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樹林思緒

仰慕已久的紅樹林終於跳入眼簾的那一刻，我忽然覺得那像是成群結隊的綠色海妖，正從大海中冉冉升起。

它們濕漉漉、水淋淋，渾身都綴滿了細密的珍珠，瀑布似的從樹幹和葉片上流淌下來，在陽光下閃著異樣的光澤；它們綠油油、翠生生，裹著海底世界千年萬年的精氣，像一塊塊翡翠雕成的綠色珊瑚，俏然佇立，在海岸上聳起了一座無邊的綠色森林；它們肩並肩、背靠背，胳膊和手指互相勾連，用足尖在海塗光滑的泥灘上舞蹈著，在溫煦的海風中，呈現出千姿百態的優美形狀。

那定是來自海洋深處的精靈。也許是一次意外的變故，迫使它們背井離鄉，順水漂流。它們在炎熱的海洋季風中越過了浩瀚的南太平洋，最後被海南島瓊山市東寨港沿岸的海灘所迷醉，忘卻歸路縱躍登陸，在此安營紮寨。它們擯棄了人滿為患的舊港肥田，而選擇了貧瘠的鹽堿灘塗，另辟蹊徑。它們是真正富有競爭意識的智者，竟在這寸草不生的荒灘上，重新建立了自己的家園。

這片綿延54公裏的熱帶海岸潮間帶，從此被1833公頃蔥鬱茂密的紅樹林群落所覆蓋。海妖搖身一變，變成了灌木變成了喬木，有的取名為紅海蘭、有的取名海欖雄，還有叫水椰叫秋茄的，多達28個品種，就像幾十個獨立分散又簇擁相連的原始部落，相安無事悠然自得。天然質樸、奇異珍貴的紅樹林，如今已成為海南風光中獨一無二的自然景觀。

若不是海上精靈的遊戲，這綠寶石般的海上森林，為何得名為紅樹林？

那是一個至今不解的謎。看朱成碧——紅樹林是一個反其意而用的典範。

每日漲潮時，灘塗上的紅樹林，漸漸被一寸寸湧動上升的潮水吞沒，紅樹林便一寸寸地矮下去，像海妖的沐浴，最後整個兒酥酥地淹沒在藍色的浴缸裏，隻露出綠色的樹冠，顫悠悠地浮漾在海麵上，像海上盛開的綠睡蓮，更像海碗中新沏的綠毛尖。那綠色是鑲嵌在深藍色的托盤上，又襯在蔚藍色的天空底下的，天上地下都是柔柔的藍，那綠色若不是發著瑩瑩的光澤，怎麽就能從上下左右彌漫無際的藍顏色中，顯出它祖母綠一般純淨的質地和沉著的魅力？

那綠色從藍色中脫穎而出，綠得表裏如一，深入骨髓。

所以紅樹林的綠色，具有青出於藍而勝於藍的那種自豪感。

每日退潮時，紅樹林似出水的綠芙蓉，緩緩褪去淺藍的輕紗，從銀色的海灘上笑吟吟地站立起來。水珠一滴滴地從它的身上濺落，它抖動著翠綠色的葉片，**出碧玉般的身軀。每一片橢圓型的樹葉都纖塵不染、厚重柔韌、光潤鮮活，充溢著海浪般澎湃的力量，散發著陽光熾熱的氣息。每一根纖維中都浸透了水分，每一個細胞中都蘊積著水氣。潮漲潮落，海水每日不倦的洗禮都在它的葉上一層層塗抹著琺琅質般的綠釉。於是紅樹林的綠色，永不衰涸、永不萎黃。

荷塘有蓮、河中有草，水中綠色遍布，也許不足為怪。

但紅樹林不是草，而是樹。水中之樹，海中之木。紅樹林的綠色，被大海養育、又被大海保鮮。這綠色如此得天獨厚，萬物無可企及。

若不是海妖的魔術，紅樹林怎麽能在苦鹹苦澀的海岸灘塗上，生根發芽，化腐朽為神奇呢？

它們的腳就直直地插入在退潮的海灘上。漆黑的樹根被殘留的海水塗得發亮，如同海妖一雙雙形狀各異的舞鞋，在平滑的泥漿上旋轉出一個個或圓或方的足跡。那樹根疙疙瘩瘩、瘢痕累累，一坨坨形如斑貝、一絲絲密如蛛網、一片片盤根錯節，每一種不同的樹根和葉片，便是不同的紅樹品種了。

