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不愧於天

用最後一點力氣登上十八盤最後一個台階,你以為登上了泰山之巔而實際上你僅剛剛叩開了天門。天門外有長長的天街,世界在那兒驟然一片迷茫混沌不見天日。

飄渺的白色紗幕由深邃的天際漫入無盡的地界,時而悠悠時而切切地擁著你,擦肩不知、拂麵不覺,幾步之外人影綽綽,含蓄如皮影戲。周圍的竊竊笑語被朦朧的視線阻隔,聲音似從天外傳來。

步履越發地滯重,卻能感覺到自己是在繼續地上升著,往那若隱若現、不勝幽寒的山的最高處,一步一步地挪移。濃雲如織、密霧如鎖,我看不清同伴的麵容摸不著自己的腳印,隻覺得我吸進去的是雲、吐出來的也是雲;我走出了霧又融進了霧;我驅動著風又被風所驅動;我劃破了那白色又彌合了那白色;我飄飄欲仙卻又走投無路;有一刻我幾乎覺得自己被丟失在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我僅僅是被那無聲無形的氣流所托舉所指引,引我向秘不可宣的九重天外攀尋。

它一點兒也沒有違背我的想像。我夢中的泰山便是神遊於雲海霧浪中的一隻大鳥,與天空融為一體。這座大山折磨了我這麽多年,全然不是因為它“五嶽獨尊”、蜚聲海內外的累累名聲。也許僅僅隻為我每一次回江南探親的途中,它總是突兀地從鐵路那一邊遠遠地鑽出來,**半壁峭岩,神神秘秘地雲籠霧罩,疾駛而過……

山路驀然而止,如一雙牽拉著你的手輕輕放下。纏綿的雲霧悄然散去,頭頂似有熒屏般的天光閃爍。**逸的風煙中,一座土紅色的宙宇,傲然立於泰山極頂天柱峰之巔。

極頂石就是在那個時刻顯現的。

它靜靜地蹲在玉皇廟正殿前一圈八角形的花崗石圍欄之中,由數十塊圓石組成。高不過尺,寬不過丈,大石如磐,小石如磨,錯落有致,緊密相依,石縫間還嵌著幾根青草。石前有碑,頂部刻著五嶽之首的泰山山符,下書:“泰山極頂——1545米”幾個紅字。圍欄與山石本身都呈一種粗沙似的糙米色,表麵坑坑窪窪,有疏疏朗朗的淺淡麻點,並不顯得怎樣的深遠與亙古。伸手去摸,粗糲的石頭竟有幾分溫涼,每個棱角都已被磨得光滑。便想起幾千年間撫平了這石上每一道皺褶的一雙雙手、洗淨了這石上每一粒沙塵的天風天雨。那瞬間我確信了泰山在一切生命之前的悠悠歲月。

廟宇即古“太清宮”。今稱玉帝觀或玉皇廟,由山門、正殿、觀日亭、望河亭、東西禪房組成。正殿3間,前後步廊式。內祀明代所鑄玉皇大帝銅像,神龕上有匾額,書:“柴望遺風”。可見遠古帝王曾登此燔柴祭天,望祀山川諸神。廟宇的輪廓線與玉皇頂山頭的輪廓線自然貼合,可謂岱頂形象的完成與延伸。極頂石西北有《古登封台碑》,乃是曆代帝王封山時設壇祭天的遺跡。據史料記載,極頂石原埋於玉帝觀建築之下,至明代隆慶六年有個叫萬榮的人拆觀而將其重建於巔北,出巔石以表之。這一挪便將山極從玉帝的封蓋下解脫出來——巍巍泰山之巔,竟終於連玉帝也要禮讓三分。

半生中曾去過許多名山,每每攀到山頂,望眾山綿延起伏,峰巒疊翠,似乎那山總是高於此山,便疑惑自己是否真的已征服了山巔極頂,沒有哪一座山給予過我極頂之肯定。而這方寸之地的小小極頂石,卻如同泰山之縮影,讓人從容收入視線之內,舉目能及,彈指可觸,像是慷慨地將全部的泰山精華一並奉獻與你。於是泰山雄壯之中頓時有了奇巧,偉岸中孕育出詼諧;泰山不再令人因敬畏而頂禮膜拜,卻在世人的崇仰中平添了幾分親切之情。

負載著幾千年曆史與文化的泰山,因極頂之石回歸自然。

雲霧又起,如一曲若有若無的仙樂,彌漫於峰巒之上。麻黃色的極頂石忽而清晰、忽而模糊,似浸潤於大海中的一座孤島。既離塵世已遠,四處肅穆無聲。登頂的遊人凝望極頂石久久不去,或驚愕、或沉吟、或漠視、或茫然,眼裏終是一派寂寂。

聽說此地曾立有一副對聯,寫有14字:地到無邊天作界,山登極頂我為峰。

我一步步走上岱頂,因之擁有了我的極頂石。

然而,人雖因山的托舉而高大,因山的導引而征服了山超越了山,但人的高度終於隻是山的高度,人隻能因山的終止而終止,當人成為山峰之時,前方可尚有路?

