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台上的女孩

那天下午自由活動課,予倩她們站在教室的陽台上。

教學樓的東側緊鄰馬路,她們站在二樓陽台的東角上,倚著欄杆,馬路便近在咫尺了。課間,每當感到百無聊賴時,她們便會這樣站在陽台上將馬路上的一切盡收眼底。

正對著她們的是鎮衛生院的大門,那天有兩個人正在為衛生院安裝院名。半米高的有機玻璃做的大字,很漂亮,用膠粘在大門上方的牆上。她們站到陽台上時,那兩個人剛開始做活,一個中年人在梯子上爬上爬下地忙碌著,底下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做他的助手。

首先是無聊,然後是好奇,她們大約在半分鍾之內就看得津津有味。已經有兩個字粘好在牆上,金光燦爛,光亮得像鏡子,漂亮極了。

“那個‘寧’字粘得不正——”亞軍忽然大聲說。亞軍是一個最喜歡“瘋”的女孩,她向另外幾個姐妹擠了擠眼。

那個青年立刻放下手裏的活計退後五六步,仰起頭仔細審視牆上那個粘好的“寧”字,覺得好像並沒有粘歪。他回過頭用詢問的目光看著陽台上的幾個女孩。他們之間的距離僅隔著一條馬路,幾乎能看見對方的眼神。

沒有人應聲,亞軍往同伴身後縮了半個身子。

青年轉回頭,有些猶豫,仍是審視著那個字。

亞軍又來了瘋勁:“你再往後退幾步看試試!”

青年聞聲往後退了兩步。

“再退!”亞軍勇氣倍增。

青年又退了兩步。

“退!再退!”這一回是命令的口氣。

青年又退了兩步,就像是很聽話的學生隨著老師的口令做的那樣。亞軍說一聲“退”,他就應聲後退兩步,眼看就要退到馬路這邊來了。他一直仰著臉,認真地審視著那個字究竟“歪”在哪裏。最後,他終於確信那個字粘得一點也不歪,是自己上了亞軍的當。但他找不到目標,隻是回過頭衝那幫站在陽台上看熱鬧的女孩們自嘲地笑了一下,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隨後又趕緊忙他的活計去了。

予倩、亞軍和其他幾個女孩嘻嘻哈哈地笑了起來。

不知是出於什麽心理,也許是無聊,也許是為了有趣,她們幾個你一句我一句地逗開了那個青年。

“嘿,那個‘河’字也不正!”

“‘縣’字挺正,就是字太難看了。誰寫的?”

青年不再理會她們,顧自忙著手裏的活。他正在往下揭字麵上的保護紙,這是一項須小心在意的活,弄不好會將字弄壞。

“瞧,還真專心,像個女孩在繡花呢!”亞軍說,越發的放肆了。

青年抬起頭,略帶靦腆地向她們笑了笑。他也許是誤把說這句話的人當成予倩了,那眼睛分明是望著予倩的臉。予倩趕緊往亞軍身後縮了縮。

幾個女孩像活潑的小鴨子——

“喂,做這幾個字要多少錢呀?”

“喂,你手裏的是不是個‘錢’字?”

青年正在揭“錢”字上的紙。

“喂,你是不是很愛錢哪?”

“喂,你怎麽不說話呀?”

“喂,字又歪了!”

但她們始終沒有逗出青年的話,他最多是轉頭向她們笑一笑——他很忙。他揭好一個字,就用一個小木棍往字的背麵抹上膠,再遞給梯子上的那個人,由他小心地粘到牆上。

“喂,我說你們做活也太糊弄了,這麽大的字用糨糊能粘得住嗎?”亞軍明知道那不會是糨糊,但她故意逗他。

青年終於開口了,他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幫調皮的女孩,大聲分辯:“誰說這是糨糊?這是地板膠,粘在牆上,鏟都鏟不掉!”

亞軍跟他逗樂起來——

“雨淋呢?”

“不怕雨淋。”

“水澆呢?”

“不怕水澆。”

“喲,看你的鼻尖上有一塊髒!”亞軍忽地變成大驚小怪的腔調,“難看哪!”

