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泰山普照寺篩月亭記

走近你,也是最適宜走近你的日子。一九九九年陰曆三月十五。隻是我來早了一個時辰,玉白的一輪圓月尚未越過泰山東麵的瞻魯台,而一朵碩大的金黃夕陽,正沿途收拾無數旅人抖下的塵囂以及漫坡的迎春花芳香,沿著泰山嵯峨的山脊,踽踽而去。黃昏啊,屬於我們這個時代所特有的雖然疲倦卻仍浮燥的黃昏,終於和我一起,振衣躡足,來到這座石柱蕭然瓦菲蒼古的篩月亭。

亭在泰山南麓蒼崖峰下普照寺中,大雄寶殿之後,觀音閣之前。亭右是一株盤龍虯枝濃蔭遮日的六朝古鬆,被它枝柯披覆的一排瓦房,原是1936年馮玉祥將軍泰山讀書處。至今那白色的照壁上,還留有他手書的“還我河山”四個鬥字。聽寺中老和尚道古,當年,每當夜色空濛之時,馮將軍就會和二三好友來篩月亭小坐……

如今我置身這座亭子,怎能不追憶將軍當年在此滔滔宏論的場景:

還我河山,這是一個浸透了民族恥辱黎民血淚的話頭。杜甫在虁府孤城,岑參在樓蘭古堡,辛棄疾在鬱孤台,嶽飛在風波亭,楊靖宇在長白山,毛澤東在楊家嶺,都把這最能刺激中國神經的四個字,談得驚天地泣鬼神。無論是“把闌幹拍遍,無人會臨登意”的蒼涼;還是“壯誌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的壯烈,無論是“四萬萬人同一哭,天涯何處是神州”的悲憤;還是“紅軍不怕遠征難,萬水千山隻等閑”的豪邁,透給我們後人的,絕不是閑談風月的楮墨風流,而是,而是讓匈奴喪膽倭寇驚魂的英雄心力,誌士襟懷。

我想,馮將軍在這篩月亭裏,無論風雨竟夕,還是霜月滿天;是就著一壺老酒,還是幾盞清茶;是麵對海內大儒,還是多年部曲,他都會用濃濃的鄉音,把那四個字,念成一首**氣回腸的詩,念成一把削鐵如泥的劍,念成一匹四蹄騰風的汗血馬,在炮火紛飛的戰場上,載著你斬將搴旗。

人類向往溫馨的生活,但溫馨的生活並不偏愛人類。哲人希望他們的智慧能變成和平的詩篇,但和平的詩篇卻往往隻能誕生於鐵馬金戈的戰場。我們不能和強盜談論美麗、自由和倫理,猶如不能與饑餓的狼群談論如何拯救受傷的野兔。在侵略者**威的鐵蹄下,上帝消失了,真主消失了,佛消失了。唯一不能消失的,是我們華夏哲人創立的道。道中有火焰、有原生質、有激光、有比原子彈裂爆更大的能量;道中有出關青牛、有陀山鸚鵡、有填海精衛、有比曆史更為寬廣的執著與和諧。每一個中國人,幾乎與生俱來就懂得道的真髓。因此,他們常常歌唱:朋友來了有美酒,若是那豺狼來了,迎接它的有獵槍。

談論如此沉重的話題,似乎與篩月亭的雅致相去甚遠。遠在唐代的造亭人,是想我們在這座小亭子裏吟風弄月,談山論水;或書僮手捧筆硯,或佳人懷抱琵琶;或沐泰山之鬆風,或眺齊魯之蟄氣;或拈宣德爐的檀香,或敲居士林的鍾磬;或論陶、或說瓷;或探周易、或研玉譜;或窮屠龍之術,或言鬼神之道;或羽扇綸巾,或坦腹捫虱;或慷慨激昂,或造膝密語。一番相聚,不知今夕何夕。幾乎溫馨世界的所有話題、情愫、引力與活力,都應在這座小亭子裏得到完美的交換。

但造亭人卻萬萬沒有想到,這座亭子,在那段不堪回首的歲月裏,被用來談論仇恨。數學思維的偉大特點在於它能夠進行抽象,但我們顯然在抽象的思辯領域中找不到仇恨的位置。仇恨的前提是貪婪、是攫取、是侵略;仇恨的結果是反抗、是拚殺、是撕肝裂膽喊出的那四個字:還我河山!

往事如煙,可是這曆史中的煙塵,並不是可以隨便被風吹散的飄渺。現在,我坐在這座亭子裏,周遭已是七分青翠,兩分悠然,一分寧靜。一千年前的登亭人,一百年前的登亭人,五十年前的登亭人,又有誰能夠像我這樣懷抱安逸,坐擁溫馨?生而有幸,我們的世界正在從對抗走向對話。但五千年積澱下來的憂患意識,依然在提醒我: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個世界上隻要還有毒蛇存在,它一定就會咬噬我們創造的智能風景。

1999.5.7匆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