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爸要出差

這一天晚飯後,爸摸摸索索地從兜裏掏出一封信函給我媽看,說:“某某編輯部邀請我去參加筆會。”

媽沒看信函,以一副事不關己的口氣說:“去呀。”

爸頓了頓,又囁囁嚅嚅地說:“錢,需要往返路費!”

“什麽?!”媽像被銳器紮了一下似的,從舊沙發上跳起身,“你參加筆會從來沒有要過錢!”

她以懷疑的目光審視著爸,爸就縮了肩膀,頓時顯得渺小起來。

我搶過爸手裏的信函看了一遍,說:“媽,真是要自己負擔往返路費的。”

媽便堅決地說:“那好,不去了!”

爸就垂下頭,默默地向他的小書房走去,爸的背影很馴順。

看著爸的背影,我心裏說不出有多麽同情他。

我爸是一個作家,確切地講是一個兒童文學作家,再確切地講是一個窮兒童文學作家。

我爸唯一能自豪一番的就是他能到各地開筆會。這十幾年來,我爸利用筆會的機會遊覽了許多名山大川,風景名勝。

今天是怎麽啦?爸竟鼓起勇氣向媽討錢,準備去參加需要花錢的筆會,這也不符合爸自己的原則啊。再說,這個筆會召開的地點也不是什麽名山大川,而是一個我聽也沒聽說過的什麽仙女山,充其量不過是一個小景點罷了。舉辦筆會的編輯部也是一個級別並不是很高的小刊物。爸何以如此上心?看著爸在遭受挫折後走向書房時的滿麵落寞之色,我猜想爸一定是一時心血**。仙女山,聽來還真是挺浪漫,而作家大多都很浪漫。可懦弱卑微如我爸這樣的人畢竟也是作家,也有一個浪漫的內心世界,所以就被仙女山的名目給迷惑住了。

而我一眼就從筆會報到的那家招待所的地址上看出來,那隻不過是江南某個小縣境內的一個小山包而已。我想爸稍一清醒就會明白過來,那根本就不是一個值得去遊覽一次的去處。

過了大約一個小時,我和媽正坐在我家的破黑白電視機前津津有味地看著電視連續劇,爸從書房裏走了出來,站到我們旁邊,搓了兩下手,好像有話要說。

媽扭頭看了爸一眼,示意他有話可以講,然後又轉過頭繼續看電視。

爸期期艾艾地開了口:“是這樣,我有一個中篇投在這個編輯部,責任編輯來信說需要有較大的改動,但必須在此次筆會上確定。兒童文學刊物容量小,一般不發中篇,所以能發一個中篇是很不容易的。他們的主編也希望能與我見上一麵。”

爸的這一串話,媽聽懂了一半。媽向爸投去憤然的神色,問:“你還是想去?”

爸像是早已料到形勢的發展並早已擬定出對策,他立即接上說:“問題不是去不去,而是要是不去的話這個中篇就會泡湯。這個中篇發表可以得稿費,編輯部答應給我開最高的稿酬。”

爸的話有值得懷疑的地方,如果是一個將要泡湯的稿子,編輯部不會那麽大方地給他開什麽“最高的稿酬”,這蒙不了我。我頗有意味地看了爸一眼,爸不敢看我。

以我媽的水平自然不會發現爸的破綻,但她仍然表示了懷疑:“最高的稿酬?能高到哪裏呀?”

爸很自信地挺了挺胸,說:“這是中篇!懂不懂?我以前發表的作品可都是短篇呀,這是我的中篇處女作!”

媽不知道什麽叫做“處女作”,但能明白“中”和“短”的區別。媽臉色緩和了一些,說:“那你以前為什麽不寫中篇?”

爸沒吭聲。

媽繼續追問:“那你以前為什麽不寫這值錢多的中篇?”

爸沒法回答媽的問題,隻在臉上顯出不屑的神色。

媽又說:“那你以後可要多寫中篇!”

爸不置可否。

媽臉色好了起來,問:“你什麽時候去?”

爸一聽媽的話分明是批準了他,立刻喜上眉梢,連聲說:“還有兩個星期,十月初啟程。”

媽沉吟了一下,說:“定期存折動不得的,隻能借一借。找誰借呢?”

