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諾千金

“小龍,長大娶媳婦不?”

“娶。”

“娶啥樣兒的?”

“娶好看的。”

“娶哪個好看的?”

“我娶蘋果姐姐!!”

那時候我四歲,有點聰明也有點傻,大人們總喜歡逗我,如上關於娶媳婦的問答經常在一幫大人與我之間進行,每當我回答完“娶蘋果姐姐”,大人們——也包括我的母親和蘋果姐姐的母親,便會一齊發出樂不可支的哄笑,前仰後合。

要是這時蘋果姐姐也在場,多半這時候她會在場,要不大人們也不會這麽有興致逗我,她就會羞惱地跳到我跟前,衝我屈鼻子瞪眼睛,嘴裏說:“呸,不要臉!誰會給你做媳婦呀,拖鼻涕,髒死了!”

大人們的笑聲便顯得更加歡快。

蘋果姐姐九歲了,已經上學,整天背著書包來來去去。在我眼裏,蘋果姐姐是全世界長得最好看的女孩子,她真的像一隻香香甜甜的蘋果,紅撲撲的圓臉蛋,大大的黑眼睛,一搖一搖的小辮子,綿綿軟軟的一雙手。

她和我家住鄰居,兩家關係好,媽媽和我白日裏有一多半時間是在她家度過的。蘋果姐姐家人緣好,天天有不少的人來串門,媽媽跟這些大人們湊在一起閑話聊天打紙牌,有時候也做點針線活,釘個底子,納個鞋幫,或者是織個帽子繡個兜肚。我呢,就裏裏外外地玩。蘋果姐姐沒上學時整天領著我玩,後來上學了,就隻能在放學後哄哄我了。蘋果姐姐對我很好,喜歡,也疼愛。有一次我去跟別人玩了,她到處找我,找來找去找到了,卻塞了半個桃子給我,她是來給我送桃子的。桃子又脆又甜,是別人給她的,她吃到一半舍不得吃了,留給我。

但是有關娶媳婦的話題卻讓蘋果姐姐既羞慚又尷尬,有一天她終於引著我進了她家的柴房裏,捉住我的肩膀,板著臉,對我說:“小龍,聽著,以後不許你再對別人說娶我做媳婦,誰問也不許說!記住了?”

我圓睜著眼睛望著她,不吭聲。

蘋果姐姐做出更凶的樣子:“聽到沒有?不許你再對別人說娶我做媳婦,要不,我就把你關在柴房裏,不放你出去!”

柴房裏光線不足,一關上門就變得黑洞洞,滿是一股潮乎乎的沒有人味的塵土腥氣,這裏還經常跑老鼠,我害怕了,就點著頭。

蘋果姐姐不依,搖著我肩膀:“說話!”

我隻得說:“我不說了。”

蘋果姐姐說:“記住,什麽時候也不許再說。”

然後蘋果姐姐臉上又有了笑容,拉著我手往外走,“我領你去捉螞蚱吧。”

我們在蘋果姐姐家房後麵的小園子裏,捉了好些螞蚱,玩得很高興。四下裏沒有人,蘋果姐姐忽然又拉住了我,小聲問:“小龍,你真的想娶我做媳婦嗎?”

我傻傻地望著蘋果姐姐分外好看的臉蛋,說:“真的!”

蘋果姐姐“咯”地笑出聲來,又馬上假裝嚴肅,對我說:“那你記住,說話要算話的!”

我認真地說:“算話。”

蘋果姐姐又“咯”地笑出來,撇下我跑走了。

蘋果姐姐家的柴房裏住著一窩馬蜂,整天飛進飛出地不知忙什麽,我老想把它們的窩捅下來,但總是被蘋果姐姐嚴厲地製止:“不行,會蜇死你的!”

我好容易尋了個機會,趁蘋果姐姐一不留神,手持一根長秫秸杆,悄悄潛入柴房,往馬蜂窩上迅速亂捅幾下,扔下秫秸杆返身就跑。背後,發怒的馬蜂們像戰鬥機似的追了上來。

蘋果姐姐正站在北屋門口,一見我闖禍,大叫一聲:“小龍快跑!”她自己卻迎著我衝上來,衝到身前一把將我拉過去,將我的頭臉抱進她懷裏,又彎著身體把我掩在她的身下,我聽得蘋果姐姐被馬蜂蜇得在一聲聲地尖叫:“啊呀!啊呀!”但她卻沒有鬆開我。幸虧大人們聽到動靜趕來援救,用掃地笤帚趕走了馬蜂們,可是蘋果姐姐的頭上身上已經被蜇下了許多處。

我的屁股上還是挨了一蜇,疼得我哇哇地哭,不知道看一看蘋果姐姐。很久以後回憶起來,我才在心裏掂量:我挨了一下都那麽疼得要命,蘋果姐姐被蜇了幾十下,當時得多疼呀!