青年一聽,本能地抬起手背蹭了一下鼻尖,沒想到中了圈套,他手裏握著的糊滿白色地板膠的小棍不失時機地將黏糊糊的膠抹在了他的額頭和發梢上。

其他幾個女孩也是這才明白了亞軍的意圖,大家興奮得嗷的一聲大叫,笑聲像歡蹦亂跳的羊羔。

青年覺得額頭上一涼,這才驚覺又上了一當,但他這次顯得既著急又窘迫。他顧不得別的,趕緊摸出一塊紙來擦。但膠已經在刹那間吸附在他的額頭上,這不怕雨淋不怕水澆的東西看來是洗也洗不掉了。

青年抬起頭,挺氣惱地望著這幫女孩,怒氣衝衝地說:“怎麽這麽惡作劇,這膠……洗不掉的!”

亞軍笑著把自己隱在女伴們身後,青年找不到目標,氣憤地瞪著眼睛直搖頭,額頭上的白顯得十分滑稽。

梯子上的中年人也忍不住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裝模作樣地向女孩們虎著臉說:“胡鬧!這膠算是長在臉上了,看我的這位兄弟要是找不到對象了,你們誰負責?”

女孩們笑得更歡了,青年十分沮喪又十分無奈,不知所措似的。

亞軍躲在大家身後,大聲地說:“我哥哥的同學的姐姐的表妹肯嫁給白額頭的人,不過她要求對方必須鼻子也是白的!”

梯子上的中年人笑得差點沒掉下來,女孩們更是興奮得神采飛揚。

隻是那個倒黴的青年被笑聲打擊得灰溜溜的,再也沒心思討伐惡作劇的製造者了。

這個課間,幾個女孩真是開心極了。可是那個青年,氣惱得再也不肯抬頭看她們一眼。

上課鈴響了,女孩們終於離了陽台要回教室了。往教室裏走的時候,予倩小聲說:“他要是真的洗不掉了該怎麽辦哪?”

亞軍說了一聲:“那你就嫁給他好啦!”

予倩尖叫一聲追打著亞軍。

作為初三的學生,輕鬆開心的日子是很少有的。大多的日子,她們都過得緊張而無趣,課間也是如此。她們並不是每天都能夠懶散得無聊,繁重的功課時刻壓在她們身上,像那天課間裏的情景再不會有了。

每個月郵遞員送雜誌來的日子就算得上是比較燦爛一點的,雖然全班隻有幾個人訂閱了雜誌。但雜誌一到,大家便在爭搶中快樂起來。這個月的雜誌被送來時,大家照例擠在一堆先看個大概,雜誌的主人此刻倒是沒有資格把雜誌拿在手裏。

忽然,一個聲音叫了起來:“你們看,這上麵的照片像不像那個白額頭?”

“哪個白額頭?”

“就是那個呀,往牆上粘字的。”

“咦,是有點像。”

“看,這上麵有簡曆。看,有地址。哎,真的是咱們縣呢!看,寧河縣文化館,揚帆。喲,是揚帆呀!我知道他,寫了好多漂亮文章呢,原來是咱們縣的人哪!”

予倩擠了上來,揚帆,她當然知道了,這兩年他的作品頻頻出現在雜誌上,她特別喜歡他的作品——她就是為了看他的作品才訂的這份雜誌。予倩對他簡直是崇拜,就像歌迷崇拜歌星一樣。但她一點也不了解他的情況,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的簡曆和照片登在雜誌上,沒有想到他竟是本縣人,就在縣文化館工作。

予倩的心怦怦地跳快了,她的臉莫名其妙地熱了起來。

“不會吧?”予倩說,她的意思是不會是那個白額頭。

“確實像!你們看,也是短短的頭發,也是牛仔上衣。看這臉型,更像!”

“不可能,”亞軍拿出了否定意見,“揚帆那麽棒的作家怎麽會是一個小工呢?再說,這上麵寫得很清楚,人家在縣文化館工作,不是小工。”

“可是太像了!”

“也許隻是兩個人長得像,照片說明不了問題的。”

“要真是可就糟了,咱們涮了人家呢!”

亞軍嘎嘎地笑了起來:“要真是才好呢,咱們把作家都給涮了,這也是瀟灑走一回呀!”

有人嘲笑亞軍:“別得意了你,那個人不會是揚帆,你一輩子也不會有跟作家說話的機會,除非你嫁給他!”

亞軍說:“滾!我要嫁就嫁給歌王影帝,誰稀罕作家呀!”

