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穿越柴達木盆地

陽關西去約五十公裏,即阿克塞縣。一過阿克塞縣,便是平沙千裏。

一路上,在我眼簾中洶湧的,除了沙丘,還是沙丘。在七月的熾烈的陽光下,赭黃赭黃的沙,沉悶得讓人窒息。我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鋪天蓋地的黃色,它是凝固的,又是流動的。一陣風來,沙丘上便會被推出一條條弧線,如大海退潮時的銀白色,轉一個側麵,在陽光的作用下,它又變成千萬條扭動的小金蛇。再轉一個身,小金蛇又沒有了,仿佛頃刻間就會傾倒的千丈沙阪,閃耀著迷人的紅色,熾烈、滾燙,如瞬間凝固的出爐的鋼水。突然,綠洲出現了,芳草芊芊,湖水浩茫,可怕的黃色深處,閃出一大片翡翠色的亮麗光芒,這是饑渴的旅人所渴望的煙雨江南。但是,你別忙著歡呼,這決不是真實的存在,曆代曾有多少旅人,為了追逐這海市蜃樓的美景,而永遠留在了沙漠。

果然,當虛幻的蔥綠消失之後,又是無邊無際的黃沙漫漫。偶爾,在空曠的大漠上,會看到塵煙柱柱,那是龍卷風旋起的黃沙。王維詩“大漠孤煙直”,指的便是這種景象。

而此時,在我腦海裏揮之不去的是王維的另外兩句詩:

勸君更進一杯酒,

西出陽關無故人。

在這樣浩瀚無垠的沙漠中,你怎麽能期望有熟稔的容顏與親切的鄉音呢?雖然我的行囊中帶了燒酒,這酒,又有誰能與我同飲呢?

一路上的黃沙、黃沙、黃沙……在這樣的大地上,喜歡靜觀和沉思的人,卻是無法獲得心靈的愉悅。沒有感官的興奮,心情自然變得憂鬱。幸好連綿起伏的沙濤之側,還有一脈若隱若現的當金山,偶爾幾座戴雪的峰頭,被黃色的波浪與蔚藍的天空映襯得愈加聖潔。

終於,孤舟樣的豐田吉普車駛出沙海,鑽進了當金山穀。以我的眼光看,這當金山寸草不生,甚至沒有泥土,它的表層全是突兀的鐵青色的岩石。可是,向導卻告訴我,這山穀是阿克塞縣牧民們的草場。果然,我看到在**的岩石上奔跑的一隻一隻的綿羊,它們艱難地尋找著岩縫裏的小草。我立刻想到,當一隻羊,寄生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中,是多麽地悲哀和可憐。由羊我更想到了牧羊人。當地的牧民以哈薩克族與蒙古族為主,兩個民族為了爭奪草場,經常發生械鬥,解放後,當地政府為了解決這一矛盾,有計劃地將牧民遷出,搬到比這裏要豐饒得多的草場去。但奇怪的是,遷走的牧民又都紛紛遷了回來。水肥草美的地方固然是天堂,但此地的牧民們不需要天堂,隻需要他們熟悉的故土,盡管這片故土是艱難多於幸福。他們願意品享這艱難,像江南的老農,坐在老屋旁清風繞膝的竹林裏,啜一壺清茶那樣。

海拔3400公尺的當金山口翻過去了。立刻,我俯瞰到一片更為遼闊的黃褐色的大地。向導告訴我,山下才是真正的柴達木盆地。如果說你對剛剛走過的沙漠表示深深的恐懼,那麽,你即將踏入的這一段行程,將會讓你體驗到什麽叫絕望。

在蒙語裏,柴達木是鹽漬的意思。它處在青藏高原的腹地,雖然叫盆地,海拔也有2800公尺。這裏每年的降雨量不足30毫米,可是蒸發量卻高達3000毫米。正因為如此,這片土地成了生命的絕地。地的表麵板結如鋼板,吉普車在上麵開足馬力馳騁,也不會擔心會在什麽地方陷入淤泥或流沙。但是,被碾過的泥塊,隨時都有可能翹起來,像匕首一樣紮破你的輪胎。

一些無病呻吟的詩人們,願意泡在燈光朦朧的城市酒吧裏,來虛構他的痛苦。我在年輕時,經常這樣誇大自己的憂患。現在,當我踏上柴達木的土地,我才忽然明白,在人生的旅途中,虛構歡樂遠比虛構痛苦重要。

鹽堿地中間的公路,雖然鋪了瀝青,但沙礫與塵土早將黑色的路基掩埋。在這樣的路上行駛,我們仿佛要直接把車子開上天空。車窗之右,與公路平行的是碧蘭蘇幹湖。湖之外,是祁連山脈的支脈塞射騰山。蒙語塞射騰,即不長草的意思。左邊仍是當金山,兩條不長草的山脈夾著一大片連蒼蠅都看不到一隻的鹽堿地。在這種地方,你不虛構歡樂又能幹什麽呢?

