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霓虹燈閃亮,夜色漸濃,眼前呈現的是一派猖狂的繁華。可這現代都市的氣息掩蓋不住每個人內心裏的孤單清冷,相反倒讓你感受到這個世界處處浸透著令人無所適從的緊張和迷茫。

“雅麗——”

有人在叫我的名字,聲音是從我的背後傳來的,好像近在耳邊,又仿佛很遙遠。我不敢回頭,我感到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和一雙熟悉的眼睛,我的後背一陣陣發緊發涼。

“雅麗——”

我忽地拔腿跑了起來,開始還是小跑,很快就不由自主加速。我越跑越快,顧不得臉麵,顧不得難為情,瘋狂地跑著,隻想甩掉身後的聲音。

而那聲音窮追不舍地跟著我:“雅麗,雅麗——”

我和安小菲從初一時起就是好朋友。

初一入學那天,周圍都是新麵孔,老師點名,第一個點到的就是安小菲,第二個是我。那時候我們在花名冊上的排名順序是按成績排出的,也就是說我們班的入學成績,安小菲第一,我第二。

答“到”時,我深深地望了安小菲一眼,安小菲也深深地望了我一眼。

下課了,安小菲主動來找我認識——

“葉雅麗!”

“安小菲!”

我們於是成了朋友。

可是,也許老師這第一天的點名帶有某種宿命色彩。從那時起,初中三年,安小菲的成績堅不可摧地占據了班裏第一的位置,而我扮演的則永遠是屈居第二的角色——我無論怎樣努力也改變不了這個順序。

入學成績,安小菲總分比我高七分——總共是三科成績,她數學比我高五分,英語比我高四分,語文比我少兩分。從此以後,在初中的三年裏,她每一次的考試總分都比我高十分上下。我每一次都在暗暗地努力,想追上她,可我總是這一科的成績追上了她——有時候還能超過她一點,但另一科的成績卻跌得離她的更遠,總之就是惱人地永遠也追不上她。

我不承認她比我優秀,或者是不願意承認。她的數學比我好,她毫不費勁地就明白了正數負數的意義,比我更容易地清楚了數軸是什麽東西;英語,我們兩個水平相當,就看誰哪次考得好;但我的語文比她好,形容日出她隻會用“光芒萬丈”,而我則會用“噴薄而出”、“奪目天邊”,比她要生動得多,因此作文我比她強好多。入學時,我語文比她高出的兩分就是作文,因此雖然在許多老師眼裏她都排在我的前麵,但語文老師對我更好。如果按照這樣的格局,我超過她不是不可能的——隻要我的英語考好了,就會有希望。

在初一的一年裏,我做出了多麽大的努力啊,除了上課和寫老師留的永遠也寫不完的作業,我心甘情願地把自己少得可憐的能夠自由支配的時間也搭上了。我不看電視,不玩,也不看課外書,訂了一年的一份少年文學雜誌也沒有好好讀。星期天,我和安小菲約好了去逛街,逛到一半我謊稱有事,把安小菲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街上,自己跑掉了——我跑回家裏看書做題。

初一學年的最後一次考試,我真的差一點就超過了安小菲。數學還是她好——這一科我不指望超過她,她仍然比我高出五分,但英語我們考了一樣的分數。還剩下語文,我比她高出三分,本來我是應該超過安小菲更多的——這次的基礎知識我就比她高三分,可是作文她跟我得了相同的分數。這不公平,我的作文比安小菲的好得多——平時的作文,每次老師都給我打九十分以上,而安小菲總是得八十分。但是判卷時,是各班老師交換判對方的學生——判我作文的是三班的老師,我的作文分數給判得偏低了。安小菲的總分比我高了兩分,我失去了一次超過她的機會,我恨死了三班的那個語文老師。

