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京

一九八三年九月二十三日,你查一查那一年的日曆,這天準是星期六。要不是,那就是我記錯了。

那時我正在師範讀三年級,前兩天我和好朋友德全計議這天去北京。借班長的自行車,由德全馱著我,騎車去北京。在此之前北京我去過兩次,德全去過一次,都是坐火車去。北京離我們學校一百二十裏,也有人說是一百裏,總之就這麽遠,那時我和德全也不十分明確具體的裏程,並且現在也不明確。

星期六上午便已無心上課,我和德全逃了兩節課回宿舍收拾行囊。我們的行囊是借同學的一個棕色中型人造革背包,裏麵裝上各自的一身秋衣秋褲。這時天氣還熱,隻汗衫單褲足矣,但我倆的計劃中包括在街頭露宿(沒錢住旅館呐),故這秋衣秋褲是有備無患。裝一瓶冷開水路上喝;裝兩個饅頭,路上吃;還裝了什麽零碎現在已經記不得啦,反正是裝得鼓鼓的一個背包。同時我還裝進去一件武器——一把真正的彈簧刀。裝彈簧刀時德全很反對,說是怕警察給搜出來。我說這是為了防身,否則若遇小流氓欺負咱們怎麽辦?何況咱又不做壞事就是讓警察搜出來也無妨。

德全仍是反對,但終歸拗不過我,彈簧刀還是裝了進去。彈簧刀極其鋒銳,拍拍鼓鼓的行囊,我的膽量壯了不少。

星期六下午沒課,全是自習,一般情況下有事可以請假的。臨行前我倆找到班主任請假,班主任很不願意放我們,但他知道不準假又不行,我倆從來沒聽過話,所以他沉吟了一番沒表示反對而是語重心長地說:“別惹事,見事躲著走;別管閑事,遇著欺負就忍就躲。再有就是騎車注意安全。”我倆一一點頭答應下來,並做了保證。然後班主任又問我們什麽時候回來,我倆很感動於班主任的態度,就保證說決不會耽誤下星期一上課。班主任說這樣才好;否則一耽誤課影響就不好了。

記得十分清楚,我和德全匆匆吃過了午飯,正是中午十二點四十分,騎上了車出發。

太陽很烈,但一點也不覺得。起初,公路與鐵路並行,後來不知何時岔開來。直到覺出許久不見火車才發現此時公路早已與鐵路分開了,心裏便不十分踏實,似乎是隻信任鐵路才通往北京似的。

這樣行了幾十裏,德全看看手表說出發兩個小時了,估計已走了五六十裏。我倆都很振奮,這不是已經行了將近一半了麽?

忽然前麵出現了岔路,也沒有路標。我和德全犯難了,該走哪一條呢?投目四望,此時正是中午未盡,不見一個閑人;再舉目,也看不見村莊。我倆停了車子,躊躇了一番,最後決定走左邊的一條。德全的理由是:剛才過了三次汽車,都是走的左邊這條路,試想一定是通往北京的公路車才會多。

我又補充上一條理由:左邊的這條路比右邊的這條路稍寬些,路旁的樹木也粗大,可見年代已久。

於是便重新上車,奔左邊的公路前行。不久證明我倆的判斷沒有錯。

又行了大約十幾裏路,遇到了一個二三裏長的漫坡,德全弓起了身子使勁騎,車速還是慢了下來。德全罵了一聲,屁股離開車座,把周身的重量加在兩隻腳上,像雞搗米一樣拚全身的勁來騎,樣子非常難看而可笑。但我不敢笑,怕他罷工。

“怎麽回事呀?這麽費勁!”德全莫名其妙,問我。

“上坡嘛!下坡就好騎啦。”我穩坐車後給他解釋。

但車子愈發難行,且咯噔咯噔顛起來,德全再也駕不住了;罵一聲跳下車,差點把我扔個跟頭。他照車子大梁上踢了一腳,然後發現原來車的後胎癟了,一點氣也沒有了。

“紮了!”德全喪氣地嘟囔了一聲,滿臉流汗。

沒辦法,推著走,往前走。現在離北京不比離學校更遠,決不能走回頭路,何況來時一路也沒見有修車攤,往前走說不定還會有修車的呢!

“你抬著車後架,別讓軲轆沾地,要不就得把車內胎壓壞了,咱怎麽還人家?”德全說。

我依令而行。但走上不到百米,我抬車的手腕就累得受不了了;換了隻手,又走不多遠,也支持不住了。我一鬆手,車子落地,說:“這得累死我,壞就壞,一輛破車,咋那麽小氣!”

德全說:“你來推車,我來抬。”我就上前推車,由德全來抬後架,但他也沒堅持多久便敗下陣來。德全說:“這樣走太別扭,所以累,還不如咱倆輪流來扛!”