碧蘭蘇幹湖狹長狹長,車子高速行駛一個多小時,它仍在車窗外。湖水真的是碧藍碧藍,這顏色讓人想到了春天,想到了漁歌唱晚的太湖。但是這湖裏沒有任何的植物,水禽與魚類,它是一座很濃很濃的鹽湖,它伴著你旅行,隻會增加你的饑渴。

大約中午一點鍾,路的前方,忽然出現了一大片廢墟。一幢幢黃土房子,一條條被流沙掩埋的道路。間或還有一些白楊樹,有的已經死掉了,但仍同那些斷牆一樣,蒼涼的矗立著。

這地方叫冷湖,是中國的第一批石油建設者,在五十年代開赴柴達木,曆盡艱辛找到石油之後建立起來的生活基地。上世紀八十年代,青海石油管理局才由此搬到由此往前尚有二百餘公裏的花土溝。爾後,再由花土溝搬到敦煌。

站在這片廢墟麵前,我對那些把青春甚至生命留在這裏的石油建設者們,產生了深深的敬意。工業文明產生之後,石油,已成為現代生活的潤滑劑。他們為了尋找石油,來到這沒有任何生命跡象的死亡之海,為了開采石油,他們將自己的生命之花,綻放在這死亡之海上。至今,在冷湖,還有一個接待站。青海石油的建設者,從敦煌前往花土溝采油基地,都會在這兒休息休息,補充給養。接待站旁,有一方烈士紀念碑,上麵鐫刻著長眠在這裏的以身殉職的石油建設者的名字。我找不到任何一朶鮮花來供獻,隻能走到紀念碑前,深深地三鞠躬。

最早來到柴達木盆地的是蒙古人,所以,這裏的許多地名都是蒙語。但是,上世紀五十年代之後,柴達木盆地裏,又多了一些漢語的地名,像這冷湖,還有花土溝,大鳳山等等。大鳳山是一座沙丘,四十多年前,一對名叫大鳳小鳳的姐妹,從江南來到柴達木,加入了石油勘探隊員的行列。一次出外找油遇上風沙,她們迷失了方向,從此再沒有回來,戰友們為了紀念她們,將與她們分手時的這座沙丘取名大鳳山。下午,當我經過大鳳山時,我努力想像著這對江南姐妹的倩影。

車過冷湖,恰當正午,地表溫度高達攝氏六十多度,毫無遮掩的陽光,像滾燙的開水一樣傾泄。單調的大地上,沒有一隻飛鳥,沒有一棵小草,過了達布寺——這遠古的蒙古人留在死海深處的驛站,一直伴隨著我們的當金山退去了,塞射騰山消失了。映入車窗的,是昆侖山的支脈祁漫塔格山。我看到了它的海拔六千多公尺的主峰景忍,雪光耀耀,給我的感覺是,那雪峰的外邊,就再不是地球了。

而近處,吉普車兩邊的土地,比之上午有了很大的不同,鹽堿地的起伏加大,許多沙丘,不再是黃褐色,而是絳紅。它們造型各異,如城如殿、如柱如廊、如獅如象、如龍如虎……這雅丹地貌上的雕塑博物館,是風的傑作。在這片死亡之海上,風不僅是唯一的歌手,也是比之羅丹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偉大的雕塑家。

從敦煌出發九個小時後,我們在荒無人煙的沙漠與鹽堿上行進了600公裏。終於在祁漫塔格山的雪峰底下,看到了尕斯庫勒湖。湖邊上,有數百隻抽油機,這裏便是青海石油管理局最大的油田花土溝——它已處在柴達木盆地的邊緣。由此向左,是新疆的塔克拉瑪幹沙漠。向右,是青海進入西藏的咽喉城市格木爾。

2004.8.30匆草於花土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