極頂石默然。對於世人的惶惑從不置一詞,哪怕是一聲暗示一句點撥。它隻在身旁的碑上準確無誤地注明了自己的高度,連一個多餘的說明都沒有。比之昆侖,比之珠穆朗瑪,它也許根本算不了什麽高山。一座山隻有一個高峰亦如萬物運動中享有的盛期。那個數字是一個句號,畫定了句號就該重新開始。它僅僅隻是一座泰山,它不是宇宙,不是太空,它不是無限的。如果它想要獲得一個新的高度,它務必在造山運動中將自己再沉淪一次。

據史料記載,泰山大約形成於3000萬年前的中生代中期。它的地層由世界最古老的岩石之一構成。25億年前太古代劇烈的地殼活動使魯西地區沉降帶原先堆積的岩層褶皺隆起成為古陸,形成規模巨大的山係,古泰山隨之由海底冉冉升起,露出水麵。後又經過近20億年的長期風化,地勢漸趨平緩,到距今6億年前的早古生代,華北地區平穩下降,古泰山重又沉於海中。它在黑暗的海裏默默等待了1億多年,至早古生代末期,古老變質岩的剝蝕麵逐漸沉積,整個地區再次抬升為陸地,古泰山便隆起為一個低矮的荒丘。距今二三億年的晚古生代中晚期,華北地區發生了海浸,古泰山成了海中孤島,後又繼續上升,至中生代晚期,泰山在燕山運動的波及下,地殼斷裂形成泰山穹窿,而後山體快速抬升,沉積岩紛紛剝蝕,雜岩重見天日,構成泰山雛形。至新生代初期,又一次被喜馬拉雅山運動扶攜,開始大幅度上升,又經曆了一個3000萬年,泰山方生成一副花崗岩骨架,嵯峨崢嶸、峻拔高曠、頂天立地,磅礴於天下。

泰山曾3次沉降,曾遭3次“滅頂之災”,曾3次被否定,卻終於昂首挺胸地站起來,成為巍然而柱天的泰山。泰山是注定要成為泰山的。25億年磨煉的是泰山的脊骨和自信。

那一刻,極頂石表麵朦朧可見的斑斑石紋與凹凸不平的皺褶,忽而酷似一尊巨人的大腦,甚至可見灰黃色的皮質下滾動的智慧與生命。如果泰山活著泰山自然是有頭腦的。那顆堅實的頭顱頂開岩層,鑽出地表,躍上大海,櫛風沐雨,生生不息。極頂石不需要帽子的庇護,無遮無掩地**著,坦坦****地佇立,日日在蒼穹下陷入永久的沉思。

我恍然覺得它始終是昂揚著頭的。史前、史後,今日、未來,它在永恒的歲月裏從來都仰天長嘯,與長空共日月。驀地,十八盤的峭壁上曾赫然入目的摩崖石刻重又躍入我腦中,那是孟子的名言:仰不愧於天,俯不怍於地——泰山極頂石果然無愧於天。它在將泰山峰頂饋贈於你的同時,也給予了你對於高度的認知。它創造了自己也創造了超越它的人。

所以距極頂石幾步之遙的玉帝觀外石階下,立有高6米、寬1.2米,形製方而非方,四麵狹窄不等,古樸渾厚的瑩白色無字碑。此碑未鑿一字,盡得風流。無字碑因立石而不刻其文,在曆史上眾說紛紜。曾被先人斷為秦碑,清考為漢碑,至今又有學者疑為唐碑。無論其究竟立於何朝,終為泰山千古聖跡,何況無字碑立於嶽頂登封台下,恰與極頂石互訴心聲、相得益彰。在泰山的莽**天風中,恍惚不辨的無字碑亦如仰天而無言的極頂石,留給世人一個難解的空白、一種關於重新開始的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