那一次蘋果姐姐確實傷得不輕,頭上身上紅腫得嚇人,她疼得哭鬧了整整一天,還發起高燒,差一點小命就沒了。黃昏時,蘋果姐姐的爸爸不知從哪兒用手推車推來了一個白頭發的老太婆,老太婆抱著一個光亮亮的玻璃瓶子,她用棉花球蘸著玻璃瓶子裏的黃水往蘋果姐姐的身上抹,還喂了蘋果姐姐兩粒髒乎乎的泥丸吃。蘋果姐姐就不鬧了。

我因為也挨了一蜇,老太婆也用黃水抹了我一下,頓時沁涼沁涼地就不那麽疼了,過一天紅腫也慢慢下去。

蘋果姐姐三天後才好了,我早已被大人們訓誡過了,蘋果姐姐就沒有再責難我,隻是問我:“你以後還捅不捅馬蜂窩了?”

我難為情地說:“不捅了。”

我八歲那年,也背上書包上學了。上學第一天,是蘋果姐姐把我帶去的學校,那時候的農村,環境很安全,小孩子上學不必要大人送,即使是平生上學的第一天,也隻是跟著大一點的孩子帶去學校就行了。

蘋果姐姐帶我進學校,一直把我送進新生班裏,老師還沒有來,蘋果姐姐對周圍的小孩說:“你們不許欺負他!”蘋果姐姐那時已經六年級了,在這幫剛入學的小孩眼裏高大得不得了,他們沒有人敢不重視蘋果姐姐這句話,後來果然沒有人敢欺負我。那天放了學,蘋果姐姐又跑來找到我,帶了我一起回家。

此後在好多個日子裏,蘋果姐姐都帶著我上學下學,做著我的保護神,也是我心理上的依賴。誰知時間久了,卻出了點問題,不知是哪個家長把當初我說長大了要娶蘋果姐姐做媳婦的典故講給了他們的孩子聽,他們的孩子現在是我的同學,這件事便成了流傳在我們班上的一個笑柄。每次他們一看見蘋果姐姐,就會壞笑著衝我說:“小龍,你媳婦來了!”

我立時羞慚得無地自容。

經過我幾次堅決的拒絕,蘋果姐姐不再跟我一起上下學了,我跟小夥伴們一起走,跑跑鬧鬧的,也挺好。隻是走到最後剩下我一個人時,心裏覺得很是失落。

我上二年級了,蘋果姐姐到鎮裏的中學讀初中,她騎了車子上下學,功課緊了,每天都匆匆忙忙,我和蘋果姐姐能在一起玩的時間很少了。並且,我也長大了,現在最喜歡跟男同學們在一起玩,拒絕跟女生玩,對蘋果姐姐,盡管我沒有在心裏把她當成女同學來看待,但也不像過去那樣依戀了。

有時,寫完了作業,我還去蘋果姐姐家裏玩一會兒,因為我媽媽在她家。她家仍是聚著那些串門子的人,偶爾,有哪個人太無聊了,忽然想起我小時候大家逗我的話,於是舊事重提,問我一句:“小龍,還想娶蘋果當媳婦不?”

這時候覺得羞辱得要命的是我,氣惱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可蘋果姐姐在一旁,卻反而跟著大家一起望著我嘻嘻笑。

十分真切地記得,在我上小學三年級時,有一次被四年級的一個男生打了。我並沒有對蘋果姐姐講,但她不知怎樣知道了內情。第二天,上學路上,我們忽然聽到前麵有人發出很痛楚的哭聲,跑過去看到是那個打我的男生在哭,圍著好幾個看熱鬧的同學。從他們嘴裏知道,剛才蘋果姐姐等在路邊,在那個男生經過時,突然就衝上來,在他的背上狠狠地打了幾巴掌,什麽也不說,騎上車子又走了。

我抬起眼望去,看見前麵路上蘋果姐姐騎著車子遠去的背影,紅色的上衣鮮豔地晃動。

我從一上學就是個聰明的學生,學習很好,開始時由於貪玩,在班裏隻是個優等生,到了五、六年級,就總是第一名了。學校老師和村裏的大人都喜歡我,都預計我長大了會有出息。得到別人的誇獎是經常的,有人誇獎我時,要是蘋果姐姐在旁邊,她就會笑眯眯地帶著喜歡的神情望著我。

蘋果姐姐的學習成績卻在逐年下降,她小時候也是好學生,聰明伶俐勤奮好學,一直到初中畢業都是老師喜愛的優等生。但是上了高中以後,她的成績卻被她周圍的同學一個個超了過去,她仍然勤奮好學懂事聽話,仍然受老師的喜愛,可是卻不再是學習成績好的學生了。