在以後多少次的考試中,考完了語文我都會提心吊膽,因為判卷老師對作文的判分有著太大的不確定性——你可以有把握地寫出好作文,卻沒有一點把握得到一個好分數。

初一的女生是開始需要有一個形影不離的好朋友的。如果你是一個女生,你一定有過這樣的感受。在你的成長過程中,初中和小學有著本質的區別——一上中學你就脫離了幼稚的兒童期,進入了少女期,而初一就是分水嶺。步入了少女期,你會突然覺得自己好孤單,從以前的沒心沒肺地覺得周圍都是好朋友,變得敏感地意識到身邊的一切竟然都離自己那麽遠,黃昏是那樣的冷清,世界是那麽的空曠,你的心變得是那麽的脆弱,膽子也變得越來越小。你是那麽需要一個真真正正的知心朋友,而不是一群沒心沒肺的玩伴;你需要一個朋友與你形影不離,你需要她來與你共同對待隨時隨地籠罩著你的孤單和空落,共同應付一個人走路時的不安和羞窘。

我和安小菲就成了這樣的朋友。

我們真是做到了形影不離。

在學校裏,我們上課下課都在一起。我們坐同桌,這是在安小菲的要求下,老師為我們調換的。這讓我們在平時的學習上互相幫助更為方便,比如當初我不理解數軸是個什麽東西時,安小菲就花了兩個自習課的時間才給我講明白;作為回報,我給她講解為什麽描寫日出時用“奪目天邊”比用“光芒萬丈”更高明。我的作文本每次發下來,安小菲都馬上搶過去看,而且總是說“我要是有你這樣漂亮的文筆該多好!”

但我們考試的時候,都非常自覺,誰都不會抄襲對方的。有時候,我明明知道隻要我向她那邊瞟一眼,我的數學分數就能追上她,但我絕不會這樣做。我的內心裏,我的骨子裏,十分孤傲,我絕不要那些虛假的東西——我要實打實地追上她,超過她。

下課了,我們也在一起。我們一起到窗前遠眺休息眼睛,一起到走廊裏透風活動腿腳,一起跟同學們做小遊戲,也一起上廁所——在學校裏,我們上廁所必定是一起去,有時候不是正好兩個人都有需要,但我沒有需要我就陪她去,她沒有需要她就陪我去。

放學時,我們兩個也一起走,騎著車子邊走邊說著話,有時說習題,有時說閑話,到了十字街口說一聲再見,我左拐,她直行。但有時候,安小菲會隨著我拐過來,陪著我一直到我家後,再從另一條路回家,這樣一來她要繞過兩條大街,多走出一公裏多的路,但她還是經常這樣。

星期天,我們也會約在一起,或者我去她家,或者她來我家;我們一起逛街,一起寫作業,有時也一起照照鏡子。星期天的早上,如果我倆誰頭天晚上因為學得太晚,早晨起不了床,那個來找的就會進到另一個的臥室一邊拍拍她的屁股,一邊笑著說:“起床了,勤奮的公主。”

於是,那個睡覺的就會揉著眼睛坐起來,不好意思地笑笑,在對方的眼皮底下穿好衣服——我倆穿衣服誰也不避諱誰。

我們的家長對我倆成為好朋友非常滿意,因為我倆的學習都那麽好。我們在一起相互促進,我們都有良好的習慣,比如講衛生,懂禮貌,積極向上,不沾染不良愛好。我們兩個在一起,讓彼此的家長都放心。

最重要的是,我和安小菲有著共同的誌向。

我和安小菲共同的誌向是在中考的時候考上新世紀中學。

新世紀中學是市重點學校,並且是全市重點學校中最有名氣的學校。而我們學校十二中,隻是區重點,與新世紀差著老大的檔次。

我們對新世紀中學是如此向往,我們的內心裏時常把自己和新世紀中學的學生放在一起衡量。一個偶然的機會,我碰到了我小學時那個考上了新世紀初中部的同學——一個男生,我忽然很想和他比一比,其實我是想衡量一下自己。於是,我就跟他提議說我們兩個互相出題考一考對方,看彼此答得上來還是答不上來。

那個男生笑著說:“好哇,我先出,你答。說是樹上騎著一隻猴,地上一隻猴,一共幾隻猴?”

