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遊廬山記

——山魂水魄說廬山

八月下旬,我,還有我的妻與子,一起上廬山小住了幾天。久居城市,苦於生計,每日鹿鹿奔塵,為世俗所累。我本山中人,住進城市,便應了“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濁”的道理。然山人的性情,無時不在心中發酵。偶有偷閑,便尋思得一點山水之娛。當不至睽違林泉風月而使詩心憔悴。此番廬山遊,掙脫酷暑蒞清涼界,擁浮嵐冷翠,沐古木微風。撫泉弄石,踏月餐霞,悠遊得玄猿白鶴一樣,連今夕何夕都不太記得了。

登五老峰

登五老峰時,天公不作美。

晨八時,車抵五老峰的山門,霏霏細雨已飄忽而至。一些遊人在山門前的石階上徘徊,猶豫著上不上山,都害怕淋成落湯雞。而且整個五老峰已被陰雲吞沒,上山也看不出什麽名堂來,於是不少人掉頭而返。我則不甘心。我來遊此,原不為嚶嚶嚦嚦的山鳥,以及朱朱粉粉的山花。我隻想用我的慣踏崎嶇的雙腳,來這裏丈量犖確千古的岩石;用我的握滿風霜卻從未握過靈蛇之珠的雙手,去撫摸一次五老峰上的出塵萬仞的虯鬆。斯時風起雲湧,雨灑山道。正好為我一壯行色。妻因為有點工作沒有來,我問同行的八歲的兒子上不上山,他勇敢地點點頭。於是我們手拉手,笑著撞開雲霧,進了有些冷落的山門。

還在兒時,我就熟讀李白的絕句《望廬山瀑布》

廬山東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

九江秀色可攬結,吾將此地巢雲鬆。

山是削出來的芙蓉,何其瑰麗的想象!葛衣芒鞋到此,日間傲嘯,夜巢雲鬆,又是多麽浪漫的作為!繁榮的城市,精神的神廟,可以因為人的愚昧而變成廢墟。在利益的爭奪中,人可以變化為經濟動物,生長歌詩的沃土也變成文化沙漠。唯有青山,永不改它遺世獨立的初衷。無論是詩人還是哲人,是羽人還是是禪師,莫不都希望在雲煙縹緲的山峰上構築他們的精神之巢。千年前的李白如此,千年後的我亦如此。登五老峰,乃是我平生的夙願。

石階向上,蜿蜒複蜿蜒;寒雨連山,纏綿如江南麗人。此時山下,尚是溽暑的八月,而在這人衣盡濕的山上,我左手拉著的樹上,挽結著雪夢方醒的初春;右手拽著的枝條,淺敷的竟是霜娥掀下的深秋。我雖然找不到一枝紅躑躅,但青鳥般飄落的木葉畢竟是五老峰送給我的名片。傳說因嗜酒的陶淵明而生出的提壺鳥,雖然沒有鼓翼而來,但路旁鞠躬如也的小草,畢竟在山風旋來時,為我舞一曲魔力特具的迪斯科。讓我的心,跟著它,跟著整個五老峰,在雲霧中旋轉。

從山門到五老峰的第一峰,大約有一千多級石階。有人告訴我,這裏的,還有三疊泉等處的石階,都是近幾年才鋪好的。往日登山人,走的是羊腸小道。石階對於後來的旅遊者,是一件功德事。對於我,它還是一種密碼,一步一步,它把我引向古往今來之我輩都想破譯的境界。沿著梯級上升,在它的頂端,尋求滋養靈魂的蛋白汁。

大約二十分鍾,我們登上了五老峰的第一峰。峰頭有一亭,進去稍事休息。衣衫濕了,有汗也有雨。兒子似乎不累,一路攀登,且還拔了不少野草。一束在握,在亭外的風雨中奔跑著。我想喊住他,進亭子來歇口氣。他揮舞著野草嚷道:我要掃雲。

這小家夥,竟在扮演神話中的掃雲童子呢。

然而雨霧還是湧來,像北方曠野上饑餓的狼群。我感到腳下的岩石在震**。每一秒鍾,它們都在這偉大的撞擊中分化和重新組合。懦弱的碎為粉末,堅強的更加突兀。這時,我仿佛看到李白破空而來,用他劍峰一樣寒厲的聲音對我說:“熊召政,如果你是真正的楚狂人,就該走出這個比烏紗帽還要醜陋的亭子,和五老峰一起,在風雨中放歌。”