我說對,便扛起車子。這樣可好,車騎人。

一段一段輪流扛下來,都快累癱了的時候,進了一個小鎮,看見了修車攤,頓生一種遇見了救星的心情。

修好了車子繼續上路。這時候的北京比我們剛出發時仿佛更覺遙遠。

因為累,所以德全騎著車子無法做勻速運動,也就無法以行駛的時間來測定路程,我們隻感覺到太陽不可挽留地一直往西偏。

當太陽偏到隻剩下一竿子高時,忽然意識到路上的行人不知何時多起來了,路麵也有所加寬。往路兩旁看,比比皆是的高大的“井”字形高壓線塔已成為不可忽視的景觀。

德全喜道:“快到了。”蹬車的腳便似乎添了力氣。

又上了一個漫坡,路上行人更多。德全向一個與我們並行的姑娘打問一聲:“請問大姐:這裏離北京還有多遠?”

姑娘很蔑視地白了我們一眼,教訓般地扔了一句:“這裏就是北京!”猛蹬兩下衝到前麵去了。

我和德全尷尬得目瞪口呆,同時很為沒能確認這位姑娘的北京人身分而深為抱歉。

沒想到就這麽不知不覺地進了北京,一路的辛苦竟沒能發展成極目眺望北京的欣喜,我和德全頓生一種空落。這時太陽隻剩下半個臉了。

終於前方出現了警察的崗亭。德全停了車子,說不能再馱我了,城裏的自行車不準載人的,要我坐電車。我倆商定在北京火車站的站口相會。

德全騎上車子先走了,我徒步走了幾百米才找到無軌電車站;上了車,中途又倒了次公共汽車,終於在八點過十分時到了北京站。又等了半個小時,德全也到了。我倆執手相握,心中仿佛平生第一次進京的感覺。

每人買一瓶汽水兩個麵包,吃罷喝罷,茫茫然然地商議去哪裏玩。天已這般時候,還能去哪裏?我忽然靈機一動,說:“咱們去坐車吧,隨便坐上一路車,一直坐到終點站,沿途觀看北京的夜景。”

德全說好。

我倆便上了公共汽車,也不管是幾路。時間已經是晚間九點,又是起始站,上車的人不多,我倆很從容地選擇了靠窗的位置,一路坐過去。兩側的街燈煞是輝煌,路旁的行人煞是匆忙,年輕姑娘們煞是漂亮。那時街邊各類建築上的霓虹燈和彩燈不像如今這麽頻繁,但給人的感覺卻是那時更為燦爛,真是別有一番風景!我跟德全說這比逛公園和動物園還有意思。德全然之。

至今還清楚地記得,公共汽車開過一個拐彎時,我趴在車窗上看見人行道上一個和我們一樣年齡的、非常漂亮的女孩,穿著極高的高跟鞋和極短的裙子,臉蛋雪白得十分鮮明。

汽車到終點後我和德全興猶未盡,我們便又坐上另一路車看過去。到了另一處終點之後正看見地鐵車站,德全便要去坐地鐵。我不想去,地鐵我第一次來北京時已經坐過,沒什麽意思;但德全沒坐過,非要去,隻得依他。

地鐵裏十分涼爽,人也不多,我和德全坐上之後不久,便都睡著了。地鐵行駛得太平穩了,我們就像睡在**一樣,甚至做起夢來。

夢裏不知花落多少。

被人搖醒時我惱怒道:“幹什麽?困死了!”

頭上啪地挨了一記,不重,卻足以讓我睜開眼來。我看見麵前立著一個穿警服的人,而德全的跟前也站著一個,兩個警察的後麵是一個漂亮的女地鐵服務員。

我向女服務員白晰的臉龐投去求助和詢問的目光,女服務員大概剛剛中學畢業參加工作,看我時竟有些怯生生。她說:“早已到了終點站,你們倆為什麽不下車?”

我說:“你要是搖醒我們,我們怎麽會不下車?”