爸接上說:“借錢的事你就別管了,我跟我們單位的人借吧,下月發工資時順便就還了。”

爸拽過一把椅子坐了下來,破例陪我們看電視。爸除新聞之外,對電視上的各類節目一向嗤之以鼻,但今天他竟也看得興高采烈。我和媽看到可樂處大笑起來,爸也隨聲附和,嘿嘿地笑。

行期日近,爸的興奮之色也與日俱增。爸十分賣力十分自願地做家務,一邊做著家務一邊還哼著歡快的曲調,百倍精神,連對我講話的語氣和表情都帶上了討好的意味。媽雖然心裏還有點心疼錢,但也被爸的表現打動了,看爸時的目光不再似往日那般威嚴。

離出發還有兩天,爸忽然樂不起來了。原來是沒有買到火車預售票。受托人是一個業餘作者,憑良心說是很賣力地為爸跑票的,隻是能量不足才無能為力。這人上午打電話告訴了爸沒有買到車票,晚上又巴巴地趕來我家當麵向我爸表示歉意,還提了兩瓶罐頭,一袋麥乳精做禮物,滿臉賠著歉意和無奈的笑容。

爸正愁得眉毛都展不開,但還是被業餘作者的誠意感動了。本來嘛,求人家辦事,人家卻這麽隆重地跑來道歉,這讓爸覺得很不好意思,於是爸反過來安慰那位業餘作者“沒買到沒關係”,業餘作者又反過來感動於爸的“寬宏”,於是爸再反過來為了在客觀上和主觀上,尤其是主觀上給人家帶來這麽多的麻煩而表示歉意,於是業餘作者……

這倒是多少讓我重新認識了一下爸的分量,至少在一些業餘作者的心裏爸還是蠻有些分量的嘛。

業餘作者說臥鋪票買不到,硬座票是能買到的,如果爸同意他可以再給聯係一下,不過這麽遠的路程坐硬座恐怕爸的身體會吃不消。

爸肯定吃不消。但爸聽了業餘作者的話似乎有些心動,沉吟道:“大約要坐二十個小時,如果迫不得已,也隻好……”

業餘作者見爸果真在考慮硬座票,臉上的神色頓時不安起來。我猜想這個業餘作者可能連買硬座票的能力也不具備。

我不能再沉默了,口氣輕鬆地說:“都別發愁了,票我來買!”

爸和那業餘作者都被我鎮住了似的望著我,眼裏都是驚疑不定。

我說:“我有一個同學的媽媽在鐵路上工作。”

爸像凝望英雄一般地盯著我,從口袋裏掏出錢拍在我的手上,說:“買兩張!”

“買兩張?”這回輪到我驚疑了,“您想當票販子呀?那警察可抓的喲!”

爸簡短地解釋:“有個同伴一起去。”

“誰呀?”我問,爸所在的文聯一共十一個人,隻有爸一個人是寫兒童文學的,我想不出除了爸還有誰會有資格被兒童文學刊物邀請。

爸說:“不是文聯的,你不認識。”

“不是文聯的?”這就更讓我奇怪了。

爸說:“是一個業餘作者,也寫兒童文學,在這個刊物上發過小說。”爸已經不耐煩我的刨根問底了,但爸此時不敢得罪我,所以他爭取以最簡潔的語言來消除我的追問。

我不再問了。我問了半天不過是出於很自然的好奇心。我們這個年齡的人往往就有這樣的時候,遇到什麽事就喜歡問來問去,其實並沒有什麽目的。

當晚,我去找我的那個母親在鐵路上工作的同學。

同學是女同學,叫馬蓮,是我們班的班花。敲開門,馬蓮一見是我,很意外也很高興。我倆一向沒有交往,但我因為學習成績好,在女生心裏的地位不低。

馬蓮以為我找她是懷著那些向她遞紙條的男生同樣的目的,剛要扭捏,我就直截了當地向她提出了買票的事。

“噓!”我剛說出半句話,馬蓮一隻柔軟的小手已戲劇般地掩在我的嘴上,這舉動嚇了我一跳!

馬蓮說:“噓!樓下說。”

馬蓮率先下樓,高跟鞋脆脆地敲在樓梯上。我跟在後麵,隻覺嘴巴上好一陣溫香不散。下了樓,馬蓮又把我往樓角的暗影裏牽。

我有點不安了,說:“馬蓮,別弄得這麽神秘,我可是有正經事來找你的。”

馬蓮嗔道:“什麽叫神秘?我可是為你好!”

待在十分僻靜的角落裏站定,馬蓮小聲地跟我解釋。原來她媽媽經常為別人買票,但視求票人的情況而定,對於一般人是不管的,因為求票的人太多了,根本無法一一滿足。班裏已經有好幾個人求過馬蓮,但她隻給辦成過一次,還是整整磨了她媽三天,並約定下不為例,才弄了一張票。

我的心裏涼了半截,說:“這可怎麽好?”