高考了,蘋果姐姐沒有考上大學,什麽也沒有考上。暑假後她去複讀,可沒讀完一個學期她又退學了,頭疼,看不得書,一見文字和拉丁字母就頭疼,沒法再讀了。

蘋果姐姐隻得回家了。那時在我們農村,一個農家的孩子要是考不上大學,就隻能甘心一輩子做農民了。但蘋果姐姐還沒有甘心,她還有一個期望,她這時候在戀愛了,戀人是她的一個考上了大學的同學,如果那個同學大學畢業後娶了她,就還能依靠國家“農轉非”的政策把她“帶出去”。

有一陣子蘋果姐姐天天在村口的大柳樹下徘徊,她是在等騎自行車的郵遞員,等她那個上大學的戀人的信嗬。最初的時候,她三兩天就能等到一封,後來一星期一封,再後來間隔越變越長,兩星期,一個月,兩個月,終至於再也不來了。輾轉得來的消息是,那個曾經跟蘋果姐姐戀愛的男同學,現在在跟大學裏的女同學戀愛了。

蘋果姐姐不知哭了多少回!她也寫了很多很多的信寄出去,但什麽也不能挽回了。

我最先從大人嘴裏聽到蘋果姐姐的腦子出了毛病的話,還以為不是很嚴重,我想蘋果姐姐的腦子早就出了毛病,否則怎麽會一看書就頭疼?哪想到他們說的出了毛病是指蘋果姐姐得了精神病。

那天中午,我放學回來,看見蘋果姐姐正端了一個碗在臨街的家門口吃飯,過去她從不在臨街的門口吃飯。蘋果姐姐看見我,抬臉衝我笑了,我正要跟她打招呼,她忽然把手中的筷子往地上一插,衝著我說:“給我一個支點,我能撬動地球!”

我一錯愕,蘋果姐姐接著說:“看,我撬動地球了,看,它在轉呢。小龍你閉上眼睛,地球在轉呢!”

說著她自己先閉上了眼睛,很陶醉的樣子,仿佛在感覺著地球的轉動。

我的眼淚唰地就流了出來!

我知道蘋果姐姐是真的得了精神病了。

蘋果姐姐的病越來越嚴重,她表現出的行為已不僅僅是用筷子去撬動地球,她整天在村裏的大街上,或是到村外的大路上躁動不安地來回走動,一邊走一邊嘴裏自言自語著什麽,仿佛在傾訴,又仿佛在辯論。誰也聽不清她在說什麽,她的聲音小而急切。有時太陽落山了,天很黑了,她還不知道回家,要她的父母來找到她強迫她回去。

不過蘋果姐姐從沒有走失過,她那樣在大路上毫無目的地走著,嘴裏嘟嘟囔囔的,走著走著離村子越來越遠,等到遠得幾乎看不見她的時候,她會忽然就返身往回走了。那些日子最害怕她的是郵遞員,隻要蘋果姐姐一瞄見郵遞員的影子,她就會風快地奔過去,追著郵遞員索信,“我的信呢?快給我信!”

郵遞員想解釋沒有她的信是行不通的,唯一的辦法就是緊蹬車子奪路而逃。

這樣過了好幾個月,蘋果姐姐過了躁狂期,不再往外麵亂跑了。她的頭腦似乎清醒了些,明白了那個在大學裏讀書的人不再與她有任何瓜葛,她不再追著郵遞員搶信,也不再自言自語辯論什麽,而是整天沉默著,淡漠地沉默著。去她家串門的人仍是不少,別人聊天時,她就在一旁不聲不響地呆坐,人們都說蘋果姐姐不瘋了,卻變傻了。

可是有一次,我去她家,蘋果姐姐看見我,定定地望著我,良久,卻突兀地冒出一句:“誰說沒人要我?小龍要娶我呢!”

說得人們都愣了,沒有人發笑,人們默默地望望蘋果姐姐,又望望我,我尷尬之極,趕緊逃開了。但是從這以後,好像“小龍要娶我”這個意識在蘋果姐姐混沌的內心裏紮下了根,據說她此後在好多個場合都表達過“小龍要娶我”這句話。

有一天,蘋果姐姐在我家門口捉住了我,她握住我的兩隻手,眼睛盯著我的臉,她的眼珠還是那樣黑那樣清澈,帶著嬰兒一樣的坦誠,她十分鄭重地對著我說:“小龍,你說過要娶我做媳婦的,你說話要算話!”

