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啊,納木措!

清晨,我們一行五人乘著租來的金杯麵包車從拉薩出發,前往西藏最高的也是最大的聖湖—納木措。措,在藏語中,即是湖的意思。西藏素有世界屋脊之稱,納木措既然是它的最高最大的湖泊,放諸地球,自然也是最高最大的。因此,人們通常稱它為天湖。去西藏之前,在網上看過納木措的照片。那一片空闊無比的蔚藍,那浩淼的不含一點渣滓的聖水,已是深深讓我震撼。布達拉宮雖然是西藏的代表,但是,那是朝拜的地方,走進那座山上的聖殿,一個人必須凝聚起他所有的宗教情感。納木措則不同,它是地球上最幹淨的水。因此,對於佛教徒來說,它更具備“淨土”的概念。

麵包車沿著藏北高原的青藏公路前行。路邊是大片大片的海拔四千多公尺的濕地。犛牛與綿羊,這些會走動的褐色與白色的花朵,如舊時江南的嬌娃,總能撩起人們的**。隻是那些溫婉的吳儂軟語,又怎能相比於這些悠遊於天地之間的生靈!八月底的西藏,是最適宜於遊人造訪的季節,但此刻行進在青藏公路上,我們依然感到了西藏的不可捉摸。離開拉薩時,天,陰沉沉的,當車輪掠過雅魯藏布江邊一片片金黃的格桑花盛開的草灘時,雨,飄然而下。瑟瑟涼意擠進車窗,穿著皮夾克的我們默不作聲。因為拉薩的朋友說過,遊納木措最好是晴天,否則,天地渾沌一體,你什麽都看不清。難道這倒黴的天氣,真的被我們碰上?車子過了羊八井,沒有任何征兆,天忽然放晴。白熾的陽光穿過厚厚的雲層,遠處的逶迤連綿的山峰,岩壑崢嶸,奔雲驟止;近處的曲折蜿蜒的流水,如金蛇遊弋,銀光萬點。瞬間的變化,燦爛的光影,頓時將我們的惆悵一掃而空。更在此時,我看到左邊車窗外,一些突兀的戴雪的峰頭,司機說,那就是長江發源地念青唐古拉山脈。在長江邊上白雲黃鶴之地住了半輩子的我恨不能立即飛身下車乘雲而去,體會那種手捧一堆雪如手捧長江的豪情。但司機告訴我,念青唐古拉山脈海拔七千多公尺的主峰就在前麵。驕豔的陽光下,刺破青天的雪峰更加壯觀。最好的景物永遠在前麵,這是一種樂觀。我接受了司機的勸告。但是,十幾分鍾後,天忽又變臉,細雨淅瀝,所有的雪山都被濃雲吞沒。我們的心情複又沮喪。

大約兩個小時,在蠶豆大的冰雹與逼人的寒氣中,車子翻過海拔五千多公尺的納根山,這是念青唐古拉山脈的一個山口。在那裏,我們看到山下遼闊的草原上陽光燦爛,草原盡頭是一眼望不到邊的湛藍的湖水,那就是納木措,它與陽光同在。

一刻鍾後,車子下山了。所有的冷雨,濃霧,冰雹與烏雲,連同我們的驚悸與懊惱,猶如車窗上的水珠,頃刻消失得無影無蹤。車子飛馳在草原上,一似萬頃波濤上飽風的方舟。一小時後,我們來到了紮西半島。

紮西半島是納木措五個半島中最大的一個,麵積約十平方公裏,也是觀賞納木措的最佳地方。車子停下來,我們來不及觀賞紮西島上形態各異的礁石與溶洞,以及掛滿五彩經幡的粗大石柱,而是忘情地向湖邊跑去。盡管這裏的海拔是四千七百多公尺,我們因為缺氧,兩腿如同灌鉛。

一俟來到湖邊,立刻,我整個兒被融化在澄澈澄澈的藍色中了。

那是怎樣的一片蔚藍啊!空濛 、潔淨、寬厚、柔和。磁的質感,氣的韻律。最簡單的表象容納了最豐富的色彩,最粗獷的**隱藏在最深沉的寧靜中。它動**的活力不是在上升,而是日複一日的內斂。所有的快樂與憂鬱,暴雨與飄風,都被它沉默地吸納,然後分解與消失。天地一碧,水天一色。這不再是墨客騷人不切實際的誇誕,而是一種可以觸摸的真實。所謂一,就是單純,也可以說,就是一種拒絕,就像這納木措。此刻,我頭頂上的藍天,沒有一隻飛鳥,腳下的湖水,沒有一方鷗鳧 。這裏的天,不再是鷹的故鄉;這裏的水,也不再是漁舟的樂園。叢林中猛獸的咆哮,演藝廳裏感官亢奮的舞娘,自然與社會中各種令人恐怖與迷醉的節奏與形象,一下子都從我的腦海中消失淨盡。滿眼的藍色,滿胸的澄明。我伸出手來,隻見手背青色的脈管中,湧動的也是至純至真的藍。

啊,納木措!啊,淨土!

我又一次說到淨土了。佛教的淨土,往往讓人想起高山深穀間的禪院,這裏的晨鍾暮鼓以及四溢的香氣,讓每一位朝拜的信徒心情寧靜,在磚木結構的總是含著潮潤的大殿裏,人們情不自禁地開始反省,並為自己庸碌的生活而慚愧。但那種淨土,卻讓我感到有一種技術性的因素存在。森森林木包圍的百年老殿,寬敞的空間和莊嚴的神祗 ,甚至一角飛簷或一麵山牆,都可以啟發人們向佛的心境。而納木措則不同,它不借助任何技術,排斥一切人為的東西。紮西半島上,有不少用石頭壘起的大大小小的瑪尼堆,更有整整覆蓋一座山梁的五彩經幡,它們都是善良的藏民的傑作,那些草原上的驃悍的騎手,把納木措當成“佛”來禮拜與供奉。在他們眼裏,湖畔的念青唐古拉雪山是雄健的男神,而納木措則是溫柔的女神。每年八月份的雪頓節,方圓數百公裏的藏民都會跋山涉水來到紮西半島,他們不是來欣賞湖水的美麗,而是眼含熱淚,朝著浩浩****的澄碧湖水俯下整個身子,用最虔誠的方式頂禮膜拜。千裏萬裏,我們趕來這裏,看的是懾人心魄的風景,而藏民們眼中的納木措,則是聖潔的不容褻瀆的女神!

徜徉湖畔,一晃兩個小時過去了。太陽像一個頑皮的孩子,時而睬著金輪破雲而出,把最熾烈的光芒投灑到翡翠的湖麵;時而又扯起雲氅蓋住臉龐,讓巍峨的雪山沉入黑色的幻想。忽然起風了,納木措終於騰起了細浪。我剛準備俯身去掏一捧浪花,卻聽得背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扭頭看去,隻見一個身穿犛牛皮袍的藏族老大娘,手執轉經筒,沿著湖岸踽踽獨行。隻見她神情木訥,但深陷的眼窩中,卻分明隱藏著一種期盼。從她的裝束和神態,我猜想她來自遙遠的地方。她現在所走的每一步路,都是朝聖者的莊嚴體驗。同她相比,我頓感慚愧。我愛納木措,但我的愛緣於理性與知識。而不像這位漸行漸遠的藏族老婦,她對納木措的愛,是緣於她的直覺與信仰!

2003.9.15匆草於燈下