頓時間,我血脈噴張,一個虎步,跳進急風驟雨中。五老峰,給我一柄青銅劍吧,最好是屈原舞過的那柄,或者,給我一支拔自深山中千年老狼之毛做成的筆,今天,隻有用這樣的筆,我才能在這萬仞蒼崖的風雨中留下鐵畫銀鉤。

隻是,我的左手空著,沒有劍;右手空著,沒有筆。也許這樣更好,五老峰歡迎兩手空空的遊人。

一大一小,我和我的兒子,沿著五老峰的山脊信步。一個是飽曆風霜的憂患書生,一個是未諳世事的童稚。這樣的兩代人,同踏一條崎嶇的路。在海拔高達一千四百多公尺的風景中,我們成了兩支能夠走動的虯鬆。

一會兒,我們走到二峰。峰頂下的巨石鑿有“五老峰”三字,字有古意,惜無峭拔之感,與此峰氣質不符,巨石下有一石洞,本是避雨的好去處,卻恨被一些缺德鬼當成如廁之地,穢臭不堪。我們掩鼻而過,又一口氣走完三峰、四峰、五峰、雲霧越濃,越是增強我向前展望的想象力。在三峰,我們見到一棵掛生在千尺斷崖上的老鬆,虯枝怒挺,針葉戟張。我想,這大概就是李白要築巢的那棵雲鬆了。

在四峰頂上小憩時,有片刻時間,雲霧忽然散開,同立於此的二三遊人,無不驚喜。最奇妙,最驚人的光芒在我眼前盤繞。添我逸氣,撞我胸廓的巨石,像赭色的積木一樣壘起;長我誌氣,紮我濁眼的林鬆,像戈矛一樣怒挺;給我爽氣的是鳴泉濺起的最純粹的白;養我浩然之氣的是山脊上蛇行著的且韌且脆的藍。五老峰成了一麵彩色的多棱鏡,每一種色彩通過它的投射,都變成了天國的光芒。如果我能把它們收集起來,揉搓出一條虹,一端架在這五老峰上,另一端,就搭在每一個新世紀的碼頭上,讓它永遠成為人間的黎明。

望眼還舒。九江城曆曆在目,煙波無際的鄱陽湖正氤氳著空濛的澤氣。陽光在那裏橫陳,點點乳白,分不清是翔鶴還是漁帆,迎麵一陣風來,是花訊風還是漁訊風?吹上五老峰,就變成充溢的元氣了。據《廬山誌》載,陶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詩句中的南山,就是這五老峰。別人在高山麵前是景仰,而他隻是悠悠地看看,何其淡泊!同李白相比,他的人生更富老莊氣。我設想,如果此時我站在這位五柳先生的柴桑故居東望五老峰,會不會看見趺坐在風雨中的五位老禪師呢?

五峰都走過了。永棲在岩石上的林泉之德,煙霞之誌,岩穴之風都是不肯被我帶走。它們隻肯在山上孤寂著,逍遙著,嚼著吞咽著日月而不被日月吞咽。

該下山了,我忽然產生了失落感。這是因為我的心掛在李白巢過的那棵雲鬆上,我的靈魂,還徜徉在陶淵明送來的**時節中。

下山有數千步石階。比上山要辛苦十分。未及一半,兒子走不動了。他問我,為什麽下山比上山還累?我本有好幾種回答,但是我沒說,我隻是指了指山底下的青蓮穀,告訴他,那些低窪的地方,也有很美的風景。

遊三疊泉

遊三疊泉的路線有二:一是從九江至秀峰的公路中途下車,沿幽壑窮洞,攀援而上。一是沿五老峰背之青蓮穀拾級而下。

我們走的是後一條路線。

從五老峰第五峰下的停車場出發,前行約裏把路,至溪口,過小石橋,就進了青蓮穀。端的好一個青蓮穀,林木交掩而花含醉態,水石相激而泉更風流。該穀因李白的別號青蓮而得名。現在,我們一家三口穿行其中,腳踏溪中高高矮矮的石塊,頭頂樹林中濃濃淡淡的蓊鬱。妻與子都表現出少有的高興。妻十年前曾來遊過一次,那時還是一個無牽無掛的大學生,她感覺那時的青蓮穀沒有現在這麽美。