看住我的警察說:“別廢話,跟我們走。”

我跟警察出得門來,女服務員卻沒有跟來,顧自在車內打掃開了衛生。

地鐵站的候車廳內已空無一人,寂寥得很。看來地鐵真是早已到了站,而我倆睡得太死了。

我們被帶進地鐵派出所,兩個民警先對我倆搜了身,然後命令我們將惟一的背包打開,將裏麵的東西倒在桌麵上。我打開拉鏈,遲疑著說:“沒有什麽呀。”一邊往外拿著東西。剩下最後幾件時,我停了手說:“都是零碎了。”

一個民警便上前,拎了背包的底一抖,嘩啦啦,彈簧刀赫然昭示在桌麵上。

民警眼疾手快搶在手裏說:“刀……”

一個民警便把我帶進另一個房間,我知道這是要把我和德全分開審問。

我要哭。

這時又進來一個民警,兩個人便開始審問。都問了些什麽我實在是記不得了,因為當時怕得要死。大概是問了從哪裏來到哪裏去多大年齡做沒做什麽壞事情?中心圍繞在彈簧刀上,要我講出帶刀子想幹什麽。

我反複說帶刀是為了自衛而不是為了幹壞事。

民警表示不信,並開導我要講實話,否則於我沒有好處;又指牆上的標語:“坦白從寬,抗拒從嚴。”

我最後不知怎麽想起來從兜裏掏出學生證,打開遞上去說:“您看看,我一個學生,還有一年就畢業了。我怎麽敢來幹壞事?”

民警看了,與另一個對視了一眼說:“真是學生。”然後對我說:“你既然是學生,怎麽一點法律也不懂,你已經違法了知不知道?”

我說:“是。”

民警說:“你知道你怎麽違法了嗎?”

我說:“是。”

“是什麽是!”

我說:“是。”

我一聽“違法”兩字以為得逮捕,我的腦袋都懵了,不“是”才怪呢。當時我沒能把“違法”和“犯罪”兩個詞語鬧明白。

民警將我帶到另一個房間裏,一指牆上的一張布告,說:“看看。”便出去了,一小會兒之後又回來。

我看了三遍,才明白這是不久前發布的一個關於槍械及刀械的管理規定。上麵有一條明文規定不準攜帶彈簧刀外出,否則按違反《治安管理處罰規定》論處。

我傻了。我說:“我沒有看過這個布告。”

民警說:“那就好好看看。”語氣緩和了。

這時又進來一個民警,看樣子是個頭兒。果然民警向我介紹說:“這是我們所長。”

我趕緊說:“所長,我不是壞人!”

所長聽了民警講了我的情況,說:“給個警告處分。”又轉向我,“給你一個警告處分,你服不服。”

我說:“服,服。”。

所長便走了。

民警便坐在桌前寫處分,一邊寫一邊說:“你要不是學生,這次怎麽也得拘留你半個月。”

我說:“是,是。”

民警寫完,遞給我讓我按手印,簽名。我按好、簽好,央求道:“您……可別告訴我們學校。”

民警說:“行,不告訴。”

然後德全也被帶了進來,我倆對望一眼,什麽也不敢說。民警說:“現在你們把這張布告背下來,就可以走了。要是一天背不下來,就一天不讓你們走。什麽時候背下來什麽時候走。”說完就跟另外兩個民警很帶惡作劇地擠擠眼。

另外兩個笑說:“快背。”

這時候我已經不害怕了,就和德全站在布告前背。所長也進來了,民警對所長說:“讓他們背布告哩。不背下來不讓走。”

所長便也笑了,然後四個人便幸災樂禍似的看著我和德全背布告。我想在他們心裏,一定認為要把這麽一張布告從頭至尾背下來是一件多麽艱巨的任務了!

可我隻念了三遍就背下來了!我先在心裏默誦了一遍,然後轉身匯報:“我背下來了。”

“什麽?背下來啦?!”

四個人幾乎同時驚訝起來。所長說:“背!”

我就背。背完一遍,那個自始至終負責審理我的民警說:“再背一遍。”說完,他站到布告前,我一邊背,他一邊一字一字地和布告對。結果,無誤。

這時德全也說背下來了,便又讓他背,也是無誤。

四個民警臉上不禁顯出一些佩服的神色。所長拍了拍我的肩說:“去吧,回學校好好念書。”

我和德全唯唯諾諾。

負責審理我的民警最後負責將我倆送出地鐵站,嘩啦啦響著鑰匙開了地鐵的大鐵柵欄門,又嘩啦啦響著在我們背後鎖好。

街邊的路燈鬼眼般亮著,我和德全到了寂靜的街上,腳下沒根似地走出十幾步,才意識到往哪裏走成了問題。

此時我倆除了知道剛剛落難的這個派出所的名字之外,對周圍的一切一無所知。我倆試探著朝大街的一端走了一段,竟感覺四周漸有荒涼之意,細看街的這一麵是一些參差不齊的平房和小建築,而街的另一麵竟是莊稼地!

