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小龍在演習中表現得出色,得到了副師長的表揚。徐明聽到這個消息,請了半天假,來看望這個童年時期患難的夥伴。

郭小龍穿著件印著大紅獎字的背心,蹲在院裏洗衣服。一見徐明,就迎上來說:“你來的好,我打算洗完衣服就上炮團找你的,單車都借好了。”

看到小龍神色格外認真,徐明就問:“有要緊事嗎?”

“有,咱們找個地方去談。”

小龍找連長請了假,領徐明往水壩上走。從這裏到水壩,要經過公社的那條街。星期天是趕街的日子。色彩鮮麗的壯族姑娘,上下一身青的中年婦女,擔著青菜、芭蕉,用竹筐挎著櫻桃、枇杷,一邊唱山歌一邊趕路。徐明催道:“有話你可說呀!”小龍指指路上縷縷行行的人說:“你看這是說話的地方嗎?”隨後一反常態,低頭猛走,徐明耐不住這寂寞,從挎包掏出口琴來,一邊走一邊吹。眨眼工夫就吸引來一批嘰嘰嘎嘎的少女。

“解放軍哥哥,吹個洪湖水,那個歌子好聽得很咧!”

“你們先唱個山歌我才吹!”

“山歌好唱無人對嘍,你來對歌呀?”

“哪有軍人對歌的!我不會。”

“唔,這個解放軍阿哥是個老封建呢!”

大道響起一片鳥鳴似的笑聲,一個圓嗓子起了個頭唱道:

阿哥要我唱山歌來,

山歌好唱少人和來,

要是有人來答對呀,

唱到日落鳥回窩嘍。

一個尖細嗓子就接上唱:

我要阿哥唱山歌來,

阿哥臉紅嘴哆嗦呀,

封建思想沒除淨吆,

快去河邊洗腦殼呀。

大道上又是一片笑聲。小龍皺皺眉,把步子更加快了。來到街上,小龍一頭鑽進入群中,插著人縫穿過街墟,奔上水庫的壩頂,直走到壩的另一頭,一片檳榔樹下才站住腳。他等了有十分鍾,見徐明捧著一捧枇杷,腋下夾著兩棵甘蔗,滿頭大汗地追上來。

“你怎麽搞的,低著頭隻管走,喊也喊不住!”

“我沒心思和丫頭們逗嘴,叫人家將的下不來台!”

徐明作個鬼臉,笑嘻嘻地把甘蔗扔下,捧著枇杷到水庫邊洗了洗,坐到小龍身旁來。

“吃吧,一邊吃一邊說。”他自己先把個枇杷放在嘴裏。“好香,好甜,在咱東北哪吃得上這東西。”

“我碰到鬼了!”郭小龍咬了口枇杷說。

“什麽?”

“咱們來了個副師長,你聽說沒有?”

“聽說了,沒見著,他去視察炮團我正出差在外,聽說就是他表揚了你。”

“你知道他是誰?”

“誰?”

“陶團長!”

“哪個陶團長?”

“把我爸爸定成走資派,把你爸爸打成老工賊的那個軍代表!”

徐明嚼著枇杷的嘴停了下來,半天沒出聲。過了一會,他吐掉嘴裏的枇杷說:“不是聽說他學習去了?”

“當官的,學習完了還當官,還升一級呢!”

“你沒認錯?”

“他的頭發白了,可眉頭那個疤還在,我能認錯?你不想想咱頭一次是怎麽看見他的?”

十一年前的一個夜晚,兩個“小狗崽子”爬在學習班牆外的一棵樹上,想偷看一眼已經幾個月沒見麵的父親。結果他們看到了一個鬥爭會的場麵,看到坐在桌子正中的軍代表聲色俱厲的訓斥人,看到在軍代表退出屋去以後一群人對他們的父親拳腳相加……

“還有名字呢,陶玉成!”郭小龍一字一咬牙地說,“我看過我爸爸第一次結論抄件,軍代表簽名就是這三個字!”

徐明把吃剩的半個枇杷扔進水裏,也皺起了眉頭。沉默半天,長歎了口氣說:“隨它去吧!咱當兵又不是給他一個人當的!”

“可他管著你!”

“副師長離咱小兵遠著呢!又用不著跟他直接打交道。”

“誰說,他頭一天參加演習,就下到我們連隊來了。還親自指揮我搜索山頭呢。幸虧我是第二天才認出他來的,不然我演習成績好不了!”徐明拔起一根魚腥草叼在嘴上想心事。

郭小龍激憤地說:“我從當兵的那一天,就發了誓,要當個好戰士,為軍隊爭光的戰士,決不當不講政策、破壞優良傳統、叫人指後脊梁的軍人。那樣的軍人,我心裏指的就是他!現在好了,成了我們的上司!”

徐明沉吟一陣說:“也許他打仗還有一套。”

郭小龍說:“那我也不能在仇人指揮下上戰場,當年受的氣你忘了?我忘不了。”

徐明說:“我也忘不了。可是怎麽辦呢?越南兵天天偷襲我們的哨所,炮彈都落到小學校的課桌上了,這場戰爭看來不能避免,大敵當前,咱們跟陶某人的恩怨總得往後推推吧?”

郭小龍低頭思慮了一陣,拍著大腿說:“你是黨員,辦事得有個紀律,我不難為你,我白丁一個,沒那麽多考慮的,打仗行,叫我在他領導下去打我不幹,不能調換部隊我就退伍,我家裏困難,有充分理由。”

徐明說:“你別冒失,想周到點。今天來不及了,我請假的鍾點到了。過兩天咱們倆再研究研究,你可千萬別自行其是!”

徐明走後,郭小龍決定不再和徐明商量了,免得被他拖住後腿,動搖自己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