迂回行約三裏許,舍青蓮穀上一處山口,從那裏下行幾乎是垂直的三千多級石階,就到了三疊泉。

走在石階上,心情怵兮惕兮。石階窄僅三尺,許多路段兩麵懸空,稍一不慎掉下去,就會粉身碎骨,兒子不知厲害,一路上仍像個枝頭跳躍的喜鵲。好不容易走下這四裏石梯,轉過一屏峭拔的翠石,陡覺一股爽氣撞我而來,抬頭看去,隻見破空射下一道閃電,迅迅然,將一座青山劈成兩半。

“那就是三疊泉。”妻說。

我們跑下最後一百多級台階,站在一處磯頭上,迎麵凝視三疊泉。

第一疊泉,半截隱在青天裏,半截掛在白雲中,頭陀沙彌會以為它是梵天之舟的一麵勁帆,七尺須眉則以為它是射破曆史陰霾的一支響箭。

第二疊泉,懸陵巒而斬壑,躍石梁而飛濤,直看上去,它仿佛不是第一疊泉的延續,而是從地穴湧出一道白熾的岩漿,觸搏掙騰,冷豔逼人。

第三疊泉,臨崖分為兩道,左清高,右挺瘦,好一對雌雄雙劍!吸日月之精華舞虹不墜;壯天地之險介,切石有聲。

也許,這一對幹將莫邪舞累了,一個小寐就是千年。雙劍插地,寒光漶漫,成瑤池,成龍潭。站在似崩不挺的磯頭,我感到那麽多的光子、電子自劍峰閃出,凝成雷,落成雨,把時間的灰燼,撞擊成耀眼的珍珠。

廬山有多處瀑布,曆代詩人歌詠廬山瀑布的詩也很多,最有名的,當數李白的《望廬山瀑布》了,遺憾的是,這首千古絕唱寫的是位於秀峰的黃岩瀑布而非眼前的三疊泉。黃岩瀑布我也曾專程前往觀賞。結果大失所望。這流自雙劍峰的飛水,渺若細線。完全沒有“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的氣概。它旁邊的馬尾瀑布,也是李白見到的,幾乎斷流。我在心中歎息:如此瀑布,真是浪費了李白的一首好詩。

最好的廬山瀑布,還是這條三疊泉。

據說直到公元一六九一年,三疊泉才被一個砍柴人偶然發現。此時李白已死去數百年,所以無緣相見。從此大凡來廬山的旅遊者,都想到此一睹為快,就連赫赫大名的理學家朱熹,聽說三疊泉後,因自己年邁多病不能前來觀看,竟請畫師臨摩一幅三疊泉的嬌姿,掛在書房裏,日夕神遊。

自童年始,我就一直喜歡澄澈的山泉。它清靜,卻不以煙霞的方式;它流動,卻不以乖戾的態度。無論冬夏春秋,它都**漾著惠人的溫柔和遁世的悠然。許多詩人把它作為神秘的意象,而我,則把它看成是我血管中流動的血。

眼前的三疊泉,心中的血,此刻都在騰湧。三疊泉從來不被擾動,它流成自己的性格,從生命中來,到生命中去,而我的血,為什麽有時從天真中來,卻流到汙濁中去,有時從憤怒中來,卻流到孤獨中去呢?是誰介入其中,擾亂了它的流向?

這是一個比五老峰還要沉重的疑問,滿眼的遊人,沒有誰能夠回答我。

忽然有人喊我,是妻。原來在我遐想時,她和兒子已走下龍潭了。我猴子般跳下去,淋著震耳欲聾的瀑布聲。兒子脫得隻剩一條小褲衩,在水中嬉戲。瀑布跌落石上,都成了晶瑩的珍珠了。任一身濕透,我也跳進了龍潭,澆起清洌的泉水,洗我的眼,洗我的耳,洗呀,洗呀,隻恨不能把我的五髒六腑都拉出來,洗盡粘在上麵的汙穢和憂傷。

我和兒子在水中玩得忘情了,妻喊我們上岸。她指了指天梯上回歸的遊人,說該返程了。我笑著對她說:“再讓我們玩一會兒吧,不,不是玩,我是在接受洗禮。”

“洗禮?什麽洗禮?”