我倆方明白此時此地已置身於北京郊外了。

德全看看表,是夜裏兩點半。夜氣潮濕而陰涼。

幸虧帶了秋衣秋褲,我倆找了一個黑暗的拐角,打開背包匆忙將秋衣秋褲穿上身。其實我倆用不著考慮避人,街上根本沒人。但我脫下外衣心頭竟可笑地閃過害怕被警察抓住的念頭。

穿上秋衣仍覺得冷,我倆抱著肩往回走,又經過地鐵門前。走過去,見到了公共汽車站,再走,便入市區了。但我們害怕迷路,不敢走得太遠。隻在這一段路上徘徊。到了早晨四點多時,我倆仍在地鐵站附近。

街邊有一個小吃鋪,一個老頭已經起床咳著痰生火了。我倆過去要求買一些東西吃。老頭不賣,老頭說自己隻是為這家小鋪守夜,不敢擅自賣東西,否則主人會起疑心。我倆央告良久,老頭仍是不肯。但老頭動了惻隱之心,端出兩碗熱開水讓我倆喝了以暖身體。我倆捧著碗咕嘟嘟喝下,胃裏一陣暖和也一陣空洞洞地難受。

老頭告訴我們:此地離北京火車站至少有五十裏,或者不止,他也說不太清。

我倆再三感謝了老頭,便商議了一番,決定仍坐地鐵回北京站。

早晨五點十分,地鐵首班車發,我倆買了票上車,檢票時我心裏嗵嗵跳,生怕被審我的警察撞見。

地鐵很快,六點多鍾時,我和德全已站到了北京站的廣場上。我們直到此時才顧得上體會一下沮喪的心情,在此之前我倆竟說不出是一種什麽心情。

我說:“真倒黴透了。”

德全說:“全怪你不聽我話,我說不讓你帶刀你偏帶。那張布告幾天前我就看過,咱們學校門口就貼了一張呢!”

我埋怨道:“你怎麽不早說,你要是告訴我布告的事,我就不會帶了。”

德全說:“我想你也看過布告哩。就貼在校門口,你會沒看到?”

我們停止了相互埋怨後,我說咱們好好玩它一天吧,否則也他媽的太冤了。

德全說對。

我倆便上公共汽車直達北京動物園,看獅子老虎駝鳥大蟒,便將派出所和處分拋在了腦後。

將動物園看了個遍,我倆又前往頤和園玩了一遍,花掉了身上並不多的錢。頤和園裏胸掛相機的老外很多。

曾見一個老外逗一個中國小孩玩,還主動給這小孩和他年輕的媽媽照相,那年輕媽媽很漂亮。我和德全很有興致地駐足看,老外也向我們投以很友好的眼神。我和德全差一點跟老外搭上話,但最終還是沒能鼓起勇氣。過後德全說他是怕自己講的英語老外聽不懂。

我倆都想如果與老外搭上幾句話就可以讓他也給我們照兩張相,不過又想,即使照了老外恐怕也沒法寄給我們,這樣一想也就不覺得可惜了。

玩過了頤和園,天已黑了。我倆重回北京站,鑽在人堆裏過夜。水泥地麵曬得熱騰騰,我倆歪在地上進了夢鄉。十點多鍾時有警察來轟了,我倆隨著人群一起挪到廣場邊緣警察不管的地方接著睡。

夜裏一點鍾,德全搖醒了我,說該走了。我倆便揉著眼去存車處取了車子,德全馱上我上路。

漸漸便出了市區,進入了黑暗裏。我們要趕一百多裏的夜路。

路上極少行人,我記得直到天將明時,我們行了將近百裏,隻遇到過三個騎自行車往北京賣菜的小販。

路旁的田野裏卻時時傳來拖拉機轟鳴的聲音,那是在耕地。這耕地的聲音讓我實實在在感受到整個世界的客觀存在。

我坐在車後,困極了,止不住地打盹,有好幾次差點摔下車去。德全因為騎車運動的緣故,倒是抵禦住了困意。

我的困意持續了幾十裏路,天將明時困意才過。

早晨六點十幾分我倆抵達了學校。我們下了公路,翻過鐵路,又過了一裏長的一段田間小路,便抄近路到了我們學校的後操場。我校的晨練時間是六點十分至二十分,我和德全的車子騎上操場時,大家正在跑步。所有的人都在看我倆,知情者便向旁人充當解說,我們能感覺到一些目光裏的好奇、羨慕和佩服。

但我倆此時實在是沒有英雄凱旋的心情。

我們此時甚至都顧不上體會本班女生投向我們的目光……

至於當我和德全度過了沒事人的幾天之後,教育處主任突然將我傳到教育處(此時那個派出所的公函寄到了學校,我的那張警告處分已到了教育處主任的手裏),我開始一次次做檢討寫檢查,並在此後的一個學年裏處處改造自己、爭取畢業時將這紙處分撤銷,這便都是後話了。

一年後,畢業典禮的大會上,專門有一道程序,就是宣布撤銷我的這個警告處分。同時宣布撤銷處分的還有外班的另外兩個同學,我沒有記住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