手緊緊抓住了我的肩,抓得我生疼至骨:“開除?為啥?!”

我將張麗小姐搞鬼的經過講了一遍。

爸沉默了。爸也知道那所謂的“破壞日語教學”的嚴重性。爸沉默的那一刻使他驟然顯得異常蒼老。我也沉默著,整個家裏沉寂得讓人感到悲哀而壓抑。

爸在驟然的蒼老中,臉上的咬肌緊繃著,鐵一般堅硬,額上的青筋一搏一搏。

很久,爸昂起頭,目光裏有一種遙遠。爸低沉地說:“不行,你是咱們家的指望。”

我望著爸。

爸又堅決地重複:“不行!你是咱們家的指望!”

爸說完就拉起我的手去找那惡毒的女人。我被爸的氣勢一下子感染了,雖然明知張麗小姐不好惹,背後有日本鬼子給她撐腰,爸不一定鬥得過她,弄不好還要吃大虧,但我攔也沒攔就跟爸去了。

我永遠也忘不了爸說那句話時的那股氣勢。

爸當然知道張麗小姐惹不得,所以爸才沉默,才在沉默中驟然蒼老。但為了我這“咱們家的指望”,爸決意鋌而走險!

是的,那時我是我們家唯一的“指望”嗬。我永遠也忘不了爸在決意鋌而走險時渾身勃然而發的那股雄渾的無可阻擋的氣勢!

爸臨出門沒忘記帶上他心愛的黃狗:

“將軍,出發!”

爸帶著我闖進張麗小姐的屋裏時,張麗小姐正趴在**逗她的波斯貓玩。張麗小姐的辦公室兼宿舍,是學校裏除了校長室之外的唯一的一個單間,屋裏沒有別的人。

爸帶著我驟然闖進來,張麗小姐吃了一驚,但她很快鎮定,並不怎麽害怕,走到辦公桌前坐下,抬起臉,從金絲眼鏡的鏡片下閃著一雙眼睛看著爸。

爸在張麗小姐辦公桌的對麵站定,爸說:

“是你開除我的兒子?”

爸語調平緩。

“不錯!”張麗小姐不但一點不怕,臉上還顯出幾分得意來。

爸說:“不行,我兒子是我和我的全家的指望!”

爸語調平緩。

張麗小姐“嗤”地笑了:“你指望不指望與我有什麽相幹?他故意破壞日語教學,就得開除他。看在他是個小崽子,不讓憲兵隊抓他就便宜他了!”

爸說,仍然語調平緩:“現在,我讓他來向你道歉。請你收回開除他的打算。”

張麗小姐更加得意:“不行,道歉?跪下磕頭也不行!”

爸笑了:“不會跪下磕頭的。”

張麗小姐翻著白眼有意拖長聲調地說:“那你們就滾吧——”

爸不再說什麽,俯視著她,盯著她的臉看。張麗小姐也看著爸,她靠在椅背上,向後仰著身子,故意微微搖晃著腦袋,耳朵上戴的一對金耳環金光閃閃地晃動著,顯出一種有恃無恐的挑釁。

很長的一會兒,爸忽然無聲地猙獰地笑了。爸臉上這突現的猙獰連站在旁邊的我都嚇了一跳,在此之前,從闖進張麗小姐的屋子起,爸的臉上其實一直是一種很平緩的神色。

我看見張麗小姐的肩膀激靈一抖,臉色“刷”地變了,一直有恃無恐的臉立時換上恐懼不安的神色。

爸開口講話,聲音低沉似鐵:

“聽著,我讓你不要開除我的兒子,否則——”爸一探身,唯一的一隻左手隔著桌子伸過去,五指呈鉗子狀張開,堅定地停在張麗小姐的細頸前。

爸此時渾身似帶著千鈞的氣勢,張麗小姐在那氣勢的威懾下連“救命”都忘了喊,她麵無人色地顫聲問:“你……你要幹什麽?”

爸又是猙獰一笑,卻收回手,說:“不幹什麽——否則,我就讓我的黃狗,咬死你的花狗和那隻白貓!”

爸話音一落,一直蹲踞在屋外的“將軍”就像接到命令似的走進來,耷拉著長舌頭望著張麗小姐。那隻臥在**的波斯貓“嗷”的一聲竄下來,逃到張麗小姐腳下發抖。哈巴狗則嚇得躲到了床底下。

爸說:“將軍,認準了。”

黃狗“咻咻”地噴著氣,兩隻勇猛而凶狠的眼睛在那兩個發抖的動物身上逡巡來逡巡去。爸又一指張麗小姐:“認準了,還有她!”

黃狗蹲坐在地上,昂著頭,胸有成竹地盯著張麗小姐的臉。

爸從辦公桌上探過身子,俯視著已嚇得半死的張麗小姐,一字一頓地說:“你若有膽量,不妨去告發我!”

爸說完挺起身,“啪”地一甩空袖管,一臉的決毅和桀驁,拉起我的手:

“兒子,咱們走!”

我們走過幾步,黃狗不動,仍然堅定而執著地盯住了張麗小姐。爸回身說了聲:“將軍,撤!”

黃狗聽到爸的口令,這才扔下張麗小姐,跟在我們後麵“撤”。

爸帶著我和黃狗回到家裏。

第二天,我們在家裏等三個情況:一是憲兵隊來抓爸;一是學校貼出開除我的布告;還有一個情況是張麗小姐讓人來通知我上學。

一天過去,沒有情況。

兩天過去,沒有情況。

三天之後張麗小姐讓一個學生帶來口信:我可以上學了。

我恢複了學業!

很多年以後提起這件事,聽者仍無不捏一把汗。都說當初張麗小姐若是到憲兵隊告發了爸,爸肯定是九死一生。

是的,爸和我也都明白這一點。在那三天裏,張麗小姐一定是做了千百次反反複複的考慮,才最終選擇了讓我複學這條道。當初在“告發爸”和“讓我複學”這二者之間,也許隻是一線的偏差。那時爸確實是冒了絕大的危險!

但我說,張麗小姐是個聰明人,她不願拿她自己和她寵愛的兩個動物來冒險,她比誰都明白那會是怎樣的一種冒險。而且我還說,在我成長起來成長為像爸那樣的一條漢子之後我還說,張麗小姐這樣做對於她來說沒有錯!

就這樣,是爸的鋌而走險使我複了學,使我得以繼續我的學業,並且最終按照爸的意願,成為了一個“有出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