地球人都知道,這是趙本山在春節晚會上忽悠範偉的題。這個男生給我出這個題,表麵上是開玩笑,骨子裏是對我的歧視。我氣憤地跑開了,再也不理他。

我把這件事跟安小菲說時,她也氣得不行。她緊緊地拉住我的手,說:“雅麗,我們一定要努力,一定要考上新世紀中學!”

其實,我們從上小學一年級時起,家長就已經把新世紀中學定為我們的人生目標了。新世紀中學在人們的心目中是那樣宏偉,多少家長都把孩子考上新世紀中學作為他們望子成龍的第一步。在我上小學的六年裏,考上新世紀中學初中部一直是我和我的爸爸媽媽的目標。

可是我不爭氣,小考時我沒能考出邁入新世紀中學門檻的分數,隻考上了區重點十二中。這是我人生道路上的第一個挫折,但我沒有氣餒。我的爸爸媽媽也給我打氣,我立下了誌願:我一定要在初中三年之後,考上新世紀中學的高中部!

認識安小菲之後,我知道安小菲有著與我同樣的誌向。她與我的經曆如出一轍,也是與她的父母一起在小學裏就向往著新世紀,也在小考中遭受了挫折。她進新世紀的願望比我的更為強烈,因為她小考時隻差半分就可以進入新世紀中學。

在很長很長的時間裏,一想到新世紀中學,我們的心裏湧上的都是一種悲壯的情緒,因為我們的願望一定要實現。我們必須考入新世紀中學,否則我們無法向父母交待,也無法向自己交待,可是我們同時又知道,要考上它實在是太難太難了。小考時,我所在的小學隻有一個人考上了新世紀中學初中部,安小菲所在的小學也隻考上了兩個。而大家都知道,中考進新世紀,比小考的時候更要難得多。

一個星期天,我和安小菲摘下我們胸前十二中的牌子,溜進了新世紀中學。我們懷著朝聖一般的心情,躡手躡腳地走在新世紀中學的校園裏。我們拉起手互相壯膽,好在沒人注意我們。要是此時有人走過來問我們一句什麽,我們肯定會撒腿就跑。

新世紀的校園好漂亮啊,他們的操場好大啊,居然有網球場,幾個好帥的男生和幾個好靚的女生正在打網球。校園裏三三兩兩地走動著新世紀中學的學生,他們胸前驕傲地佩戴著“新世紀中學”的校徽。我和安小菲羨慕得要命。一個梳著馬尾辮的女生從我們身邊擦過,一邊走一邊背著單詞,一口純正得像磁帶一樣的英語。我們陡然間感到自慚形穢起來。

標準的四百米跑道上,十幾個男女生正在長跑。他們穿著天藍色的運動衣,看上去是那麽清純美麗。我們看得呆了。

安小菲拉緊了我的手,癡癡地說:“什麽時候我們也能在這裏打網球,跑長跑,背單詞,戴上他們的校徽呢?”

我說:“能的,一定能的,不是戴上他們的校徽,是戴上我們的校徽!”

“對,是戴上我們自己的校徽,我們要讓它成為我們的學校!”

那天,我們隻是在校園裏的操場上轉了一會兒就走了,沒有去教學樓。我們沒有勇氣走進它的教學樓,同時也是要把這走進教學樓的儀式留給我們正式成為它的學生的時候來完成。

走出新世紀中學的大門,我忽然發現安小菲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淚流滿麵。我的淚水也禁不住湧了出來,我們的臉上都是那樣一種辛酸而堅定的表情。我們互相握緊了手,同時說出來:

“我們努力啊!”

這個世界上沒有十全十美的朋友。

我承認安小菲是我最好的朋友,也為自己有這樣一個朋友而滿意——有了她,我不再感到孤單,走路坦然。可是,跟她在一起的時候,我的內心裏又時常充斥著一種說不出的滋味。

這是因為安小菲太優秀了,幾乎處處都比我強。跟她在一起,我感到很多本該屬於我的東西都被她剝奪了。

不要說學習上她永遠壓著我,占據著第一名的位置,讓我屈居第二,就是其他各個方麵,她也都擋在我的前麵。在班裏,她是班長,我是學習委員;在學校,她是年級的團支部書記,我是宣傳委員。