馬蓮說:“你先別泄氣,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為你買嘛,我可以想辦法的,不過你得告訴我你是為誰買票,買票做什麽。若是做生意,我是要提取勞務費的。”

我說:“為我爸,他去參加筆會。”

“比會?比什麽呀?”馬蓮問,她恐怕是第一次聽到“筆會”這個詞。

我暗自得意,連“筆會”都不知道,哼!我很詳細地給她解釋了什麽是筆會,什麽樣的作家才有資格參加筆會。

馬蓮極神往地聽著,黑暗中我也能感覺到她的臉色正在肅然起敬。待我得意地講完,她問我:“你爸寫不寫歌詞?”

我一愣,說:“不寫。”

“那太可惜了!你爸要是寫歌詞,肯定會跟歌星有聯係,那讓他幫忙要歌星的簽名多好!”

我聽了這話十分泄氣。

最後馬蓮囑咐我不要再來家裏找她,她會在學校裏把票給我。

果然,第二天下午,馬蓮一到學校就偷偷地塞給了我一個小紙包,裏麵是兩張票,我忙不迭地說謝謝。可馬蓮斜著眼,輕輕地說:“謝謝倒不用,隻要你以後別那麽瞧不起人就行啦!”

我捏著票跟傻瓜似的,說:“我沒有瞧不起你呀,馬蓮,這話怎麽說呀?”

馬蓮說:“你自己應該明白!”她又白了我一眼,嫋嫋娜娜地給了我一個背影。

我逃了學,立即去爸的單位給他送票。我知道爸的心裏不定多著急呢。

半路上,我發現紙包上還寫著字,就打開來細看,見上麵寫道:我對媽媽說是給班主任買票,媽媽才答應了我。我為了給你買票騙了媽媽,這是我平生第一次對媽媽說謊話!

我傻愣了整整一路。

一進文聯就發現空****的,我這才想起今天是星期六,休大禮拜,沒人上班。我推開創作室的門,見爸正坐在寫字台前,寫字台的對麵還坐著一個年輕姑娘。

“爸。”我叫了一聲。

爸有些慌張似的問我:“買到票了?你又何必逃學送來,打個電話告訴我就可以了嘛。”

我將兩張票放在寫字台上,爸還沒出聲,對麵的業餘作者就先歡呼一聲跳了起來,一把將兩張票全部搶在手裏,細細地辨識著票麵上的起始站名、車廂鋪號、發車時間,嘴裏說著“太好啦太好啦,張老師,您的公子還真有能耐”。

她又轉過身,以非常誇張的感謝神色來與我打招呼,自我介紹道:“我叫韓星,是張老師的學生。”她又伸出手來與我相握。

我也局促地報了自己的名字,遲遲疑疑地伸出手去和她握了一下。這隻手十分柔軟,我的臉上一紅。

韓星穿著一身很時髦的我說不出是屬於何種顏色的衣服,亭亭玉立,一頭披肩發,著淡妝,麵容白潔細致,一副很富青春和新潮的模樣,比我們的班長馬蓮更漂亮。

我心裏暗罵自己頭腦太遲鈍,我早應該猜到是她。我雖然在此之前沒有見過她,可“韓星”這個名字我是早就聽爸說過的。曾經有那麽一陣子,爸每天都會把“韓星”這兩個字掛在嘴邊,從嘴裏說出的話題幾乎都是以韓星而起或而終。這個剛剛高中畢業的業餘作者被爸視為一件稀有的璞玉,爸說她素質好文筆好感覺好有文學天賦。爸深為自己得遇這樣的學生而得意,立誌要將她雕琢成一件價值連城的寶貝。上述的話往往被說得絮絮叨叨囉囉嗦嗦,總讓人聽得有些不耐煩,可爸那一副發自內心的熱情和興致又讓你不好意思不貢獻出一隻耳朵來聽。

所以“韓星”這兩個字簡直是在我耳朵裏磨出繭子來了。

後來不知止於何時,爸漸漸地不再說韓星了。對於這個變化,我們誰也沒有在意。隻是有時,爸會抑製不住地告訴我們韓星在某某刊物上發了什麽什麽作品。好像後來韓星發表了不少作品。

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麽爸會對此次筆會如此上心,竟舍得自己掏路費去參加,並且在沒有希望買到臥鋪的情況下竟十分認真地考慮坐硬座來做這兩千裏路的奔波……

嘿,原來是有韓星同行呀。

我十分後悔為爸買了臥鋪票。若買不到臥鋪票,爸或許就不會去參加筆會了;即使爸咬了牙非要去參加,那麽讓他和韓星坐兩千裏硬座一路顛得他們骨散筋鬆也是活該!