有人說:“予倩稀罕。”

予倩此時根本沒有心情跟她們鬥嘴,她認真地盯著雜誌上那張照片,盯著那張微笑著的端正的臉——那張臉有著寬寬的飽滿的額頭,深邃的眼睛裏滿含著對世界的善意。真的是那麽像,與那天那個陌生的青年。

現在想起來,那天予倩第一眼看到那個陌生青年,就曾經覺得他的身上有一種不一般的東西。不過當時她沒有在意,現在看著這雜誌上的照片,予倩一下子明白那種不一般的東西是什麽了——那就是他眼睛裏所滿含的善意。當他抬起頭望向陽台上的女孩時,他的眼睛裏滿含著善意,那是即使他怎樣懊惱發火也掩蓋不住的發自內心的善意。

這與他的作品是多麽的相像啊!予倩剛上初一時,有一次被一篇小說深深地打動了,那時她就記住了他的名字。後來,她看他的作品越來越多,一次次都被深深地感動著。記得有一次讀他的一篇作品,她讀了三遍,哭了三次,讀一遍哭一次。

天哪,這是怎樣的一個人呢?竟寫出了如此打動人心的作品;他本人會有怎樣的一個心靈呢?沒想到他竟是自己家鄉的人呢,這個消息真是應該讓她感到驚喜。可是,那雜誌上的照片,與幾天前那個被她們愚弄了的青年,竟是那麽的相像。

有人從予倩手裏搶走了雜誌,這時大家已經達成了共識:揚帆絕不會是那個被她們涮得狼狽之極的青年。

上課鈴響了,大家往自己的座位走去,予倩一邊坐下去一邊還在想:怎麽會那麽像?!

予倩終於忍不住一個人偷偷跑去了衛生院,她要問一問那個青年是誰——她想證明那個青年不是揚帆。此刻,她心裏亂得很,她真的做不到在自己心裏永遠存著這樣一個疑問:她們也許曾經那麽肆意地開涮過他。

她隻與小李醫生熟一些,可是當她怯怯地詞不達意地問起那個青年時,小李醫生一無所知,還招來他詫異的目光:“你問這個幹什麽?”

予倩臉熱得發燙,說:“是有人要做活,托我打聽一下衛生院門上的字是誰做的。”

小李醫生就帶她去見了管後勤的主任,做活的人是後勤主任找來的。後勤主任是一個和善的老頭,聽了予倩的來意,就告訴她那個做字的中年人叫趙成,是一位書法愛好者,寫得一手好字,在縣城開了一家牌匾店,專門給一些店鋪或單位做牌匾名字。

哦,這與文化館不相幹,予倩放下心來,她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臉色一瞬間好了起來。但她還是問了一句:“那個年輕人呢?”

“你問那個小夥子呀,那是趙成的朋友,來給他幫忙的,聽說是縣文化館的,還是一個作家呢!”

“啊?”予倩呆住了。

“趙成說他是作家,我有點不信,他連煙也不抽,哪有不抽煙的作家?他連酒也不喝,我給他倒酒他說什麽也不要,哪有不喝酒的作家?人家李白,鬥酒詩百篇!”

予倩什麽也聽不進了,倏地低了下頭。她一聲不響地撇開後勤主任和小李醫生往回走去。

真的是他!

予倩說不出自己此時是怎樣一種複雜的心情,她的腦子裏麻亂亂地隻是在想:真的是他,真的是他!

她還在想:那天自己究竟說了幾句話?都說什麽了?她們那一大堆調侃他開涮他的話裏究竟有哪幾句是自己說出來的?

她無法原諒自己,可是也無法怪罪自己,也無法怪罪亞軍她們幾個。那天,她們並沒有惡意,那完全是玩笑,盡管帶著一點惡作劇色彩,但那首先是因為她們被那幾個漂亮的金光閃閃的大字所吸引,同時她們也覺得那個麵容端正俊朗、充滿善意的青年挺令人有興致,她們隻是覺得好玩,並無惡意。

可是他,竟是她崇拜了那麽久的那個人呀!是的,這一切並無惡意,對他也確實是說不上有什麽傷害。但是作為她,予倩,是她輕慢了他呀!

當她們在陽台上那麽開心地調笑他時,她們對他的態度是多麽的輕慢哪!

予倩深深地埋著頭,走出了衛生院的大門,那一直滿含在眼睛裏的淚珠,終於默默地滾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