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懼的平衡

這是幾年前經曆的一件小事。

散了戲,走出劇場發現正在下雨。我因從別處趕來看戲,沒像通常那樣騎車。丈夫推著自行車過來,說那你就自己“打的”回家吧。

一會兒就駛來了一輛“的士”。我不想在雨裏呆得太久,拉開車門就往裏鑽。等坐定了,抬手向車窗外的丈夫招招手。等招完了手,才有工夫來看車子裏的情形。車輪已經啟動,就在那一瞬,我才發現:車的前排座位上,除了一個年輕司機,竟然還有一個膀大腰圓的壯漢。

那兩個人都板著臉一聲不吭像是十分陰險。而且,車裏的燈很暗,有一種我很陌生的殺氣騰騰之感。

我出了一頭冷汗。猛地拉開車窗,回過頭去人群中尋找我的那位保護者,差點就沒喊出聲來你快救救我。我覺得他好像也察覺了車裏有兩個“司機”,他急急地跳上自行車尾隨著這輛“的士”追了上來。但不幸的是散戲的人流如潮湧來,隻一會兒工夫,他就淹沒在黑暗之中了。

車速很快。走的是快車道。快得確實令人生疑。

那兩人仍是一句話也不說。

我想這回完了。隨身的包裏還有剛從銀行取出來的一筆稿費呢。

我忐忑不安、心慌意亂。我想對他們說停車停車我要下去,可話到嘴邊卻張不開口。畢竟,他們還沒把你怎麽著;再揉眼看看窗外,行車的路線也對頭啊。看來,今兒我隻好豁出去,聽天由命了!

是花園村嗎?那司機沒好氣地問。

我用顫抖的聲音說是。腦子裏用最快的速度演習著應急的招數。我差不多已不會說是了,然而車又飛快地跑了一陣,按照我說的路線拐了幾個彎,竟然悄沒聲兒地停在我熟悉的那幢樓底下了。

我軟軟地靠在座位上,長長地鬆了口氣。定定神,用還在哆嗦的手掏出錢包付車費。拉開車門,壯壯膽問了一句:噯!你們怎麽兩個人開車啊?

“哼,這年月,晚上出車,一個人誰敢哪?要是有劫道的,兩個人都架不住!”開車的那個氣呼呼地嘟噥。

“你要是兩個人,我們還不拉你了呢!”冷冷地,另一個甩過來這麽一句。

車掉了頭,像來時一樣,急匆匆地走了。我在門前淅瀝的小雨中默默站了一會,恍然大悟。便如同一個死裏逃生的人,頭一回覺得這幢隱沒在夜幕和雨霧中的紅磚樓房,非常非常的可愛和溫柔。

然而事情卻沒有就此了結。我心情愉快地走上樓梯欲進家門時,發現自己根本沒帶鑰匙。

出門忘帶鑰匙是我常犯的一個錯。糟糕的是,此刻我的丈夫還騎著自行車在路上。這就是說,我得坐在樓梯上等他回來。

於是我坐在水泥的樓梯上,百無聊賴。表的指針突然變得懶洋洋的。我一會兒就失去了耐心,便跑到樓下去等。雨已停了,我意外地發現有一位熟悉的鄰居家還亮著燈,我想我何不進去同他們聊會兒天呢,這樣時間就會過得快些。

他們很友好地接待我,我們談得很熱烈。等我想起來該回家的時候,時針已指著十二點一刻。

我咚咚敲門。門裏有大聲嚷嚷的聲音,過一會門才開。他愣了愣,一把拽住我,莫名其妙地說:“警察,這麽快就、就找到你了?我,正在、正在報警呢!”

你說什麽呀?報什麽警呀?我也糊塗了。

幾點了你不看看?剛才你上車的時候,我看見了車裏有兩個男的,沒追上,隻好安慰自己不會有事。可你一直沒到家,我越想越可疑,越想越不對頭,肯定是那輛車的問題。這不,我剛打完電話,警察還讓我回憶車號呢……

我哭笑不得地打斷他說,嗨,你怕那兩個司機,人家還怕乘客呢。如今一到晚上,“的士”裏都帶著保鏢,是兩個司機“聯防”,防的就是像你這樣的大個兒。人家說了,要是你上車,他們還不敢拉呢,懂不懂?

他張著嘴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不過到我寫這篇文章時,“的士”裏的駕駛座和乘客席之間,早已裝上了防盜安全網。有人說這樣就井水不犯河水了。也有人說,這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

可每次我“打的”,坐在被鐵欄隔開的座位上,望著神色茫然的司機,我總會想:也許我們都是守法之人,然而我們無權彼此信任。我們相互構成了對方的暴力威脅。為了我們雙方的生命安全,我們必須互相戒備互相防範。

也許這樣很公平。

恐懼雖然暫時平衡。但由於這種平衡,是因許許多多次不能平衡的恐怖事件造成的,所以我們或許還將經常地經曆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