可惜沒處去買後悔藥。

晚上,我避開爸偷偷地對媽媽說:“您明天早上應該去車站為我爸送行。”

媽一邊洗碗一邊說:“我沒空兒。”

我說:“爸出這麽遠的門,您應該去送的,也體現你們相互間的感情嘛。”

媽說:“哪來那麽多的假斯文!”

我說:“這是感情,怎麽能說是假斯文?”

媽甩著手上的水,不耐煩了:“你爸又不是頭一次出門,哪次我也沒送過他。男的出個幾天門,女的到車站上去送,這不都是電視上的那一套嘛。”

我說:“現在就時興電視上的那一套。”

媽說:“你沒見你媽頭發都花了!去去去,別再酸我的牙根了!”

我見說服不了媽,就暗自打定主意自己去送,反正不能讓爸平平靜靜地和韓星上車。否則,爸還得說我是傻子呢!

第二天一大早,爸就拎起行囊去了車站。我沒有對爸講我去送他,我要給他來一個始料不及。

因為我也從來沒有去車站給爸送過行,所以這次爸絕不會想到我會去送他。

估計離發車還有半個小時,我趕到了車站。我不能來得過早,那樣顯不出突然性。

一進候車室,我就發現爸和韓星坐在一個角落裏。韓星手裏舉著一袋瓜子,一邊吃一邊跟爸笑吟吟地說著話。瓜子舉在兩個人之間,爸正伸手入袋往外摸瓜子來吃。

爸精神煥發,一掃在單位的老成持重樣,兩掃在家裏的被壓迫者形象,連嗑瓜子的姿勢看上去都帶了幾分灑脫風度!

我悄悄接近。

爸和韓星側著身子對臉而坐,各自向前傾著身體,頭幾乎抵在一起,很投入地交談,根本沒有發覺我。我站到了他們身前,韓星以為是賣報的或是乞丐,頭也不抬地擺動著一隻白淨秀美的小手,意在驅逐。

我叫了一聲:“爸。”

我語氣平靜輕緩,爸卻嚇了一跳,抬頭看見是我,頓時顯得尷尬,語無倫次:“怎麽……你來……你怎麽來了?”

我說:“今天是星期日,我正好有時間來送您。”

他不得不在臉上做出感動的樣子,笑著將頭轉向韓星,說:“看看,長大了,懂事嘍!”

韓星也有些不自然,搭訕著將手裏的瓜子遞給我。我老實不客氣地狠抓了一把,將袋子幾乎抓空了,心下暗笑:始料不及了吧?你們!

我像老虎出山一般地破壞了爸和韓星甜潤的氛圍。他倆很嚴肅地在我這個多餘人麵前聊起了文學上的諸多問題,我裝作一絲不苟地聽著。我想爸和韓星怎麽也能明白一點的。

開始檢票了,我替爸拎著行囊隨著排成長隊的人往檢票處挪。韓星拎了兩個包,爸空著手卻沒有幫她拎一個。

輪到爸檢票時,忽然我們身後衝過來一個人,拉住了爸——竟是媽媽!

媽媽喘息著,臉通紅,看得出是急趕而來。媽媽先將手裏的一個包塞在爸的懷裏,才來得及說話:“毛背心和毛護膝,聽天氣預報說南方要變天,你關節炎,這兩件不帶怎麽行?你哪次都帶的東西,怎麽這回倒忘了?!”媽的語氣十分不滿。

爸緊摟著衣服,一時說不出話來,他在媽的麵前又恢複了一副卑微受氣的被壓迫者形象。

但爸眼中分明有淚光一閃,喉頭哽了哽。他抬手想為媽理一下鬢邊的亂發,媽一晃頭躲開了。

爸說:“筆會是五天,算上路程,我星期日就能回來……肯定回來!”

媽說:“去吧去吧,檢你的票呢。”

隊列後麵已經有人不耐煩了,爸隻好檢了票進站。

我沒有送爸上站台,盡管已買了站台票。我將爸的行囊給了爸,陪著媽在檢票口處的鐵欄杆邊望著爸走了進去。

媽不知道那個走在爸後麵的漂亮女郎是誰,她根本沒有來得及在意誰是與爸同行的。

我也決定不告訴媽。

我想或許根本就沒有什麽事情發生,不過是我瞎猜疑罷了。況且,爸不是已經向媽保證開完筆會星期日就回來嗎?爸雖然不是一個很有風骨的人,但爸一向是說話算話的。這一點很讓人信賴。

我隻盼望著,爸開完筆會回來,那個中篇能發表,得一筆稿費,讓媽高興一番,除了彌補這次參加筆會的損失之外,或許還能把我家的那個破黑白電視機換成彩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