“靈魂的洗禮,我的眼洗過了,就再不接受汙濁,我的耳洗過了,就更不會聽阿腴之詞。”

“想得美,誰還會拍你的馬屁?”

妻的搶白,我無言以答,是的,在這個斯文掃地的年頭,誰還瞧得起我這個自視清高的詩人呢?此時,留在磯頭的那個疑問又跑回到我的心頭。我暗暗發誓,從今以後,我生命的流水,一定要像這三疊泉一樣,永遠保持澎湃的**,隻在屬於自己的河道上流淌。

臨上岸,我又猛喝了幾口。

“會生病的。”妻說。

“不會的,這是聖水。”

帶著洗禮後的釋然的心情,我們踏上歸程。

廬山真麵目

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各不同。

不識廬山真麵目,隻緣身在此山中。

到過廬山的人,都認為蘇東坡這首詠廬山的詩寫得好,道出了廬山的特質。這首詩妙就妙在雖然是寫山勢,卻能引發人們形而上的聯想。究竟什麽是廬山的真麵目?不知當年的東坡先生寫此詩時,心中裝的是一個什麽樣的廬山形象。這形象既是地理的,也是人文的;既是具體的,也是抽象的。

下了廬山,站在歸家輪船的甲板上,我望著黃昏煙霞中若隱若現的廬山,不禁浮想聯翩。從公元三四〇年大書法家王羲之在廬山的玉簾泉畔營造第一座別墅以來,一千六百多年中,該有多少政治的、文化的、宗教的名人來此山上,各自演出一段曆史。這麽多的人中豪傑,都是有知識的人,有膽魄的人,但未必個個都是有智慧的人。智慧與知識遠遠不是一回事。仁者樂山,智者樂水。仁智之樂不在人世而在於山水,何其淡泊的襟懷!悠然見南山的陶淵明,可謂智慧到家的詩人。

曆代詩人以他為楷模,來此都有頓悟。這裏不妨摘錄一些詩句:

而我樂名山,對之心亦閑。

無論嗽瓊液,且得洗塵顏。

且諧宿所好,永原辭人間。

李白《望廬山瀑布》

道性深寂寞,世情多是非。

會尋名山去,豈複望清輝。

王昌齡《送東林廉上人歸廬山》

倦鳥得茂樹,涸魚返清源。

舍此欲焉往?人間多險艱!

白居易《香爐峰下新置草堂,

即事詠懷,題於石上》

誰來臥枕莓苔石,一洗塵心萬斛泥。

蘇東坡《廬山開先瀑布》

功業要刊燕石上,歸休終作赤鬆遊。

嶽飛《寄廬山東林慧海上人》

結廬倚蒼峭,舉觴酹潺湲。

臨風一長嘯,亂以歸來篇。

陶淵明《歸去來辭》

霄深月出山徑白,虎溪流水鳴潺淙,似聞山鬼說法談空空。

康有為《廬山謠》

詩人回歸自然,有兩種態度:深刻地感到名山勝水永存而自己卻要歸於沉寂;深刻地感受人世險惡而山水卻這般恬美。因此有了塵處之思,想就此隱居,這是極自然的事。

住在廬山腳下的陶淵明,是中國詩人的隱逸之宗。他心中的廬山真麵目,恐怕就是“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自然佳境了。

在廬山幾天,五老峰的峭拔、三疊泉的瀟灑、錦繡穀的清麗、龍首崖的雲瀑,都給了我至真至美的享受。可是在另外一些地方,在朱元璋的朱碑亭前,在蔣介石的別墅美廬裏,在毛澤東留影的含鄱口,在一九五九年“廬山會議”的舊址,我卻感到了沉重的曆史壓迫感。廬山的美麗風景中,竟藏有殘酷爭鬥的刀光血影。在一連串的廬山真麵目中,我究竟與誰認同?

來到廬山,我感到一個完整的自我已開始分裂……

在這麽多的廬山真麵目中,我隻認同了兩個人,一個是陶淵明,一個是李白。淡泊名利的陶淵明是廬山的山魂,不願折腰事權貴的李白則是廬山的水魄了。

廬山去來,雖然匆匆,山魂水魄,常縈我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