入學的時候我們兩個是一般高,可到了下學期,忽然有一天我發現她高出了我五公分。從此,她就一直以高出我五公分的麵貌出現在我的麵前。我倆在班裏算是長得好看的女生,都屬於那種白皙整潔的小姑娘,雖不是最漂亮,總應該排在前七八名吧。可有一天,我和她一起照鏡子,我終於在心裏暗暗地承認她長得還是比我漂亮——她的臉龐比我的更有立體感,皮膚細看也比我的細膩。

有一次走在路上,一個高中的大男生老是直勾勾地看著安小菲,她嚇得拉了我就跑。我卻不跑,嘴裏說怕什麽,其實我是想看看那個男生是不是也在看我。

三年裏,我和安小菲形影不離,我們一起玩,一起寫作業,一起完成班內外的工作,一起議論讓我們心儀的男老師女老師。誰都知道我倆是最要好的朋友,可是有誰知道我的內心裏那種被她壓抑的滋味?

這個處處比我強的安小菲,如果非要在她的身上找到一點不如我的地方,那就隻有一樣,她的眼睛不如我的好——她是近視,我不是。我有一雙讓我感到非常自豪的眼睛,我的眼睛非常耐用。從小到大做了那麽多的作業讀了那麽多的書,那麽多的同學老早都成了“四眼兒”,可我的眼睛一直保持著1.5的視力。也許是遺傳的因素,我的爸爸媽媽也都不是近視眼,我在視力問題上充滿自信。

而安小菲,初一入學時視力正常,可她的爸爸媽媽都是近視眼,她在這上麵沒有優勢。她跟班裏的其他同學一樣,視力漸漸下降,剛上初二就不得不戴上了眼鏡。安小菲十分在意自己的視力,剛剛戴上眼鏡的時候她的情緒萎靡了好一陣子,我能感覺到她對於在視力上落後於我很不甘心。

安小菲想盡辦法保護她的眼睛,每天堅持早中晚做三遍眼保健操。除了必須時,她從來不戴眼鏡——隻在看書寫字和看黑板時才戴上。她養成了一個習慣,隻要一放下書本就順手把眼鏡摘下來放到一邊;平時上學放學走路騎車,她更是隻把眼鏡揣在兜裏。

但她的視力還是下降得很快,在視力上我終於比過了她。這一點是我唯一的安慰。我們半年體檢一次,每次測完了視力,我的心情都會好上一兩個星期。

轉眼到了中考,初三學生到了最關鍵的時刻。你考出的每一分都決定著你是上重點高中還是上普通高中,而上重點高中還是上普通高中則又決定著我們將來的命運——進了重點高中,你基本上就進了大學了;進了普通高中,你要想考上大學則會難上加難。

我和安小菲更是緊張,我們心中的目標是新世紀中學。我們要過的是一根比高考還要窄的獨木橋。去年我們十二中隻有兩個人考上了新世紀中學。今年呢?會不會還是隻有兩個呢?如果還是兩個人考上,應該是我和安小菲吧?我們的成績不單是在班裏,在年級裏也一直是第一第二。

中考開始了。

第一天的上午考數學,九點考試,我們七點就到了。那天,我和安小菲是約在一起上學的。她繞了路來找我,我倆要利用這段時間再把一些重點的複習資料看一遍。

我們在校園的一個角落裏坐下來,看了一個多小時的資料,還在兩個很重要的問題上相互做了提醒,直到把認為臨場該看的都看完了。安小菲說放鬆一下吧,我們就把手裏的資料放下說著閑話。安小菲摘下眼鏡揉揉眼睛,隨手把眼鏡和複習資料放在了一邊。這些資料是不能帶進考場的,所以看完之後就扔在這裏了,反正考完試也沒用了。由於緊張,我們把考試要用的文具和寫字的墊板拿在手裏不敢放下,誰也不敢提考試的話題,怕越提越緊張。我們隻是說著閑話。

第一遍預備鈴拉響,該進考場了。我倆站起來就走,走進了考場;第二遍鈴聲響了,監考老師進來了,發下考卷,開始答卷了。

驀地,“啊——!”一聲驚叫在寂靜的教室裏響起,所有人的耳鼓都被這一聲尖厲的叫聲戳得一痛。大家驚慌地向聲音的源頭望去,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

發出驚叫的是安小菲,她在驚叫的同時跳了起來。之後,她猛地衝出座位,向門口衝去!

