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情形是這樣的——

看完地形,任長勝怕有隱蔽的火力點沒有發現,就布置了一次火力偵察。他和那戰士從兩個方向,各打了一梭子彈,幾個地堡都還擊了,沒遺漏什麽。他們正要回身撤走,冷不防從背後山坡上打來一梭子重機槍。林大山正臥在一塊凹地中,當他看清背後山腳下有隱蔽的地堡時,任長勝和那個戰士全中彈倒下了。正麵地堡竄出來四五個人,先下了任長勝和戰士的武器。他們發現林大山,剛一舉槍,林大山舉起手喊:“我是自己人,二〇六師的!”敵人圍了上來,他們驗了林大山的證件,問他怎麽跟共軍混到一塊去的。林大山看到對方穿的是保安團的軍裝,知道換了防,就說自己奉命去抓民伕,誤打誤撞叫共軍抓住了。他們在押解自己的途中迷了路,又把他押回到了這裏。問共軍有多少人,什麽番號。林大山眨了眨眼:“誰聽說過軍人對俘虜交代自己番號的?”正說著,搜查的人報告打壞腿的那個人並沒死。他們就抬著任長勝、押著林大山一起進了坑道,把他倆關在一個備用的空地堡裏。

敵人為了要情報,對任長勝用了刑。任長勝連自己的姓名都不肯說,敵人隻好把他吊在梁上,掃興而去。

在敵人折磨任長勝的時刻,林大山蹲在地堡一角,頭埋在膝蓋上,用拇指塞住耳朵。就這樣也還是後背發冷,戰栗不已。審問的人走遠了,他慢慢抬起頭來,已經滿臉是淚了。

他用袖子擦擦臉,手哆嗦著從口袋裏掏出半盒煙,朝門口的哨兵遞過一支去,說:“弟兄,給個火兒。”

哨兵往兩邊瞅瞅,接過了煙。

“出去抓伕,你怎麽敢離群兒呢?”哨兵說,“這下子,四十軍棍跑不了啦。幸好你是中央軍,要也是雜牌,我們連長先就給你一頓鞭子。”

“弟兄,”林大山朝任長勝歪了下頭,“掛彩的人,再這麽吊著不就完了?都是吃糧當兵的,想法兒給他鬆鬆不行嗎?”

哨兵沒言語,喉頭的核骨動了動。

“都是中國人,當兵的跟當兵的有什麽仇!誰保的齊不當俘虜啊!我叫人家抓住,人家可一個指頭都沒碰我!”

“當官的要這麽辦,小兵拉子能說啥!”

“身在公門好修行,前線上槍子有眼呢!”

“你要行好,咱交個朋友。裝看不見就是了。繩子可不能鬆,給他腳下墊兩塊磚吧,牆根下有。”

哨兵轉身去望風,林大山給任長勝腳下墊了三塊磚。任長勝低聲用日語說:“水,給我喝口水。”

林大山把半包煙全給了哨兵,托他弄來一茶缸涼水。背著哨兵,端到任長勝嘴邊去喂他,悄悄用日語說:“我沒法報答你對我的關照,心裏很難過。不久我要被押回青年軍去了,你有什麽事,趕緊對我說。我隻要死不了,決不忘記替你辦!”

“見到我們的人,替我報告一聲,我沒有玷汙革命戰士的榮譽。”

“記住了。”

“我沒有完成任務,請上級給我處分。”

“你?”林大山哽咽地問:“你就沒有一點自己的事要我辦嗎?”

“這全是我自己的事。”任長勝微笑了一下,“我回國來就是為了把自己的生命獻給國家富強,民族複興的事業。求仁得仁,我很滿足了。隻可惜我找到革命部隊太晚了,戰鬥的時間這麽短,要能再參加戰鬥多好,哪怕再給我一次衝鋒的機會呢!呐喊,廝殺……”

林大山第一次看到任長勝的眼睛裏滾動著淚水。

“我懂得,你是幸福的!”林大山一半安慰對方,一半自我感歎地說,“你們活著有目的,臨危也有慰藉。可我不論活著還是死去,都象一片扔在河水裏的落葉,毫無目的,身不由己地旋轉、飄流,沒有人認真地看它一眼。從我走進社會,頭一次被當作人待,就是跟你們一起的那幾天……”

外邊有零亂的腳步聲,林大山閉上嘴,又躲到角落裏去。

敵人連長站在地堡外宣布,送林大山回青年軍發落,叫他順道把共軍戰俘背到保安團團部去。一個匪軍押解著他們。

天黑了,飄著牛毛細雨。林大山背著任長勝在戰壕裏行走不便,押解的匪兵急著回來交差,叫他們爬上戰壕,沿著洛河大堤行進。大堤上不時有遊動哨,匪兵答了口令就放行,並不查看。

押解的匪兵在他們後邊有五六步,任長勝在林大山耳邊悄悄地說:“朋友,咱們要永別了!我現在才感到生命多麽寶貴,多麽不該浪費它!你還有大半生的歲月,認真考慮一下怎麽活得更有意義吧。這麽腐敗的政府,這麽反動的軍隊!隨著這樣的濁流會飄**到什麽地方去呢?每一個有良心的中國人,都應該把自己的生命投入到改變祖國命運的鬥爭中去!”

林大山沒有出聲,把背著任長勝的兩隻胳膊用力的緊挾了一下。

押解的匪兵靠近了,林大山說:

“兄弟,方便一下。”

“懶驢上磨,你利索點!”

林大山把任長勝放到地上,用手悄悄捏了捏他的手,走出兩步,蹲了下來,兩手在地上摸索,不一會觸到了修工事扔掉的半截磚頭。匪兵見半天沒動靜,就粗聲粗氣地吆喝:

“你在那兒磨蹭什麽?拉線兒屎啊?”

林大山說:“那河裏有個什麽東西,一閃一閃,怪嚇人。”

匪兵走到岸邊,問道:“在哪兒?”探頭往下看。林大山忽地一下跳起來,拿半頭磚朝他頭上砸去。任長勝用盡力氣抱住了匪兵的兩條腿。那匪兵叫了一聲,雙手端起槍。林大山朝他頭上又砸了一磚,奪過槍,狠狠地朝他腦袋上砸了一槍托,那匪兵跌到河裏去了。

任長勝力氣用盡,也失去知覺。

林大山把槍掛在脖子上,背起任長勝,轉身朝遠離河岸的方向疾走。終於逃出了敵人防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