小船在紅樹林叢中被海水衝刷而成的河道水巷裏穿行，兩岸都是密密匝匝、鬱鬱蔥蔥的紅樹。林深處密不透風，陽光閃爍如針。時而可見一株株粗壯雄偉的獨立喬木，連接著江南茶園般連片的低矮灌木；又見甘蔗林青紗帳般撲麵而來，河道急拐，眼前卻是幾叢敦實的紅樹，如遠方大陸的翠竹桑林一色鋪排開去……

隻一片紅樹林，竟把天下植物的風光都收盡了。

紅樹林的港灣，水波不興、寧靜如鏡。藍的水綠的樹，偶有不知名的飛鳥，掀著斑斕的彩翼，嘟地從空中掠過，水裏猶如劃過一道彩虹。

再低頭細看那紅樹的根部，四周圍有粗壯的須根，像堅實的圓柱支撐著宏偉的大廳，穩穩地立於稀濕的淤泥之中。潮**去，風嘯風息，它的根係猶如一隻隻遒勁的鷹爪和鐵錨，牢牢紮於海底的礁石。它用樹根編織成一道不朽的箍網，自愈自生，日日常新。

凡有紅樹林的海岸，就有了天然的屏障和堤防。

它喝下苦澀的海水時，定是把海裏的鹽分，都用來為自己被風暴侵蝕的傷口解毒了；定是把水中沉澱的濁物，都化作了自己生長的養分。

若不是海妖的絕技，紅樹林的種子，怎麽能隨生隨長，落地生根呢？

紅樹開花時，或黃或白，雙朵並蒂。花瓣四枚，精巧細密，滿樹繁花藏於葉後，不喧不鬧。花靜靜開著，種子也悄然而孕。然後從果實的底部，漸漸伸出一支細細的綠色胚根，一天天飽滿，呈紡錘狀，又似山頂洞人的骨針，針尖直指海灘。

待到成熟的日子終於到來，那種子似有神助，脫離了它的母體，被地麵強大的引力所吸，向濕潤的灘塗猛地射去。隻這瞬間的彈跳，橄欖形的樹種已一個衝刺，如利錐戳於淤泥之中了。

它落地的時刻，身子筆挺，堂堂正正，就像從高低杠上飛身直下，紋絲不動。

細細聆聽，可聽得它將自己播種入地時，那“啪”的一聲。如鳥驚雁過，融雪滴雨，若有若無，若隱若現，極其輕微又極其壯烈。

東寨港偌大的紅樹林，每時每刻，都回**著紅樹種子落地的聲音。

那聲音若是匯集起來，如雷鳴亦如海嘯，綠島處處飄**著海妖奇妙的歌唱。

那極小極小的精靈，在海水裏掙紮著，它若是沒有及時伸出自己的小手把海灘抓住，它就被海水帶到陌生的遠方去了。

正午時分，可見一株株弱小的紅樹苗，正在退潮的海灘上，破土而出，搖搖晃晃地站立起來。當漲潮的海水覆蓋了海灘時，沒有人能夠看見紅樹的幼芽，因為它恰是在沒有陽光的黑暗中，在被海水淹沒的時候，悄悄長大的。

它一直在水下呼吸著舞蹈著，讓自由的水流引領通往自由的路徑。

海水可以磨去礁石的棱角，海風可將山岩化為齏粉，但浪濤與風暴卻奈何不了紅樹林，因為紅樹林擁有抗風暴抗鹽堿的強大生命力。活著的生命，每分鍾都在繁衍壯大，生命比岩石更頑強更堅韌。盡管自然界的物種會消失，但生命的力量，仍在不倦地抗爭。

在海洋與陸地的邊緣地帶，那綠色的海妖托起了一座不沉的綠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