監考老師倉促間過來攔她,可哪裏攔得住。她拚命地衝了過去,從監考老師的腋下鑽過,一頭撞出了考場。

此時安小菲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她無論如何也不應該衝出考場。監考老師的做法是對的,也是為了她好,因為按照考場紀律,安小菲衝出考場的門,那麽這場考試她就再也不能參加了,她的成績將為零。可惜的是,安小菲當時的神經已經繃到了極點,對於突然發生在她身上的情況沒能冷靜地思考,而是本能地跳起來往外衝了出去!

我的朋友安小菲在拿起筆準備答題時,發覺自己的眼鏡忘在了外麵——她要去拿眼鏡!

我倆的座位隔得比較遠,我遠遠地望著她衝出考場的背影,內心湧起一陣內疚,可一切都晚了。

好多同學還在大惑不解,沒有明白安小菲為什麽跑出考場。我明白,剛才我們從那個角落站起身來考場時,我習慣性地往身後看了一眼,瞥見了她摘下放在那裏的眼鏡。出於一種說不清的心理,我緊閉著嘴,把已到嗓子眼的提醒的話咽了回去。在去考場的路上,我心裏慌慌的,既有做了賊似的心虛,又不願她在半路上想起眼鏡。安小菲精神太緊張了,當時她在前麵走得匆匆的,頭一次也沒回。

監考老師在要求同學們安靜,不要關注這件事情,集中精力答題。我扭了扭腰,坐穩,讓自己不再想別的,專心答卷——我知道我現在最要緊的事情是考試。

安小菲隨後就找到眼鏡跑了回來,但是監考老師不允許她回考場。到了這時,安小菲才想到了考場紀律。考場紀律她是知道的,可剛才都扔到了腦後。她在門外嚶嚶地哭了起來,無助地癱倒在地。

一切都晚了——這一場考試,安小菲的成績為零分。遭此打擊,接下來的幾場考試她也考得一塌糊塗。其實她當時要是不跑出考場就好了,眼鏡可以委托其他工作人員去找;即使沒有眼鏡,雖然答卷肯定會大受影響,可也不至於就得零分——以她的數學水平,至少還能得及格以上的分數;如果那樣,她受到的打擊也就沒有這麽大,後麵的幾科也就不至於考得那樣糟糕。

我無法說出我的內心裏是多麽後悔,我沒有料到事情會弄得這樣糟糕。當時在我的意識裏,我隻是認為如果她沒了眼鏡她的成績就會受到影響,我的成績就有希望超過她,而且我也沒有很細致地想這事——我的心情也很緊張啊。我要是預先知道結果會這樣糟糕,我肯定會提醒她拿眼鏡的。我是很想超過她,可我並不想毀了她呀。

但一切都無可挽回了。我後悔死了!

中考結束了,我考上了新世紀中學。我們十二中隻有我一個人考上了新世紀中學。

可是安小菲,連留在十二中的資格也沒有了——她隻進了一個職業中學。

我們都知道,進了職高,就等於和大學無緣了。

又是三年過去了。我高中畢業了,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點大學。

而安小菲,職高沒有念完就退學了,跟她家的一個親戚在小商品城做起了小生意。她租了一個攤位,成了賣絲巾、棉襪、針織內衣的小販。

我呢,從那個中考之後就怕見安小菲。而安小菲呢,中考之後就把自己關在家裏不出門,誰也不見。我也不敢去見她。有好幾次,我拿起電話想打給她,可每次都是拿起又放下——我隻感到我的心在怦怦地跳,不敢按鍵。

安小菲並不知道那天我看到了她的眼鏡,她是不會恨我的,她隻能恨她自己。我也從來沒有把這事講給任何人聽,包括我的父母,但這件事是藏在我心裏的一個鬼,讓我永遠害怕見到她。

開學以後,我們上了各自的學校,關係更是斷絕了。曾經是那麽好的朋友,居然在中考後連一個麵也沒有見。安小菲一定還以為是我看不起她了呢,可她哪裏知道我是怕她!

