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永遠的樓觀台

晨九時出發,去參觀樓觀台。

一路上經戶縣、長安,依秦嶺山脈而行。這裏種水稻,大片大片的稻田,綠秧重重,很有江南的況味。十點鍾過草堂寺,傳為杜甫結廬之地,又傳白居易借居這裏寫下了那首膾炙人口的《長恨歌》,不知確否。若果真如此,這草堂寺當為那些終生寫詩卻不知詩為何物的“詩人”們所該回避的聖地了。

近十二時到達樓觀台。

其址位於周至縣城東南三十華裏的終南山北麓,史載這裏是老子為他的高徒尹喜留下《道德經》的地方,這精湛的五千言,不僅是中國,而且是人類文化史上最古老、最充滿智慧的一部奇書。就因為這件事,樓觀台成了一處人文的旅遊勝地。

斯時正值盛夏,八月的西北高原上的陽光,比初戀情人的眼光還要熾烈,還要灼人。人們首先來到了山下的崇聖宮,我們一家,還有為我們駕車陪遊的朋友許君,是來這裏駐足的唯一一撥遊人。隻見敗壁殘垣,古柏數株和一道傾圯欲垮的山門。穿門而入,偌大的庭院內,卻是連照壁都沒有了,離離荒草之中,幾十通殘碑,東倒一個,西歪一個,像是一群饑寒交迫的乞丐,連向路人伸手乞討的力氣都沒有了。一隻雕刻得栩栩如生的青牛,與真牛大小仿佛,偏著頭,臥在一株被火燒過的古柏之下,成為這院子裏唯一的生氣。隨我同行的兒子維維跨在牛背照像,我戲謔地對許君說:“看看,如今不是老子騎牛,而是兒子騎牛了。”轟笑而出。

由此到樓觀台,不過兩公裏,但見終南山勢,逶迤而來,並無峻肅之感。初次來遊,不知台在何處,車剛停下,便有一群當地農民操著濃重的秦腔告訴我們,乘他們的馬上山去看太上老君的煉丹爐,是最有興致的事情。兩句開場白說過,便像綁票似的,強行拉我們上馬。於是,不明不白地,我們成了驚兮怵兮的騎士,在陡峭的山路上,前傾後仰,左顛右躓。突然,妻一聲尖叫,原來她騎的那匹馬縱身一躍,騰上一個一公尺多高的坡坎。這對於馬,是極平常的事,對於城裏的女士,卻是一件香魂驚裂的嚴重事件。其實,不單女士,就是平時以豪氣自重的我輩,也是受不了這突然的一躍。老子是智慧集大成者,他寧肯跨一匹青牛,慢吞吞地朝遙遠的西域而去,也不肯借助當時的交通利器——日行千裏,夜行八百的駿馬,也是把危險因素放在第一來考慮。南宋的大詩人陸遊,是個“鐵馬冰河入夢來”的英雄詩人,然而出門旅遊,他依然選擇“細雨騎驢過劍門”,書生再英雄終究還是書生,俯首貼耳的小驢子,四隻小蹄子蹓出的碎步兒,與詩人的悠遠情懷極為合拍。閑言少敘,還是回到正題上。大約半個多小時,我們終於來到了山頂,馬夫們所言“太上老君煉丹爐”的地方,叫煉丹峰。對這些杜撰的景點,我毫無興趣。在煉丹峰西邊,有另一座突兀的峰頭,這便是樓觀台的主峰,即老子向尹喜講述《道德經》的說經台。我走到這座峰上,坐在說經台的亭子裏,眼看四圍深翠逼人的山色,耳聽颯颯樵風,啾啾鳥鳴,心中便自然浮起超拔世塵的愉悅。九百多年前的蘇東坡,坐在這個亭子裏,寫了一首詩:

劍舞有人通草聖,

海山無事化琴工。

此台一覽秦川小,

不待傳經意已空。

蘇東坡生活的時代,正值佛教禪風大盛,禪化的思維視“五蘊皆空”為人生最高境界。因此,本意為“無”的《道德經》被蘇東坡解釋為“空”了。“無”和“空”意義相近,但到底還是有區別的。“無”接近於一塵不染,“空”接近於一念不起。我之所以說接近而不說等同,乃是因為這兩個字所含蘊的哲學意義難以完全用語言解釋,其玄妙處隻可意會,不可言傳。禪家傳承的方式是“以心傳心”,這便是徹底否定語言的作用。

蘇東坡站在這傳經台上,已無需老子傳經,他就徹底理解了“空”,這種徹悟,乃是高山流水,綠樹紅花的自然起了作用。自然永遠是人類的母親。人尊重自然,理解自然,遵循自然,即可獲得“天人合一”的境界。我理解《道德經》,道即是自然,德即是法則。一個人隻有掌握了自然的法則,才有可能成為一名智者。這一部奇書我不知道讀過多少遍,每次讀完它總會有一些新的體會。

如今我徘徊在傳經台上,雖沒有蘇東坡那份無師自通的天賦,但依然感到有一股悠遠的清氣爽爽亮亮而來,連日的旅途勞頓消失殆盡。我的思維又活躍起來,看到鳳尾森森的竹園,看到蘭天上飄忽的白雲,看到小路上躍動的健馬,我忽然理解到——無——即是瞬間穿透永恒。老子的智慧是不受時空限製的。

在傳經台上休憩片刻,我們辭掉了馬,拾級而下來到樓觀台。

樓觀台為尹喜觀星之地,也是尹喜留下老子寫出《道德經》的地方。因此該台又名老子祠。山門前有一池名“上善池”,池碑為元朝趙孟頫所書。進得山門,左右皆碑房,十二座高約八尺的大碑,書了《道德經》全文。碑房而後的老子祠,是樓觀台的第一重大殿,殿額“老子祠”三字,為趙樸初所書,而剛才所進的山門上的“樓觀台”三字,則為現代書畫家石魯書寫,古拙而凝重,頗有“無為”氣象,這三個題額,我最欣賞石魯的一個。

老子祠後是鬥姆殿。

鬥姆殿後一殿,第三重殿,叫“墳苦殿”,門卻是北向,朝進山的崇聖宮方向。於此前瞻,坦**秦川在目,灃浴河從左手前流,右邊兩公裏處,為大清寺。大清寺塔矗立在明晃晃的太陽下,巍巍然透出蒼涼的曆史古意。導遊的青衣道人講,那大清寺裏有一位老師太,已經一百零八歲了,依然耳聰目明,還咬得動幹炒的大豆。我真想前往拜訪這位跨世紀老人,詢問她暮鼓晨鍾是不是生命的最好營養。但我仍是作罷,一是時間不夠,二來,我即使問到了養生秘決又有什麽用呢?暮鼓晨鍾,在唐詩宋詞中是上乘的意境,可是在現代生活中,卻是一般人難以忍受的孤燈殘夜。

在觀中徘徊參觀,買了一本曆代名人詠樓觀台的詩選,立刻發現了一個問題,最早題詠樓台觀的,是唐代那個有名的風流皇帝李隆基,即唐玄宗。他寫了一首《過老子廟》:

仙居懷聖德,靈廟肅神心。

草合人蹤斷,塵濃鳥跡深。

流砂丹灶沒,關路紫煙沉。

獨傷千古後,空餘鬆柏林。

詩中彌漫著惆悵的情緒,與“雄視千古”的帝王氣概相去萬裏,為什麽會這樣呢?翻閱有關資料,便發現了一個有趣的問題。

唐太宗即位後,便命令當時的大學士高士廉等人重修《氏族誌》。卻說李唐開國之前,自魏晉以來所形成的門閥士族觀念根深蒂固。數百年來相襲流傳的一些大家族盤根錯節,成為一股強大的政治力量而對皇權形成製約。正是這些世家人物,認為唐室李氏宗族是北魏拓跋氏後裔,沒有高貴的血統。高士廉主修的《氏族誌》,初稿接受了這樣的傳統觀念,依然把山東崔氏排要第一位。李世民看後勃然大怒,訓斥高士廉說:“我貴為皇帝,為何姓崔的還擺在第一?你們看重的這些大姓,有幾個不在我的手下為官?你們編氏族誌,不須論數世以前,隻論今日官爵的高低。”於是高士廉立即遵從李世民的旨意,把皇族李氏定為第一。改是改過來了,但李世民自己也知道,作為北魏拓跋氏的後裔,其祖上的確沒有值得誇耀之處。於是開始找尋過去曆史中姓李的名人,這一找就找到了老子。老子名李聃,與唐室同姓,唐太宗便宣稱老子是唐室皇族的遠祖。由於老子地位的驟然提升,樓觀台便進入了它最為輝煌的時期。老子既是皇族遠祖,他所創立的道教自然也就變成了國教。而樓觀台也被唐太宗定為皇室祭祠老子的場所。有唐一代,先後有三個皇帝親來樓觀台祭祠老子,唐玄宗的妹妹玉真公主更是削發出家,在樓觀台隱居五十一年,直至老死。基於這層緣故,唐代大詩人如李白、王維、白居易、岑參、司空曙、溫庭筠等,都曾來樓觀台瞻仰參拜,並留下瑰麗的詩篇。

現在,我在樓觀台的幾重大殿間徘徊躑躅,看落滿曆史灰塵的古老廊柱,漆繪的顏色已經剝落,那些鮮豔的富有神秘感的道家圖案,已成了蜘蛛掛網的樂園。殿內的木雕神像,也被一個世紀又一個世紀前來瞻拜的道眾所敬獻的心香薰黑。走近它們,撫摸它們,麵對飄落到漆柱上的落葉,祭案上的香爐以及溫熱的爐灰,我的心靈又怦然而動。老子與孔子,是中國智慧長河的兩大源頭,在中國文化史的版圖上,他們兩人,一個是長江,一個是黃河,在流往太平洋的途中,它們匯聚萬水千川,既有壺口瀑布那樣的壯烈衝跌,也有撞開夔門那樣的豪邁奔騰。朝代興衰更替,英雄過眼雲煙,但文化的長河卻從來不曾斷流。尊道抑儒,是中國在人類公元第二個一千年開始時所發生的事情。終唐代一朝,又延續到北宋,老子在統治者心中的地位,是高過孔子的。到了南宋,這情形才開始發生變化,孔子的身價大增,道家社稷開始演變為儒家中國。孔子被尊崇為“大成至聖先師”,而老子,則失去了尊貴的封號;而樓觀台,也就日漸冷落,變成了一座尋常的道觀。代替老子接受宋明兩代皇帝封贈的,是江西龍虎山的張天師,這說明了兩個問題,一是道學的“無”,已不能擔當治理國家的理論基石;二是文化重心的南移,從遊牧文化中發展起來的西北高原,再也沒有多少文化精英活躍在中國的政治舞台上。而大量的南方各省的讀書人,或封侯拜相,或皓首窮經,管領時代的**,一代又一代,從南宋建都杭州開始,直到今天。

許多曆史上有名的宮觀,現在多半已泯不可考了。樓觀台雖然也已經式微,但畢竟因為老子的關係,還不至於完全消失。盡管失去了唐朝時的輦車塞路,樓閣參差的皇家氣象,畢竟,這最起碼的三重大殿,曆代還是有人維修。其實,我覺得這樣甚好。道觀也好,佛寺也好,都是養心去塵的地方,清靜應該是它們的本色。如果一天到晚鬧鬧哄哄的,我們這些被世俗的生活折磨得死去活來的人,來到這裏,又怎麽能得到心靈的慰籍呢?

如今我漫步在遊客寥寥的樓觀台中,真想在這裏住上十天半月,與道人一起,清洗一下那些古碑上的積垢。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城裏還有多少躲不開的煩惱事,等著我回去處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