我十分惶急害怕,也不記得是點了頭還是沒點頭,掙開她的手逃掉了。

從那以後我特別害怕讓蘋果姐姐看見我,總是設法躲開她。我上高中了,開始住校,不常回家了,跟蘋果姐姐更是見得少,聽媽媽說她的病已經輕了好多,生活能夠自理,還能幹些簡單的活計,腦子也清楚多了,有了邏輯,雖然對世事還是常常不大通明。

高三的寒假裏,有天黃昏我正在家裏做習題,蘋果姐姐輕輕地進屋裏來了,我抬頭見是她,有點兒發愣,心裏不知道該不該叫她一聲“蘋果姐姐”——她自從腦子出了毛病以後再也得不到別人的尊重,早已沒有誰再叫她一聲姐姐了。

她似乎不在意我叫不叫她,衝我笑著,是微笑,也看不出有什麽病態,她的手從衣兜裏掏出來,攥著三隻核桃,輕輕地放到我書桌上,又掏了一次衣兜,把裏麵餘下的兩隻核桃也掏出來放在桌上,說:“小龍你要好好讀書。”說完有些知趣也有些自卑似的轉身就走,走出幾步,又回過頭來說:“要考上大學啊!”

我望著蘋果姐姐的背影,心裏是說不出地酸楚。

時間過得真快,一晃幾年過去,我考上了大學,畢業後在省城找了工作,也找到了心儀的戀人,我們戀愛了不到一年,雙方都很滿意很幸福,決定結婚。

婚禮遵照媽媽的意願回鄉下老家舉行。

在農村舉行婚禮是很繁瑣的,但我在繁忙中還是抽空跟媽媽問了問蘋果姐姐的事,她的病現在好多了嗎?她在過著怎樣的生活?

媽媽說蘋果姐姐的病確實好多了,不犯病的時候幾乎跟好人一樣,差不多能過正常生活,隻是她的婚姻大事總也解決不了,因為她的病沒有去根,時好時犯,尤其是一有人提親,她就肯定犯病,所以沒有人敢娶她,父母非常發愁。

在我大喜的日子裏,我家張燈結彩,全家人喜氣洋洋,在舉行了熱鬧和莊重的儀式之後,按照老家的習俗,我美麗可愛的戀人才算正式成為了我可愛美麗的妻子。

中午的筵席過後,我站在我家院門口給參加婚禮的親朋好友送行,在美好的祝願聲裏送走了最後一位客人,我正要回屋時,卻見與我家相鄰的蘋果姐姐家的門開了,蘋果姐姐走出來。

我有些怔,又像當初那樣,不知該不該叫她一聲蘋果姐,我內心裏是願意叫她一聲姐姐的,但我要先看一看她的神色,以判斷若是叫她姐姐之後她會有什麽反應。

蘋果姐姐向我走過來,微笑著,顯得很是親切,對我打招呼說:“是小龍回來了?”

我點頭:“嗯,蘋……蘋果姐。”我終於叫了她一聲。

蘋果姐姐望了望我家門樓上掛著的紅燈籠,又探頭往我家院裏張望了一番,困惑地問:“小龍,你家在幹什麽呢?這麽熱鬧!”

我說:“結婚。”

“結婚?誰結婚呀?”蘋果姐姐仍狐疑。

我說:“我……”

“你?你跟誰結婚?”

我說:“佳雯。”佳雯是我新婚妻子的名字。

“佳雯?哪裏來的佳雯?”蘋果姐姐神情明顯迷茫起來。

我說:“是我女朋友啊,她家在省城。”

蘋果姐姐呆呆地望著我,突然發出一聲像撕裂了什麽東西似的尖叫:“不——!”

這一聲尖叫驚得我一哆嗦。她伸手抓住了我肩膀,用力抓緊,對我大聲喊道:“不對!小龍,你應該跟我結婚!你應該娶我才對!”

她那麽大聲嚷著,毫不知避諱,我用力想掰開她抓我的手,一邊說:“蘋果姐你說什麽呀?你別亂說。”

蘋果姐姐睜大了眼睛,昔日清澈的眼睛此時泛著可怕的藍光,瞪住我的臉,吼道:“小龍你說過要娶我的,你說話要算話!”

我終於掙開了蘋果姐姐抓我的手,我實在沒有想到蘋果姐姐會這樣鬧起來,剛剛她的臉上並不是精神失常的樣子,卻霎時間變得如此可怕。我極為不安,怕別人看見,更怕她的叫聲被坐在洞房裏的新婚妻子聽到。我隻能拔腳就跑,無計可施,隻想把蘋果姐姐引開,不讓她在我家門前鬧。

……我落荒而逃。從村裏跑到村口,跑過村口的大柳樹,繞過村頭的小池塘,越過村東的黃土崗,逃向村外,逃向田野。我跑得氣喘籲籲,卻始終不能把蘋果姐姐擺脫開。

蘋果姐姐跟在我身後窮追不舍,且追且嚷——

小龍,你怎麽能跟別人結婚呢?你應該跟我結婚呀!

小龍,你說過要娶我的,你說話要算話!

小龍,虧你還是個大學生呢,一諾千金,一諾千金你懂不懂?

一諾千金你懂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