唉,一想起我那時隻要輕輕地提醒她兩個字:“眼鏡!”就會改變了她一生的命運,我心裏就說不出有多麽自責。這件事注定要壓迫我一輩子了。

誰能體會在陽光燦爛的日子裏,有一個鬼藏在心間角落的滋味?可我在新世紀中學讀高中的三年,時時都在品嚐著這種滋味。雖然我再也見不到安小菲,可是我會經常地想起她——走在操場上想起她,看到網球場想起她,跑長跑時想起她。每當我取得好的成績,在興奮歡喜之時,心中的那個鬼就不失時機地跳出來,在我眼前舞動,讓我心情黯然。有了這個鬼,在我心靈的天空裏,再也沒有出現過陽光燦爛的日子。

多少次,我想去找到她,當麵對她說出我心中的懺悔。可是我知道,我永遠也鼓不起這個勇氣。

大一的寒假,我從學校回到家裏,過了忙忙亂亂的一個月——趕不完的同學聚會,高中同學,大學同學,女同學,男同學,快快樂樂,風風光光。

可是在這麽多的聚會裏,我都沒有見到安小菲的身影。我聽別人說,安小菲從來不參加同學聚會。自從上了職高,她就斷絕了和從前同學的任何來往。退學後,她擺攤做生意,更是默默的。偶爾在路上碰到從前的同學,她都遠遠地就躲開了。

寒假結束了,臨走的前一天,我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內心的愧疚,偷偷地去了一趟小商品城——我多麽想多麽想看一看她呀!

可我仍然不敢見她的麵,我隻想偷偷地看一看她,看一看她現在過得怎麽樣。

小商品城的大廳裏亂得像一個蜂房,各個攤位毫無界線地擠在一起;買東西的人尤其多,小販們的臉上緊張而興奮,討價還價的聲音充斥著所有的空間。在這樣繁忙的氣氛裏,我遠遠地看見了安小菲。她比以前高了,可再也沒有了從前那高雅的氣度,周身上下是那種十足的俗氣;從前細膩的臉上現在是一種灰蒙蒙的樣子,她身上的穿著與她攤位上擺放的貨品一樣花哨。她在忙著照應三個圍著她的攤子挑挑揀揀的顧客,臉上的神情緊張而焦慮,好像是擔心顧客看不上她的東西而走開。她不停地對顧客說著什麽,意在說服。

看得出,安小菲還沒有落魄到生存艱難的境地——她的小攤子能夠養活自己,可是她一定過得不快活!

我的心裏湧起一股濃重的傷感。我真想走上前拉起她的手說上幾句話,可是我知道我沒有勇氣走過去。

忽然,安小菲不知為何向我這邊轉過臉,眼睛望了過來。

我倏地低下頭,什麽也不敢看扭身就走。我匆匆地走出大廳,來到了大街上。我感覺後麵好像有人在跟著我,可我不敢回頭看一眼,我隻是逃一樣地匆匆地走著。

夜色已經降臨,霓虹燈亮了起來。我像是一隻沒有頭腦的昆蟲,毫無目的地行走在大街上。街風裹挾著料峭的春寒陰惻惻地襲來,我單瘦的身體近於淒苦地承受著寒冷,我夾緊兩臂打著冷戰。街邊的店麵裏是溫暖的,我完全可以坐到裏麵,姿態優雅地喝一杯熱牛奶,或一杯熱咖啡,可我不敢進去,不敢停下腳步。

已經走出好遠了,可是我仍不敢回頭看一看,仍感覺到後麵有人在跟著我。我擺脫不掉這種感覺:我的身後有一雙戴著眼鏡的眼睛在跟著我,白亮亮的鏡片閃著光盯住了我。那眼鏡越跟越近,我甩不掉它。我還感覺到有聲音在叫我:“雅麗——雅麗——”

我不由得拔腿跑了起來,越跑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